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中除了老師資歷相對的不夠高之外,與一中沒什麽區別。唯二的不同點就是學校裏有許多野貓。

靳嶼不喜歡貓,尤其是他爸新家庭裏養的一只貓,皮毛油光水滑,臉高貴地昂着,尾巴也翹得老高,似乎是種變相的耀武揚威。

學習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但時間終歸會流逝,周五最後一節課下,大家都興奮地整好書包回家。

靳嶼的最新住處是他名義上的父親特地給他找的,離學校很近,房間大而明亮,還雇了個阿姨每星期來打掃一趟。

他在文具店買了幾支中性筆,順着記憶中的路線折進一道小巷裏。

他看到了方鹿鳴,如同剛打完一場勝仗般驕傲的眼神,被圍在角落裏的男生眼角、嘴角都泛着青紫,低聲下氣、跪地求饒,方鹿鳴依然是吊兒郎當的模樣,滿是戲谑地開口:“叫幾聲爸爸聽。”

男生忙不疊地喊他“爸爸”。

一陣哄笑聲過後,靳嶼看着那個男生連滾帶爬地從人堆裏出來,齒關緊咬,下颌骨至下巴的弧度繃得筆直。

他的眼中掩蓋不住恨意。

待那個男生走遠後,方鹿鳴打了個哈欠,從錢包裏取出厚厚一沓鈔票,随意地往空中一揚,一群人蜂擁而上,争先恐後地彎腰搶地上的紙幣,遂臉上挂起讨好的笑容向方鹿鳴忙不疊地說聲謝謝,最後一哄而散。

他們忙着數手中賺來的鈔票,自然沒有留意到一旁的靳嶼。隔着破敗的水泥牆,他看見方鹿鳴臉上任性嚣張的表情逐漸退去,大概是有些熱了,他摘下了頭上的鴨舌帽,拿它來扇了會兒風。這時,他的褲袋裏滑落一張遍布劃痕的照片,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快速地伸手往地上一摸,才沒有讓它掉在一灘水窪裏。

他如獲至寶地捏着這張照片,手上的力度很大,骨節跟青筋都凸了起來,看了好一會兒,擡手抹了把臉,似乎是哭了。

※※※

靳嶼回到他現在的家裏,屋內空無一人,外面的光線被窗簾所遮蔽,一片黑暗。

開了燈,房間瞬間明亮起來。他并沒有四處瞧瞧看看,他的新房子究竟是什麽樣的,而是徑直來到冰箱前,裏面裝滿了新鮮的蔬菜與瓜果,西瓜被除了皮,切成一片片放在瓷盤裏,看上去像剛切好的。

電飯煲的飯早已煮熟,切換成了保溫狀态,裏面還熱着兩三道賣相不錯的小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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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它們一一取出放到了餐桌上,随後就着米飯吃了起來。

這時,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

他吃完飯後,将碗筷放入洗碗槽中洗了起來。廚房的光線有些黯淡,他将面前的簾布拉往兩邊,窗外水汽朦胧,高大的建築物隐沒其中,猶如一座座通透的城堡。

一個稚嫩的小女孩聲音傳來:“鹿鳴哥哥,真是謝謝你呀,要不是你送我到這裏,我就要淋成落湯雞啦。”

“這是我應該做的,還有,怎麽就你一個人?你爸媽呢?”

“我偷偷溜出來的。”

他覺得兩人的聲音都有些熟悉,下意識地擡起頭看去。

竟是方鹿鳴。

他撐着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雨中,身型實在瘦削,白襯衫穿在他的身上,被雨水沾濕而變得透明,隐隐可見肋骨。

與此同時,傘檐微微擡起,他這才看見他的嘴角噙着清淺的笑意,開口:“真是怕你了,待會兒哥哥給你去買冰激淩。”

靳嶼将視線轉移到身高仍在他腰際處的小姑娘身上,怔住。

靳嬗。

這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待他回過神後,窗外二人已經消失在雨中,随後而來的便是一陣敲門聲。

他放下了手中的碗,轉身前去開門。

迎接他的是朝他撲來的一個熊抱,他将靳嬗摟着,小姑娘很高興,往他臉上吧唧吧唧地親了好幾下才罷休。

他面無表情地看向方鹿鳴,後者手中的傘還沾着不少雨珠,順着重心朝傘尖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圈水漬。

他本挂在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隔了好一會兒才收回。

兩人對望很久,一時之間相顧無言。

靳嶼率先開口:“把我妹妹送回家,謝謝你。”尋常人若是這麽說話,或許還很中聽,可是他便不一樣了,聲音毫無起伏波動,像是一個冷血動物那樣沒有任何情感在內。

方鹿鳴又恢複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便扭過頭沒有說話。

靳嶼沒有假惺惺地繼續好言讓他進屋之類的話語,單單說了聲“再見”,便一手抱着靳嬗,一手毫不猶豫地将門關上。

門發出“砰”的響聲,吓得靳嬗縮了縮肩膀。她很害怕看到靳嶼面無表情的臉,雖然他一直如此,但是像現在這樣,眉頭微皺,就表示他生氣了。

“說了多少次了,別跟陌生人說話。”他淡淡開口。

靳嬗委屈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袖角,說:“他不是……而且他還幫我擋雨,并且帶我來你這裏。”

靳嶼沒有接着回答她的話,就這麽一直看着她。兩人對視了許久,靳嬗迫于壓力地垂下腦袋:“我錯了,哥哥不要生氣。”她撒嬌似的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沒有。”靳嶼不着痕跡地将手指從她手裏抽出,緊接着道,“還沒吃飯?”

靳嬗點點頭。

他走到冰箱處,從裏面拿出一瓶雪菜與一罐嗆蟹,很快地煮了一碗雪菜筍絲湯。電飯煲裏還有一些冷掉的剩飯,他盛上一小碗,用微波爐熱了半分鐘。

靳嬗不挑食,盡管餐桌上菜色吝啬,她依舊吃得津津有味。他在一旁做了會兒英語試卷,寫完最後一篇閱讀理解,他開口:“等下送你到阿姨那裏。”

靳嬗的手一頓,悶悶地說了聲“哦”。

小孩子的心思很敏感,但他們又很單純,什麽都顯露在臉上。

靳嶼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問:“不開心了?”

靳嬗賭氣似的吞下很大一口米飯,用力地點頭。

“為什麽?”

她扭過頭看着他,說:“哥哥是不是讨厭我?”

“不是。”他答。

“總是這樣……哥哥總是這樣,”靳嬗很委屈,“無論什麽事情,永遠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從來不生氣,從來不笑,從來都口是心非,從來都把話壓在心底。”

靳嶼摸了摸她的頭:“排比用得不錯。”

靳嬗氣得跺了下腳。

“剛剛那個哥哥也是,他的半邊肩膀被雨打濕了,”她憂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萬一感冒了該怎麽辦呀......”

靳嶼敲了下她的腦袋瓜:“自己都管不好,還有功夫管別人。”

“可是......”

“行了,已經很晚了,”他将挂在沙發上的外套拿下來,給斳嬗披上,随後用手機軟件叫了一輛車。

司機來得很準時,看着是十分熱情和善的一個人,實際上也是如此,一路上說的話大概比這趟車程還長。靳嶼不喜歡說話,更不願跟陌生人有過多的交集,因此都是這個司機在不斷地自言自語,而他也并不覺得尴尬,就這麽自顧自樂呵呵地說了下去。

靳家早已鬧翻了天。

靳嶼他們到了之後,看到門口停了好幾輛警車。一個身材姣好、穿着光鮮亮麗的女人正在跟一個警察交談,後者認真地做着筆錄。斳嬗似乎也似乎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怯怯地上前喊了聲:“媽媽。”

那個女人驟地轉過頭,她的五官精致,皮膚緊繃細膩,一眼看不出年齡,俨然是保養得極佳。她本來看到斳嬗驚喜的一張臉,再用餘光瞥見一旁的靳嶼之後,臉色瞬間變得陰晴不定。

下一刻,她化作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禮貌而又溫和地向那些警察鞠躬道歉,而他們原來也沒有過多的不耐煩,見小孩兒平安回來,也就放了心,三三兩兩地離開了這裏。

待他們逐漸走了以後,她仍是維持着嘴角的微笑,沖斳嬗揮揮手,示意她過來。

斳嬗搖擺不定,猶猶豫豫地看了眼靳嶼,随後朝女人走了過去。

“啪。”清脆的巴掌聲過後,一個手印留在了斳嬗的一邊臉上,她含着一泡淚水看着她的媽媽。

“我找了你這麽長時間,都把警察叫來了,你卻跑到了那人家裏?”她似乎是有些魔怔了,雙手搭在斳嬗的肩上,用力地搖着,“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媽’?你出生是我用來耀武揚威的,用來惡心楊心桦的,而不是站在跟我敵對的陣營上!你懂麽?!你為什麽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懂啊!”

傅妍的精神病近一年又嚴重了不少。他走過去,将斳嬗拉了出來,護在他的身後,提醒她:“這是你女兒。”

她的聲音愈發尖刺:“就因為是我的女兒,我愛怎麽着怎麽着,跟你沒關系!”

躲在他身後的斳嬗立馬哭了起來。

聽到女兒的哭聲,傅妍的神志略微清明了些,幽幽地轉過身去。急匆匆趕來的護士和保镖臉上寫滿了焦灼,趁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悄悄往她的手臂上打了一支鎮定劑,待她昏迷後,将她帶進了後車座。

車子漸行漸遠,留下的尾氣也開始消弭。

“哥哥,你先回家吧。”斳嬗聲音很輕,夾雜着幾分哭腔。

靳嶼沒有回答,而是拉住她的手走了過去。

走至客廳,一只黃貓立刻邁着小短腿出來迎接,然而它走得很慢,大概是身上都是一圈脂肪,像只毛茸茸的球那樣,胖得走不動了。

好不容易蝸牛似的走到了靳嶼跟前,就被他一腳踢開。他腳上的力度用得很輕,但這只貓太胖了,或者說是在“碰瓷”,往光滑的地板上翻了個身,翻着肚皮,垂着四只爪子,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在求安慰。

斳嬗憤憤不平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将它從地上抱了起來,過程有些吃力。

張姨率先迎了過來,她見到靳嶼回來高興極了,和顏悅色地喚了他一聲“少爺”,然後就上了樓,應該是去整理靳嶼的房間。她的父親在民國時就開始當起靳家的管家,大概是自小受到她父親的耳濡目染,這一聲聲“少爺”、“老爺”跟“夫人”,她到現在也改不了口。

出來的時候,她的面色惴惴,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開口。

靳嶼自然察覺到了,他并沒有問,而是繞過她,上了樓,開門之前還聽到張姨開口制止他:“少爺,你先別進......”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房間很暗,只開了兩盞床頭櫃上的臺燈,一個少年坐在床上,應該是剛洗完澡,頭發還濕漉漉的。他的手上拿着一條白色的毛巾,正在專注地擦頭發。毛巾很長很大,他的動作一起一伏,時不時露出細長的脖頸與白皙的後背。大概是因為房間的空調開得有些冷,他的腿上蓋了條薄毯,卻遮擋不住腳踝。他的腳踝很細很白,腳丫不安分地晃晃悠悠,在燈光的襯托下跟塊嫩豆腐似的。

這時,他似乎聽到了門外傳來的動靜,轉過了頭。他的臉比他身體更好看,兩頰還有點紅紅的。他定神看着門口的人,眼睛登時睜得圓圓的,跟斳嬗現在手裏抱的那只貓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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