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廂有大舫過河,岸邊擠了許多人。
我問那是做甚,王安楚開扇掩唇一笑道:“是花船。”
“花船?”
王安楚點頭:“殿下可聽說過樂伎?”
“聽說過。”父皇與我講這些時,曾被夫子聽到,給訓了一通,以後父皇就偷偷與我講了。
王安楚大致說了一下,花船上都是舞姬樂伎,由一個媽媽頭領着過州,通常每至一地,便會停幾日,有風流才子擲金或物取悅船上的姑娘,得允後,媽媽頭會叫船靠岸相請,此人便可上船過夜。
這有些意思,我扭頭問念念:“你覺着本宮像不像那個媽媽頭?”
念念面色一變道:“殿下!”
我自知失言,忙咳了聲,王安楚等人則借故告辭。
念念立刻道:“殿下貴為一國公主,竟然自甘下賤,以花船媽媽頭自比!如此将陛下娘娘至于何處,将大舫上的官家小姐們至于何處,又将自己至于何處?”
我急忙告錯,連叫不敢。念念不依不饒,我只好拽了誦誦推過去,叫念念帶誦誦也去加餐飯,畢竟誦誦為我受了傷。
念念聞言問我:“殿下去哪裏?”
“我去走走。”說着我就從她手中将燈籠拿——沒拿過來,念念抓緊不放道:“殿下忘了上次的事情麽?”
“你難道忘了此番是誰救得本宮?”
“二殿下說,薛霓裳此人行蹤不定,難以捉摸,殿下不可因此而掉以輕心。”
我瞧着她不可思議道:“你竟然背着我跟他見過面,還說了這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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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于是不提,改口道:“殿下雖然衣着破舊,可這身行頭到底貴氣。奴婢與殿下換了可好?”
我思量也對,就點頭答應,和她到住處換了尋常衣物。她為我绾發時又道:“鄭晗旸鄭公子身手不錯,殿下既疼惜誦誦,不如讓鄭公子跟着,奴婢也好安心。”
我立刻叫韓承灏去叫人,被念念一路送到街上,和鄭晗旸接了頭。
念念仍舊沒把燈籠給我,轉而塞進鄭晗旸手中囑托道:“有勞鄭公子看顧。”
鄭晗旸道了聲不敢,然後綴在我後頭,倒是一句話不說。
烏篷船繞臺鄰近的街上很是繁華,我眼瞅着花船靠岸,請得竟然是王安楚。
結果王安楚卻婉拒了,那邊連請三次,王安楚皆是婉拒,花船于是退回河中。
我問鄭晗旸,鄭晗旸講:“有時候,有些人就愛做些推辭故請的事,來标榜自己。因此,就有了三請之說。不過王兄自是不會去的。”
“這是為何?”
“因為王夫人不許。”說着鄭晗旸笑了下:“怕有良家姑娘聽了他的風流名聲不願嫁過去。”
我很是不解:“可本宮瞧着這一路,王安楚很是受那些姑娘們的喜愛呀?”
鄭晗旸摸摸鼻子道:“殿下,風流的王公子和風流的王相公,終究是不同的。”
原來如此:“曉得了。”
那邊烏篷船靠岸,吃吃一腳踏上青石臺階,回頭朝蓉蓉伸手。
夜裏的燈火通明,我看得也分明,只覺得那只手好似伸到了心裏,抓得胸口疼。
什麽吃了我的糖,便是我的人了。
花船上有琵琶女坐在船頭,屈指彈起了琵琶。
這音調我總覺得在哪裏聽過,就見鄭晗旸忽然朝我身後問了好。
我一扭頭,吃吃和蓉蓉略略行禮。蓉蓉道:“這不是那日克爾泉公主彈的曲子麽?”
是了。我推着鄭晗旸:“快去想法子将那艘花船攔下來,本宮要上船。”
鄭晗旸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聲“得罪”,便攔腰将我摟着,飛向河中的船頭。
我剛想讓他放我下來,別叫吃吃誤會了,就落地了。
我心裏憋着難受,擡腿踹了他一腳,見吃吃立在岸邊,被人影擋得不甚清楚,目光确是朝着我的。
我又往旁邊移了一步,無有瓜葛之心,可昭日月。
岸上立刻喧鬧起來,幾個打手掀簾走到船頭,媽媽頭跟在後頭,鄭晗旸橫鞘上前一步。
琵琶聲停了,琵琶女起身攔道:“這位是我的朋友,煩請媽媽與些方便。”
那媽媽頭也是好說話的,交代幾句,還給上了茶點,才帶人走了。
我把鄭晗旸支出去,坐在桌邊。
琵琶女摘了面紗,朝我一笑,一樣一樣介紹起點心來。
我聽得心煩,疾言厲色道:“你可知道你将本宮帶到伏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克爾泉停下來,撚着點心不說話。
我看着她道:“你說你知曉金箭頭的事情,卻是到了稱州才出現,之後又料定本宮要去洛州。你自小在大煦長大,和自己的哥哥縱使是血脈至親,也不該平白無故就幫着攔下了本宮。”
我深吸一口氣道:“你是知道薛霓裳來找過我?”
“殿下如今是從我這裏問不出什麽來的,等到了京都——”克爾泉笑了下,放下點心道:“到了京都,想必也就用不上問我什麽了。”
我問她:“此話何意?”
“現下,有這幾許的功夫,倒不如聽我說幾句閑話。”她不理我,說話間反手抽簪,挑了挑燈花,側首低眉順眼道:“我的公主殿下,我有個心上人。你可知,我的心上人是誰?”
明明是個異族的公主,這許多年,倒是将我大煦女子的溫婉模樣學了十成十。可即便再像,也到底是個異族人,長着顆非我大煦的心。
“既是你的心上人。”我将裝點心的盤子磕惡狠狠碎了擱在她脖頸上:“本宮怎麽好知道。”
鄭晗旸聞聲進來,被我喝住了:“出去。”
我瞧着那片細皮嫩肉被劃開一個口子,流出紅豔豔的血絲來,道:“你知曉薛霓裳要殺我二哥,還借你哥哥的手,将本宮綁了去,入爾彀中。遑論其他,便是囚禁公主,設計刺殺皇子,賠上你整個慈朱都不夠!”
我湊近了問她道:“究竟是誰給你的膽子?”
她不說話,我道:“怎麽?特意坐了花船,彈你彈過的曲子,一路到此,為的不就是本宮來尋你麽?再者,你說得要說閑話,怎麽倒先閉口不言了?”
“不。”克爾泉忽然笑了,搖搖頭:“我的殿下,這可不是什麽閑話。”
我心下一驚,克爾泉身形一閃,就跳出窗外,躍入河中。
我扒着窗框,不消片刻便尋不到她的蹤影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遍遍想,她不是來尋我的,那便是來尋其他人的,來尋其他聽過那首曲子的人的。
大舫上那般多的人,背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卻究竟是哪個?
克爾泉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可見是個身手極好的。
身手極好……我與她自小一起長大,卻被瞞得這樣嚴實。
她平日看起來那般沒心沒肺,此番反而将我套了個底。
從先前二哥與慈朱二王子交手那日來看,薛霓裳雖也被人套在裏頭,但未必如我這般到此才想得七七八八,聽她言語間倒像是知道些什麽。
我思來想去好久,竟是不得頭緒,身心愈加疲憊,到了別苑門前,遂從鄭晗旸手中拿了燈籠,擺擺手讓他走了。
剛走到廊下,就碰到了吃吃。她穿着一身淺淡的衣裳,在月下影影綽綽地立着,原本似是在瞧天上白玉盤,聽到動靜,就朝我看來。
我心下一空,提燈一動不動。
院子裏的夜蛩聲聲入耳,偶然風疏,枝葉飄香。
吃吃忽然說了句話。
“什麽?”我一時沒回神,又向她走了幾步,看那清麗的眉眼都現在眼前,聽她道:“明日有雨。”
我擡頭瞧了眼月色,周圍一圈彩雲。
她又問我:“是鄭公子送你回來的?”
我點點頭,就見她別開眼道:“時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我追過去看着她,又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問:“你可曾嘗過本宮給你的糖人?”
她擡起眼似是詢問,我覺得自己面頰熱熱的,湊上去問:“你可,可懂本宮的意思?”
她稍稍收了目光,清清冷冷地問:“殿下是什麽意思?”
我的臉轟得燒起來。
吃吃大概不曉得,她這樣半阖了眼簾微微斜了目光看人的模樣,最是情深。
我都要以為我們是心意相通了。
她的嘴唇薄薄的,偏生中間的地方又有些撅起來。
我瞧着就如同着了魔,冷不防被一聲“咔噠”驚醒。原是手松了,燈籠掉下來,砸在地上滾了滾,直接滅了。
後頭忽然傳來蓉蓉的聲音:“誰在那邊?”
我見吃吃立即後退一步,心裏陡然點着的那絲火苗瞬間跟着熄了,彎腰拾起燈籠側開一步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