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外頭亂糟糟的,風聲貫耳。

打鬥聲疏忽遠去,我心跳得厲害,此時方有些腿軟。車子忽然一個趔趄,我徑直撲進吃吃懷裏,額頭正撞在她下巴上,聽得她悶哼一聲。我吓得急忙後退,貼緊廂壁,瞧着角落裏閉目不語的吃吃,在一閃而過的光影中發現她嘴角溢出道鮮血。

該不是被我撞壞了牙齒,或是咬破了嘴唇舌頭什麽的?我戰戰兢兢又憂心忡忡地問她怎麽了。

吃吃拿拇指抹掉,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無礙。”

繁華過後,車廂裏暗下來,不大能看清楚她的臉色,我幹巴巴應了聲,聽外頭車夫甩得鞭子啪啪作響。

車輪碾轉,闖出萬家燈火,奔入夜幕之中。

我沒想到這一跑,直接出了平洲城。

馬車急停,吃吃便順勢起身,掀簾而去。稍許,蓉蓉過來看我道:“殿下!”

我覺得連腦袋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暈乎乎地問她:“吃吃呢?”

“吃吃?”蓉蓉瞧我。

我立即坐正,故作理直氣壯實則內心戰戰地回望過去:“什麽?吃什麽?”

蓉蓉愣了一愣,旋即搖頭:“我瞧着瑤玉去河邊了,臉色不大好的樣子。”

臉色不好?我就要起身,結果暈了暈,險些撞上車頂,被蓉蓉一把拉住道:“她說是想要靜一靜。”

然後,蓉蓉被人扶着上來,轉頭道了謝,放下簾子,給我揉臂穴:“殿下臉色也不大好。”

“還好還好。”摁揉的地方激起一陣酸脹,腦子卻清醒了,不适感也消退許多,我不由贊嘆:“蓉蓉這一招妙極,何處學來的?也教教我。”

“還是龔老太醫教給我的。”蓉蓉笑了下,提道:“殿下可還記得我來時暈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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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老頭子,我點點頭:“……記得。”

蓉蓉捏着方才壓過的幾個地方告訴我:“便是這幾個,頭暈惡心皆可治。”

我記下了,問她:“你們在此處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不過前後腳。”蓉蓉道:“韓侍衛與容公子都在,殿下可要出去見見?”

“韓承灏?”

蓉蓉點頭,我道:“見。”

蓉蓉撩起車簾,我當先一步,恰看到容長安正與一鬥篷的男人在說話。

蓉蓉腿腳不便,我跳下去回身去扶,就見容長安往這邊走着,那鬥篷男人也轉過臉來。

他臉上一道口子,從右額劃到左頰,雖結了痂,卻依舊猙獰可怖。

我捏住蓉蓉的手緊了緊,叫他:“韓承灏?”

韓承灏一愣,旋即低頭。

我向前走了幾步,好教自己看清些。

韓承灏抱拳跪道:“韓承灏參見公主殿下!”

我一時又想起念念來,也不知他們這一路都經歷了些什麽,遂叫他起來。

那邊容長安已扶蓉蓉下了馬車,我這才發現不對:“念念誦誦呢?還有鄭晗旸,鄭晗旸又是到哪裏去了?”

韓承灏道:“連先鋒敵不過熊闊,鄭公子前去助陣。殿下不必擔心,他們不會戀戰,得了機會就走。”

我琢磨出他的意思來:“殿後?”

韓承灏沒說話。

我攥緊了手,卻又覺得手中空落落得難受,心口疼得很,不由後退了一步,被蓉蓉扶住了。

容長安道:“今日剛得的消息,景親王殿下發兵平洲,天子派出的援軍也與稱州對上了。江安王腹背受敵,不會将重心放在這上頭,殿下稍安。”

我也不知怎麽了,聽他說這話,一股無名怒火陡然燒将起來,如何熄不住,直瑟瑟發抖,于是推開蓉蓉,自個兒站着:“本宮曉得了。”

站了一會,容長安忽然擡頭看着一個方向:“來了。”并對所有警戒的屬下打了個手勢。

韓承灏也擡起頭,那邊傳來鄭晗旸的聲音:“搭把手。”

容長安聞言飛身躍起,三兩下沒入黑暗中。

不幾許,容長安率先抱着個人走近,那人半身鮮血,沾得他胸前紅白一片。

後頭鄭晗旸架着誦誦與連秦腳步騰挪間靠近,連秦剛落下就嘔出一口鮮血,然後沖去扶他的鄭晗旸搖頭。

誦誦擡袖擦了嘴角的血跡,走到我面前,低聲叫了句:“殿下。”

我颔首應了,雙眼不錯地瞧着容長安将那個形貌瘦小的人謹慎放到地上,擡起頭叫我:“殿下。”

我環視周遭,他們都在一言不發地看我。我終于怒極了,抑制不住吼道:“殿下殿下!叫殿下作甚?還不救人!”

容長安不再說話,低頭探那人脈搏。

我的心一下子跟着懸起來,好似有只手探在自己的心口,不痛快極了。

韓承灏與鄭晗旸,連秦也湊過去。

我推着誦誦:“過去,你也過去。”

我看向蓉蓉,蓉蓉于是一瘸一拐往那邊走。未及她走近補上那個缺口,我便聽有人用破碎沙啞的嗓子喊我:“殿下。”

蓉蓉停住了,回頭看我。我怔怔地站着,看到一只凝固了鮮血的手舉高,在摸索着什麽。

我沒動,想聽那聲音與我說句話。等說了這句話,我便過去,應那只手。

“殿下……”我瞧見她伸長了手臂,眼茫茫朝着暮色未盡的天空,口唇開合,艱難道:“念念不會,不會死……”

我往前走了半步,固執地放慢步子,聽她說幾個字就要歇一歇喘氣:“奴婢,還未到京都,京都……”

這句話後頭還有,可她還沒說完,手便頹然落下去,半遮半掩在草叢中。

我一下子站住了,往前數與她相差的步子。

邁得大一些,只有兩三步,可這會失了體統。像我剛學規矩的時候,一不小心邁得步子太大,被嬷嬷教訓,父皇也不哄我,她就從龔老太醫那裏拿了藥,晚上給我抹手心,一邊抹,一邊還要給我講規矩……

我只是想叫她給我認個錯,如同從小到大那般,每當我不跟她說話的時候,她都能纏到我面前,主動與我說句話,認個錯。她做什麽,我都會由着她。

我攥緊袖子,在沉默不語中瞧着她仍舊半握的手,終究沒有伸過去。

其實,只要她給我認個錯……我擡袖掩住自己的臉,哽咽道:“你竟是死也不肯。”

容長安讓手下刨了個坑,把她放進去。土很快遮住那張臉,埋實,凸出個墳包。

我心裏突然有些憎恨,無邊無際地蔓延出來,恨她為什麽要不聽我的話,自己作主走了這樣一條路,活該死不瞑目。因此,我看了那墳包一眼,就回了車上,讓誦誦告訴容長安下令啓程。

車馬走着,我又開始恨二哥為什麽要騙我進平洲,安了蘇可心,送我臨危涉險;恨江安王為什麽要造反,朽棘不雕,卻作癡心妄想,害我至如此地步;最恨的,還是我自己,為什麽要出宮,帶那麽人,又全丢在了外頭。

一夜未眠,天色将明時,容長安終于肯停下整頓。

下車之後,我就叫誦誦走開,一個人看他們休整造飯,間或交談幾句,自己如同局外之人。

茫然四顧間,我瞧見了吃吃,她臉色發白,也正遙遙看我,夜風中衣衫烈烈,與我離得仿佛千萬裏。

我看她那樣子就覺得難受,折騰出這許多事,走到如今這境況,上趕着露臉搭笑表衷心,還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做公主做到我這地步,也是獨一份了。

強搶民女……我也舍不得,眼見着求愛無望,回去也是罪孽深重,惡積禍盈,非萬死難辭其咎,何必苦苦拖着,牽累他人,倒不如就此……

她忽然掩唇低低咳了幾聲,朝我——

朝我走過來了……我,我一夜未睡,眼下又心煩意亂,實在不願見她,便忙不疊轉臉側身就走,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氣勢洶洶地逼問:“你是不是變心了?”

我猛地扭頭,當即反駁:“怎麽會?”

這下輪到她側過臉:“你方才看我的模樣,就是要變心了。你眼裏明明白白寫着:不再見我,不再看我,不再與我說話。”

我正要說話,就被她打斷了:“你是公主,你們公主難道都是說話不算話的麽?”

“我……”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想不到公主的話還未容去追,倒先自己跑回來了。”

她說完就揚長而去,留我好似負心漢一般站在原地。

早膳吃完,我還是憋悶得慌,眼看蓉蓉與吃吃相扶着上了馬車,頓時好似萬千情緒有了落處,遂帶着一腔憤慨奔過去,掀開車簾,甫一開口就先紅了眼眶:“又不是互相許得諾言!單我一個人,收回也不算什麽!公主怎麽了?你是小孩子麽?還信這些說話算話的假話!”

我還想說話,奈何心裏委屈,哽得喉嚨發疼,倒是淚珠子先一步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抄袖子恨恨擦掉,卻聽她道:“你這樣說,我有些難受。”

她道:“可你說得也沒什麽不對。你若是收回了,單我一個人,也不算什麽。不聽不看不知道,便沒什麽了。公主沒怎麽,公主很好。”

“很好你還不答應!”我吼道:“可見是不好!不好不好!哪裏都不好!”

她不理我,靠在角落閉目養神,蓉蓉坐在邊上叫我:“殿下?”

她還是不理我,我抿緊嘴,放下簾子往回走。

容長安等人也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等坐回馬車裏時,我憋不住抱着誦誦哭起來:“念念沒了,我該過去拉一拉她的手的,我連她最後一聲也沒應下。我還吼了吃吃,她肯定也不要我了,她從來也沒要過我。誦誦,誦誦,本宮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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