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靳嶼第一次見到方鹿鳴,是在高二開學的第一天。
那校園的大花壇旁圍了一圈人,時不時有慘呼聲從裏頭傳出。大概是那人不湊巧地惹到了那群混混,正在遭受着他們的拳打腳踢。
其中踢得最狠的男生在他們中尤為矚目,頂着頭黃毛,嘴角弧度揚得很大,似乎在做格外開心的事情。
他的襯衫掉了三顆紐扣,領口大剌剌地敞開,露出精致的鎖骨。仍是九月初,燥熱的空氣并未完全褪盡,他過分纖細的脖子附着着汗水,在毒辣的陽光下,他的皮膚如一塊光潤瑩白的美玉。
這時,男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朝着靳嶼的方向看了過來。
靳嶼沒有說話,臉上也不做任何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而他也沒有覺得詫異,挑眉笑了起來,而他的手臂上還有一朵飛濺而成的血漬,像是白皚皚的雪地裏掉落的梅花,看上去怵目驚心。他似乎感受到靳嶼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懶洋洋地彎彎嘴角,而後伸出舌尖,将手上的血跡盡數舔了幹淨,還意猶未盡地舔了圈上嘴唇。
他的寝室是四人間,在二樓,陽光不算充裕,幾棵榕樹的樹枝幾乎要探進陽臺。
他到的時候,有兩個男生已經在寝室了。他們的爸媽也都在,忙着幫他們擦床鋪挂蚊帳。
他将行李箱放進櫃子裏,沉重的撞擊聲頓時吸引了其餘人的注意。
一個模樣微胖的男生放下手中的游戲機,高興道:“你就是靳嶼吧?”
靳嶼看了他一眼,吝啬地點了下頭,随後又低頭将整理起行李。
男生見他并沒有跟他聊天的意思,尴尬地撓了下頭,倒是正在幫他整理桌子的媽媽聽到了這段短暫的對話,小聲道:“靳嶼?就是那個一中全校第一轉來這裏的?”
一中是N市的重點高中,每年Z城的高考狀元幾乎都出自其中,找人托關系、走後門想讓孩子進到這所高中的家長比比皆是,在這裏每個學生都是佼佼者,而全校第一更是從中脫穎而出。
男生悻悻地應了聲,默不作聲地将游戲機藏進了書包裏。
他媽媽怎麽會看不到他的小動作,愈發更鐵不成鋼地敲他腦袋瓜:“你看看人家,不光學習成績好,相貌也好,再看看你,上個高中還讓我們操心。人家靳嶼都是一個人來的,你呢?讓你挂個蚊帳就說不會挂!不會挂可以學啊!每天就知道吃吃睡睡打游戲,一點都不為我們着想!”
她越說到後面越為激動,殃及到旁邊一個男生,他耳根略紅地放下手中的手機,佯裝認真地翻起了英語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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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嶼并沒有理會他們,他将所有物品整頓好以後,便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上床準備好好睡一覺。
昨天是他媽媽的忌日,他在她的墳墓前駐留了一天,再加上今天開學,公交車開開停停,學生多而擁擠,他一手拿着笨重的行李箱,一手握着扶手站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因此他很快沉睡過去。
他是被一陣響亮而又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他皺眉翻了個身,本想繼續睡下去,然而這敲門聲“經久不衰”,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只好面色郁郁地起了身,下床前去開門。
見到門外的人,他微微一愣,但也只有一瞬間,很快他便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門外站着的正是今早那個黃毛少年,他見到居然是靳嶼,起先怔忪了會兒,随後又發現他這副對他置若罔聞的模樣,便來了氣:“你他媽沒聽到我敲門啊?磨磨唧唧,害我在門口站這麽久。”
靳嶼扭開瓶蓋,溫吞地喝了口水,斜着睨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那人被他的表情所激怒,一個箭步地沖了過來,提起他的衣領:“啞巴了?”
靳嶼不急不緩地将他的手指掰開,這才開口:“沒帶鑰匙?”他的聲音也是清清冷冷,沒有任何的起伏波動。
那人愣怔了下,被幾绺黃色發絲遮掩下的雙眼圓睜,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若是忽略那可笑的發型,有那麽一須臾,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乖學生那樣。然而下一刻,他便反應過來,氣急敗壞着:“老子就是沒帶,你他媽管得着!”
靳嶼沒有理他,從包裏拿出了試卷做起數學題來。
男生只覺得他的一通怒罵猶如拳頭打在棉花上,無力感油然而生,他原本便心情不好,這個行為一下子觸到了他的導火索。
“媽的,給臉不要臉……”他嘴裏低罵了幾句,憤憤地甩下背在身上的書包,正想将拳頭往靳嶼臉上招呼時,正巧,寝室另外二人已經吃完了晚飯回來,看見這架勢,面面相觑了一眼,便沖過去一人抱着男生細瘦的胳膊,低聲勸解着:“老佛爺,祖宗,他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你何必跟這種人計較呢……”
“就是就是。”
在兩人習以為常地當“和事佬”反複勸解之後,男生起伏的胸口也逐漸平息,放了幾句狠話之後,他掙脫二人的束縛便摔門而去。
砰。門發出重重的撞擊聲,靳嶼手中的筆依舊沒有停,倒是把其他兩人吓了一跳。
“我說這位學霸老哥,你可千萬不要惹他啊。”其中一人心有餘悸地說道。
靳嶼這才放下筆,轉身看着他們:“為什麽?”
“他啊,方鹿鳴,是市長的兒子,背景大着呢。”
那個偏瘦點的男生叫周青榆,偏胖點的男生叫陳年。
靳嶼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沒說什麽,改做起英語聽力。
周青榆繼續道:“我們班,啊不,全校的人都怕他怕到死,有些躲着他,有些就唯他馬首是瞻,當他小弟,給他跑腿。”
“當小弟有錢拿,他出手還是很大方的。他還留過級,從高三降下來直接讀高一。簡直就是個禍害啊。才一年的功夫,我們班就換了三個班主任。”
“父母從不管他,打電話請家長,他的父母都是用工作太忙推脫拒絕。據說校長好幾次給他爸打過電話,接的也都是他秘書。”
“畢竟沒人管,也是可憐哪。”
靳嶼的手頓了頓。
“自甘堕落也說不準,聽別人說他小學成績好着呢,初中起整個人都變了,這其中不尋常啊。”
“有錢人家能為什麽變臉,錢、權、色呗,他們家前兩個都占了,肯定是為了‘色’啊,保不準他爸就出軌養小三了。”
“你傻逼啊,方鹿鳴就是私生子啊。”
“啊,真的假的?”
“這事兒不全校都知道了麽,就你還活在夢中。”
“……”
第二天,班主任帶着靳嶼來到高二5班。班主任姓許,模樣還很年輕,像是剛畢業的,即便她進到教室,鬧哄哄的聲音也沒有因為她而減小許多。
她清了下嗓子:“說話的都停一停,上課了。”
教室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今天呢,我們班轉來一位新生,來,”她将靳嶼拉到她的身邊,“跟全班介紹一下自己。”
教室又開始鬧作一團,女生之間以手遮嘴,臉上浮現羞赧的表情。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靳嶼”二字,一筆一畫,筆鋒尖銳,棱角分明,他用平時說話的聲音開口:“我叫靳嶼。”便面無表情地看向班主任:“我坐哪?”
底下很多人發出噓聲,有男生小聲地議論:“這人看起來拽了吧唧的,恐怕到時會死得很慘。”旁邊的人用餘光瞥了眼最後面的座位,那人趴在課桌上,書本蓋着腦袋睡得很熟。旁邊人收回目光,跟着男生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班主任俨然被他言簡意赅的自我介紹給噎到,讷讷開口:“呃,好像只有……”她伸手指向某一個角落,“那裏了……”她略帶歉意地看着他。
靳嶼有輕微的散光,他眯起眼睛,看到了空着的座位旁,那書本蓋在頭上正呼呼大睡的人,這時,他換了個姿勢,書本滑了下來,露出一顆黃毛的腦袋。
“……”
他沒有說話,而是拿着書包朝那個位置緩緩走了過去,邊上的同學紛紛流露出同情的目光,他一概不予理會。
椅子拉開座位發出了尖銳的聲音,方鹿鳴的起床氣很重,不耐地皺起眉頭,睡眼分明惺忪,聲音卻拔高了好幾個度:“媽的哪個傻逼在打擾老子睡覺?!”因為剛睡醒的關系,他的聲音還帶着軟綿綿的鼻音,雖大,卻毫無威懾力。
然而還是把全班吓得噤若寒蟬。
眼前的陰影已經逐漸褪去,他看向旁邊的人,咬牙切齒着:“怎麽又是你?真雞巴倒黴!”
“方鹿鳴!”畢竟是老師,在講臺上放眼望去,教室裏每個同學的小動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有些時候她能忍則忍,但方鹿鳴夾雜生殖器的髒話她實在無法忍受,便開始滔滔不絕對全班灌輸一碗人生雞湯。
靳嶼正要坐下,他的椅子便被人一腳踩住。方鹿鳴興致大發,眼底藏不住得意,似乎覺得仍不夠,還接着踩了好幾腳。
靳嶼看着方鹿鳴,一語不發,他的眼珠極黑,不似他人那樣的深棕色,當真如在夜色下深不可測的寒潭,叫人猜不出他內心所想。
方鹿鳴開始玩在興頭上,見靳嶼仍沒有過多的動作,興致淡了,也就收回了腳,緊接着又睡了過去。
靳嶼從包裏拿出紙巾,彎腰往椅面上擦拭起來。他的力度極大,手背上的青筋隆起,擦得專注而又認真,仿佛他看見的是一個人,眼前是一塊皮膚,他想将它擦得血肉模糊。
南方的夏天永遠是潮濕與悶熱并行,九月是夏天的尾巴,稍微涼爽了些,但空氣依然黏膩。白色的瓷磚沾着一層化不開的水汽。
靳嶼凝視着印在瓷磚上模糊的身影許久,那人昨晚熬夜了,沒有睡好,發旋周邊的一撮頭發不安分地翹了起來。
他看了好半天,才無聲地開口,方,鹿,鳴。
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