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事

還記得嗎?你我的約定。

……

那日再次重逢之時,我激動得快要窒息,仿佛下一刻就會死去。

只需一個側臉,就足夠讓我認定,那便是他。

他站在金燦燦的陽光裏,墨黑色的長發垂落在胸口,幾縷細軟的碎發微遮住那琉璃色的眼眸,在耀眼的陽光下,我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臉上一定帶着清風般的笑意。

就像很久以前,他曾用最好聽的聲音輕輕地喚我:“阿哲。”

我忍不住模糊了雙眼,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記自己是誰,久到樹心已經腐朽,我依然固執地不肯凋謝哪怕一朵桃花,我在殘酷的四季時節輪換站立着,癡癡的等着你,帶着我滿樹的期望。

哪怕這違和四季氣候的盛開,幾乎要耗盡我所剩不多的生機,我也不願去妥協。

我記得他溫柔似水的聲音,記得他在離去前對我承諾:“阿哲,不論經歷多少世的輪回,我一定會再回來,與你相聚。”

他被陰渡使者帶走前對我說:“阿哲,不要難過,請為我再彈一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吧!下一次相遇,我一定不會忘記你。”

多麽讓人心痛的承諾,妖的生命如此漫長,長到足夠讓他一次一次輪回轉世。

是的,他死了,這次是在我們互定終身之時,被那人無情的殺死。

我是一個很不幸的妖怪。

但幸運的是,我是一棵桃樹孕育出的樹妖。我比其他的妖擁有更為長久的生命。

長到身畔的巨岩在歲月的風化中化為腳底的亂石,長到湖中的水流在年月的輪回中幹涸殆盡,露出幹癟黝黑的河底。長到空曠的原野上長滿了蒼天大樹,再在輪回的季節中枯萎死去。

他離開的時間可真是太長太長了,長到我以為,我就要在這無望的等待中孤獨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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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天,我終于又一次遇見他。

“真奇怪啊,這個季節,竟然也會有桃花齊開的盛況。”

“是啊!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棵桃樹上的桃花,就不再凋謝了。”

再次相遇的這天,已近黃昏,太陽從西邊斜照下來,他和一個腰配長劍的男人站在一起,杏姬說那是羽都有名的雅士,天淼。

不知何故,此人自動放棄皇室身份入臣籍,被賜姓“浮”。

聽說,他非常擅長聲樂,是樂器界名手。

性格十分溫文爾雅。

我想,他大抵是厭倦皇室的爾虞我詐,才放棄皇室身份,寧願去做一個悠閑自在的臣子。

這倒和我那淡泊名利的心尖之人性子十分的契合。

“哥哥真笨啊,不會凋謝的桃花不是很美嗎?”

一個軟綿綿的少女聲音響起,我看到那是個着一身粉色貴氣衣裙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漂亮而又充滿靈氣,梳着可愛的團子頭,發髻上別着精致的發飾。全身散發着生機勃勃的朝氣。

“像這樣絢爛而又夢幻的桃花,如果在春天以外的季節裏都看不見,那是多麽遺憾的一件事啊!”

小姑娘感嘆着,一邊對天淼遞去嫌棄的眼神,一邊撒嬌似的踹了他一腳,這一腳可不輕,隔着十幾步的距離,都能聽見天淼吃痛的抽氣聲。

但脾氣溫潤如玉的男人卻沒有生氣,只是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一邊抱怨自己妹妹的粗魯,一邊認輸似的忙不疊應道:“是!是!是!一年四季都開着的桃花才最美。”

這二人打鬧之時,我注意到一個清瘦的身影,正背對着我負手而立。

此人沒有說話,似乎對眼前戲劇性的一幕早已司空見慣,與那兩人不同,這人并不是富家公子,一身簡單的素白衣袍,身型欣長挺拔,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皮膚白皙,宛如瓷玉。

就算只看背影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我等了無數光陰的人。

此人轉過身來,嘴角帶着一抹神秘而又不明深意的含蓄微笑,但我可以感知得出來,他的表情是愉悅的。

在看見我的那一剎那,他有一瞬間的愣怔,清俊的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那琉璃色的眸子湧過一抹異色。

我滿懷期待的望着他,以一棵樹的姿态。期望從他那攝人心魄地眼眸中透出深深的情意,想他再一次呼喚我的名字,就如前一世那樣,我們相互依偎着,深深凝視彼此,他輕聲喚我:“阿哲。”

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靜靜地凝視我許久,眸光幽暗而深沉,那是我看不出的情緒。

天淼注意到摯友的異樣,立刻關切的詢問道:“怎麽了?常笙。”

“沒什麽。”在我期許的目光裏,他輕輕的搖了搖頭,繼而移開了視線。

我想,他應該就像大多數人那樣,只是對于我違和時節的花期表現出了不解和迷惑。

在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整個世界坍塌的聲音,他沒有認出我,居然不認得我?他怎麽可以不認得我?

在那遙遙無期的孤獨光陰中,我孤寂而又固執的守着一個希望渺茫的承諾。

無數次,在清晨的微光裏呼喚他的名字,渴望他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現。盡管我從未得到過任何的回應。

人世間滄海桑田,唯一亘古不變的,是我在絕望中的等待與呼喚。

可常笙不記得我了,他是不是已經忘了我?不再記得曾經說過的話?我難過的幾乎立刻要凋謝。

不是約定好了嗎?不會忘記我的。

可為何他的神色那麽淡漠?

也許是察覺到我的失落與難過,身畔的杏花姬十分的憤怒,她氣得枝葉亂顫,吓得停在她樹幹上的那幾只小鳥驚慌失措的飛走。

以我以往的經驗和對杏花姬的了解,目前這種情形,如果我不攔着她,下一瞬她就可能直接幻化出人形沖上去打人。

我趕緊輕輕地用枝條勾住了它的樹枝,示意她萬不可在人前露出形态。

“幹嘛護着他?”她憤怒的情緒從樹梢那端傳過來,似乎氣得夠嗆。

“算了,他畢竟經過輪回轉世,此事怪不得他。”我壓下心中的苦澀之意,輕聲寬慰杏花姬,似乎也在安慰自己。

“你就知道心軟,到頭來傷得只會是你自己。”杏花姬憤憤然說完,便不再言語,大概是生悶氣去了。

樹下那三人飲酒作樂,絲毫沒有察覺到一場沖突已經與他們擦肩而過。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借着微風,抖落掉樹枝上的粉色花瓣,它們就如一層薄紗,在空中随風飛舞,紛紛揚揚掉落在常笙的白色衣袍上。

常笙身形一頓,遂擡起頭來,眸裏滿是驚豔的光芒。

“我可能已經沒有力氣幻化成人形了。”我對杏花姬無聲地傳達着我的意念。

杏花姬只是嘆息了一聲,終究沒有出聲回應。

我擡頭看向明媚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常笙記不起我,總比分別時那種難過要好得多。前幾世我失去他時,體會到失去愛人那種無盡的痛苦與悲傷。

上天眷顧我,讓我再次遇到我要等的人。可惜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願讓心尖之人再次承受離別之痛。

這一世,就讓我靜靜看着他就好。

常笙的手似有無意般輕輕摸了摸我的軀幹,摸到我早已布滿歲月的裂紋。

“這真是一棵很老的桃樹啊。”常笙這樣感嘆着,從他手心傳來的溫度是如此的溫暖,讓我整顆樹心都在顫抖。

我多希望他能多撫~摸我一會,哪怕只是搭着我的軀幹也行。

“是啊!”天淼一邊漫不經心的接口,一邊舉起手中的酒壺:“但再美的景色,也沒有你贈我的美酒甘醇啊!”

“哈哈哈哈……”他發出愉悅的笑聲。

常笙回以天淼一個淡淡的笑容,随即低下頭靜默不語。

而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已拿起自己的衣裙去接飄落的桃花,嘴裏嘟囔着“拿去做桃花釀,桃花糕,一定很好吃”之類的話。

在他們離開之時,我遠遠聽到天淼小聲地對常笙說:“下次我們換個地方吧!總覺得那杏花樹随時都會砸下來一樣,給人感覺怪怪的。還有那棵桃花樹,明明快要走到盡頭了,卻依然開得無比絢爛,真是好詭異啊……”

常笙的身影微微一滞:“是嗎?”

或許是為這美景即将不複存在而感到惋惜,常笙在昏黃的斜陽中回過頭來看了看我,薄唇微啓:“也許,它也有自己的心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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