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距離

最近常笙經常會到桃花林來,有時候是和天淼,樂爍一起。有時候,是單獨一個人。

但不論是孤身一人,還是成群結伴。他總會坐在桃花樹下,用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撫一撫我的軀幹。

那是我覺得最欣喜的時刻,仿佛全身的細胞都開始活躍,從他手心裏傳來的溫度,帶着無法言說的力量,成為支撐我繼續絢爛下去的源泉。

常笙看着我的時候,俊朗的臉上總是透着一種莫名的神色,似乎是溫柔,又像是平靜的淡然。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我,什麽也不說。

我甚至以為,他是不是已經認出我來了?或者從未忘記過我?

可是,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話,哪怕一個字,甚至從未開口叫過我的名字。

我無法猜透他臉上的神情,這讓我清醒的認識到,所有的一切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

很多時候,我甚至想不顧一切的幻化出人形,抓住常笙的手,用力搖晃他的肩膀,質問他為什麽要忘記我?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他已經不記得我了,這樣的行為,根本毫無意義。

我只能在他給的煎熬裏獨自一人苦苦掙紮。

有的時候,常笙會靠在我的身上小憩,在樹下微微地低垂着頭,墨黑色的長發軟軟地垂在臉龐,宛如一幅靜美的畫卷。

我總是悄悄地為他遮擋住頭頂那刺眼的陽光,投下一片清涼的樹蔭。

每當他在樹下睡着的時候,我就灑落下軟軟的花瓣,落在他墨黑色的發間,落在他堅毅的臉頰上,落在他肩膀上,甚至從他菲薄的唇瓣處滑落。

落得他滿頭滿身的桃花瓣,就像是我輕輕地擁抱着他,撫~摸着他。

這時候的常笙,沒有往日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神情,就像個熟睡的孩子,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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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知道,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引來他的警覺。

只要對方有一絲一毫的惡意,下一刻就會成為冰冷的屍體。

這一世的常笙,還真是出其意料的冷漠與殘酷,也只有在面對那對兄妹的時候,他才會卸下冷冰冰的僞裝。

真是令人羨慕啊!但是,有什麽辦法呢?這一世我注定要扮演他生命裏的一棵樹。

慶幸的是還能擁有與他片刻相守的溫存。

我以為自己能做到一直這樣默默地關注他,直到我走到生命的盡頭。

但上天似乎并不打算給我太多的時間,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它威嚴而又冷酷,不允許任何植物挑戰它的權威,而在往年裏從不向它低頭的桃樹,如今将要迎來最嚴厲的一次懲罰,它勢必要将從前的恥辱一次性讨要回來。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比往年更早一些的初雪早已飛飛揚揚的灑滿了整個天空,平日蔚藍的天空已被陰霾的雲層遮得嚴嚴實實,好幾天都不見一絲陽光。連平日裏最閑不住的杏花姬,也早早進入了冬眠。

冬季是我們樹妖最大的敵人,稍有修為的樹妖都會在冬季選擇休眠,以保持自身體力。

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冬季休息過了,早已習慣常年累月的盛開,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這很可能是我最後的一個冬天,所幸的是,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此時的空氣凍得仿佛要凝結起來,冷冽的寒風似一把尖刀,一次又一次地從我身上割過。每一次肆虐,都像是被它無情地割開我的皮膚,這對我所剩無多的生命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我苦苦支撐着那一樹被寒風吹得花枝亂晃的桃花,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固定住它們的末梢,才不至于一下子就被冷風吹得散落。

我怎麽可以認輸呢?我要讓心中的人看到我最鼎盛的時刻,相聚的時光那麽少,我才剛剛等到那個人,又怎能輕易放棄?

至少,讓我陪他度過這個冬天。

也許哪天他會記得有這麽一棵傻傻的,癡癡的桃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無怨無悔地在雪地中為他盛開。

大概是因為風雪太大的緣故,今天的常笙來得有點晚。但我卻注意到,那些風雪在常笙周身三寸處就奇異的停止。就像是懼怕這尊可怕的煞神,在靠近前就已經主動退讓了。

而刮過我樹身的風雪也變得溫順起來。

常笙在我身前站定,仰頭看我的時候,劍眉微微皺着,似乎有些不悅。

這一段時間裏他都是這樣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麽無法解決的難題,還是有什麽令人煩惱的心事?

我突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天淼與樂爍了,那兩人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尤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兩個月前。

很長一段時間裏常笙都是一個人來此地。

我那時甚至感覺得到常笙身上傳出的那種生人勿進的氣息,似乎更加濃郁了。

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最近羽都的氣氛有些怪怪的,開始湧現出一些強大而又殘忍的大妖怪,就連一些小妖怪都開始蠢蠢欲動。

常笙最近來看我的次數逐漸減少,每一次,臉上都會出現不同的神情,不過,大多數都是像今天這樣,微微皺着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今天的常笙似乎有些不一樣,先是在樹下發了一會兒呆,接着,那雙微微眯起的琉璃色眼眸中燃起一股莫名的,瘋狂的,似火一般燃燒的狂熱。

我從未見過他出現這樣的神情,就連平日裏清清冷冷的唇角,都揚起一抹道不出意味的狂傲,仿佛有種俾睨天下的傲慢與張狂。

這樣的常笙讓我覺得有些陌生,可還沒等我琢磨出他的心思,他就離開了。

很久很久,都沒有再來。

我再一次陷入了無止境的等待之中,日複一日,期盼着再次見到常笙。

殘酷的冬天已經過去,春日已然來臨,桃花林裏百花盛開,然而我卻即将凋零,我清楚的感受到這具殘破的軀幹已經堅持不了多久,我甚至再也無法維持桃花齊開的盛況。只能無奈地看着它們落寞地從我的枝丫上墜落。

還能再見到他嗎?

在我最後的彌留之際,像往日一般,輕輕的用我最後的溫柔,再次擁抱他一次。

我擡頭看着自己已經凋零了一半的桃花,難過瞬息間排山倒海而來,再堅持一會兒吧!就堅持一小會,也許就能再見了呢?

我努力抖擻起精神,将根部紮入更深的大地,汲取那些少得可憐的養分,來維持最後的一點兒絢爛。

可我終究還是輸給了殘酷的時間,我沒能等到常笙回來,所有的桃花都已凋零殆盡,我再也凝結不出一丁點的花瓣。

當最後一朵桃花落盡,我尴尬地站在萬花盛開的地方,只剩下一棵光禿禿的樹幹,獨自慢慢枯萎,兀自醜陋地死亡。

作為我最信任的朋友—杏花姬,在這種時候難能可貴的選擇了沉默,放棄了她一年唯一的一次花期,與我一起舉着褐色的枝幹,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但拗不過她的脾氣,只能随她去折騰。

常笙就是在這時候來的,我當即有些驚慌失措,為什麽是這個時候呢?讓我在最狼狽的時候,來與你道別嗎?如果有地縫的話,我真想立刻鑽進去。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常笙根本無暇顧及到我糟糕的狀态,他比我還要狼狽得多,他走過的地面,落下多個觸目驚心的血跡,暗紅色的血液,吧嗒吧嗒的砸進土地裏,染紅了他腳下的泥土。

我瞪大眼睛驚駭不已,常笙的胸腔被劃開一個巨大的裂縫,三道猙獰的抓傷從肩甲骨一直撕裂至左腹部肋下,橫垮了整個胸膛,從胸腔前的裂縫中,我甚至能看見跳動的心髒。

胸腔是整個抓傷裏最為嚴重的一處,所有的血液都争先恐後的從這個傷口處湧出來,簡直就像所有的血都在從這裏流失,分外的可怖。

我心痛得快要窒息,我寧願是我受傷,也不願看到常笙這副模樣出現在我眼前。

哪怕是受了如此重傷,常笙依然頑強的站着,甚至不知道是從哪裏一路走過來的。

直到走進我,常笙這才疲憊的靠在我的樹幹處,仰頭望了望我光禿禿的樹枝,先是一愣,繼而苦澀的笑了笑:“你也要死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與我說話,盡管內容确實有些差強人意,但我還是很喜悅。

常笙身上的血嘩嘩地流淌,止不住傾瀉而出,流至我的樹幹上,染紅了一大片泥土。

可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就像之前來的那般,輕輕倚靠在我身上,微閉起眼睛熟睡。

可是我知道,這一睡也許他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我焦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立刻撲上前去幫他止血,可我卻沒有一丁點力氣,我自己已經自身難保,哪裏還能救得了他?

可就在這時,我感覺到樹根處傳來一陣陣火灼般的熱流,那是常笙流下的血液,它們全部滲入土壤,侵濕樹下的大片泥土。

我驚訝的發現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如同熱浪一般從那些血液裏湧入我的身體,讓我枯萎已久的軀幹在短暫的時間中裏恢複了力氣,即将幹涸的生命力再一次澎湃起來,甚至比度過上一個冬天之前的力量還要旺盛。

那些灼熱自樹根湧起,所經之處,龜裂的木紋頃刻間愈合,枯萎的莖葉重新膨脹,之前因為老化而堵塞的樹枝經絡甚至都在重新梳理,開始它們輸送養分的工作,連帶着樹頂的枝幹,也長出了生機盎然的嫩綠枝條。

我大吃一驚: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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