第19章 心思

楚逸輕輕阖上房門,跟在蘇婵後頭離開了肖宇的屋子。

寅時三刻,天邊唯有一輪半圓不彎的月挂在空中。

蘇婵負手靠在廊前的一根柱子邊,夜色将她的身影模糊成了一道剪影。

“他從未這般客客氣氣地與我說過話。”蘇蟬背對着楚逸,她的聲音不再像個女王那般強硬冷厲,楚逸甚至從那沒有起伏的音調中聽出了一絲啞巴吃黃連的苦味。

楚逸心裏咯噔了一下,那一瞬間他的心裏已經走馬觀花一般閃過無數個說辭。

這種情形下他一般是要上前深情寬慰蘇婵兩句,順便再吃兩波豆腐。可是蘇蟬不是尋常女子,楚逸一想到她揮着鞭子、橫眉冷目的摸樣,心裏這個念頭瞬間打消了七七八八。

除了冷羿,她大約誰的面子都不會賣。

楚逸:“公主和小羿兒是怎麽認識的?”

蘇蟬回頭看了楚逸一眼,楚逸抱着沈崖,他的唇邊帶着笑意,整個人看上去分外随性,仿佛方才那句話也只是閑談間的一句無心之問。

而恰恰就是這不走心的模樣,卻讓蘇蟬整個人都放松了不少。

“我兒時貪玩,不小心跑到迷瘴森林,差點被裏頭的東西吞了,那時……他救了我。”

楚逸表面不動聲色,內裏已經排編起了一串英雄救美的橋段。

蘇蟬似乎笑了一下:“他那時也才一點點大,卻是個不服輸的,明明傷痕累累,還想着要征服迷瘴森林,心高氣傲得很。”

楚逸笑了笑:“小羿兒不服輸的時候最是耐看。”

“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鐘情于他,或許是與他朝夕相處的那幾日……”蘇蟬頓了頓,接着道:“他很像我的父王,求而不得的東西,才最叫人抓心撓肺。”

楚逸曾經聽過關于上一代白菊王的傳聞,知道此妖是個争強好勝、的主,年紀輕輕就将菊國打造成了迷瘴森林中不可侵犯的聖地,也正是因為如此拼命,以至于最後落了個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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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蘇婵還小,想來她是把對自己父王的崇拜之情轉移到了冷羿身上,而這種崇拜,不知何時,漸漸成了深情。

在關系自己至親至愛之人的時候,人總是習慣将所有的回憶都美好化。

“我性情随我父王,他在的時候我很少表達對他的感情,直到他死……如今冷羿在我面前,我既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無論他如何對我,我都認了。”

這是楚逸頭一回在這位公主臉上看到這樣柔和的表情。

“她現在這樣很像我娘。”窩在楚逸懷裏的沈崖忽然輕輕說了句。

楚逸愣了愣,見蘇蟬還兀自沉浸在回憶裏,小聲道:“何時醒的?”

沈崖:“她說冷羿很像他父王的時候。”

楚逸笑了笑,想到沈崖方才的話,問道:“她哪裏像你娘了?”

沈崖瞅了一眼背對着他們的蘇婵:“我娘提起我父王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沈崖在外人面前向來不多話,也只有在想起自己娘親的時候,才會多說上幾句。

他中毒已久,當中昏睡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楚逸估摸了一下,為防止發生一睡不起的情況,他決定這回要吊緊沈崖的注意力。

“你娘可比她幸運多了。”楚逸道:“這世上最怕深情不應。”

沈崖眨巴了下眼睛:“既有人深情于你,為何不應?”

楚逸愣了愣,沈崖活了七十歲,卻因為半妖的身份,一直被老狼王圈在一塊地方,他甚至除了出生,就沒來過人間。盡管在一些方面,他表現得比較成熟,但是在還有一些東西上面,他就真正是一張白紙。

楚逸朝他笑了笑:“小崖兒,這事太過複雜,為師現在也教不了你,等往後你經歷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沈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楚逸刮了刮他的鼻梁:“放心,有我在,定不會任你落得個遍體鱗傷的下場。”

“你要的靈獅粉。”兩人正窩在一起說悄悄話,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地從他們身後響起。

冷羿不知是何時從屋裏出來的,作為一只修為幾百年的豹子精,熬個夜本不算什麽,可這會兒楚逸竟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憔悴。

楚逸從他手裏接過裝有靈獅粉的小瓷瓶,冷羿道:“肖宇這樣是去不了了,我們……”

楚逸笑了笑:“不是我們。”

冷羿愣了愣。

楚逸:“他這副模樣你走得了?即便去了,指不定心心念念小鴿子的時候就把自己也弄成了個毒妖精。”

冷羿:“可是……”

蘇婵早打冷羿來的時候就已經轉過身了,眼下聽到這話,接口道:“我跟他去就好了,你不必擔心。”

冷羿看了蘇蟬一眼,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楚逸倒是先開了口:“肖宇如今還不知會如何,這裏還要仰仗公主,我自個兒帶着小崖兒去就好了。”

冷羿蹙眉:“你要帶着他去?”

“不準睡。”楚逸摸了摸沈崖的耳朵,沈崖已經不咳血了,此刻正躺在他的懷裏。他的眼皮本來又要沉沉地搭下去,一聽到楚逸的話,又瞬間強撐着睜開。

楚逸笑了笑,他用兩根手指撐着沈崖的眼皮,說道:“就地取材,我知道法子,能早一時解決,也安心些。”

冷羿:“越是如此,你就越不能一個人帶着他,若是出了什麽意外……”

“他不是一個人。”走廊盡頭傳來聲音,是顏卿和那白衣老者,他們的身後還跟着兩個少年,先前沒有見過,想來也是江景門的門人。

“時辰差不多了,聽人說公子在這兒,我便尋過來了。”顏卿沖楚逸笑了笑,對冷羿道:“冷公子放心,有我一路與楚公子互相照應,應當無虞。”

冷羿這妖精天生對誰都沒什麽好臉色,何況顏卿這種笑面虎,他冷哼道:“這世上可沒什麽應當的事。”

顏卿仿佛沒想到冷羿說話會這麽不留情面,一時有些語塞。

蘇蟬:“我會給他岐黃粉。”

她從衣袖裏掏出一圓一方兩個小盒子遞給楚逸:“圓盒子裏是甜菊丹,方盒子裏是岐黃粉,你擦在身上,只要自己小心避開林子裏那些枝枝蔓蔓,它們是發現不了你的。”

楚逸喜道:“還有這等好用的東西?”

蘇蟬看了冷羿一眼,又迅速回過神:“這是我最近才琢磨出來的,抹上以後切記不要碰到任何有攻擊性的活物,不然身體一旦動氣,岐黃粉就會失效。”

楚逸連連道謝,接過之後,不動聲色地退到冷羿身邊,小聲笑道:“小羿兒,這都是借了你的光啊。”

冷羿看了看蘇蟬,颔首道:“多謝。”

蘇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表示。

冷羿被她弄得有些不自在,想找個什麽東西轉移注意力,一個聲音乍然響起:“也請公主給我等一盒!”

是那白衣老者,楚逸後來琢磨了下先前打探到的一些關于江景門的消息,想起此人名叫張梵,原是老掌門的師弟。老掌門掌權的時候,他在江景門也算是個說得上話的前輩,只不過眼下……

楚逸記得顏卿喊張梵師叔,又想起他對張梵的态度,只覺得這新掌門上位,這位原本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在江景門的日子似乎不怎麽好過。

這仙門世家裏的權術之争是怎麽回事,楚逸暫且看不出來,只不過修仙之人以神氣養顏,故而百歲過後依舊能維持青壯年時的樣貌,可這張梵周身氣息沉郁,面上已顯老态,顯然是在修為一事上遭遇瓶頸,再無法精進。

“小崖兒,看到沒,修行之人最忌心浮氣躁,他那樣八成是沒救了。”楚逸垂首,在沈崖耳邊小聲嘀咕道。

沈崖朝張梵的方向瞥了一眼,颔首道:“徒兒明白。”

張梵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楚逸教導徒弟的反面教材,還在那兒與蘇蟬因為岐黃粉糾纏不清。

顏卿笑道:“師叔修為高深,要那岐黃粉作什麽用?這迷瘴森林固然恐怖,師叔年輕時不也與門中前輩在此地與其他門派一較長短?我等後生此番還要仰仗師叔啊。”

張梵忽然閉了嘴,直勾勾地盯着顏卿。蘇蟬冷聲道:“原來幾百年前迷瘴森林之戰,你也出了一份力。”

張梵的臉色一時難看到了極點,他知道蘇蟬一直很介意人間仙門當年荼毒迷瘴森林之事,故而他來此之後一直閉口不提,沒想到顏卿居然……

蘇蟬不理會與張梵之間的輩分問題,甚至在離開之前,還深深地剜了他一眼。

“你不要太得意。”眼看蘇蟬走了,張梵當下冷着臉對顏卿道。

顏卿故作疑惑:“師叔何出此言?”

張梵哼了一聲。

冷羿往江景門的方向瞥了一眼:“個個心懷鬼胎,你真要跟他們去?”

楚逸笑了笑:“他們是對彼此心懷鬼胎,我正好帶着咱們小崖兒作壁上觀。”

……

江景門四人同楚逸、沈崖一同離開了白菊城,先前小樹妖帶着楚逸他們直接落到了白菊宮正殿,避免了許多彎彎繞繞的危險,這回出去卻是無人引路,故而即便是楚逸都打起了九分精神。

深夜的迷瘴森林仿佛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但他們卻不能在這裏生火,因為光亮的出現很可能會招來免頂之災。

好在他們這一行人都是修士,即便在這樣的黑夜中也能行走自如,只是聽得越清、看得越明,神經就會緊繃得越厲害。

四周不時有蟲鳥掠過樹葉發出的悉悉索索的響聲,那聲音輕微而詭異,仿佛随時會鑽進人的毛孔裏。

“這什麽鬼地方……”走在最後的一個江景門的弟子小聲嘟囔道。

走在前面的楚逸和顏卿猛然停住了腳步。

荊棘刺破土地的聲音憑空響起,林中忽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啊——”

衆人睜大眼睛,先前那個發出嘀咕聲的弟子被一大片從地裏長出的荊棘半吊在了空中,他的胸腔被一根長滿倒刺的荊棘生生剖開,雙眼瞪得宛如銅鈴一般,不過是短短一瞬,就已經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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