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妹
李邽山站在船頭,老遠就瞧見站在船尾曬太陽的施圖南。繞着船的另一側,悄聲站在她背後,眼睛不自覺地盯着她屁·股看。左思思右想想,管他娘的那麽多!巴掌不能白挨。想着,手就抓了上去,實實在在的一把。
施圖南連驚帶吓,本能地回頭看他。李邽山後閃一步,看着她惱羞成怒的臉,恬不知恥道:“昨日李某越想越屈,不能平白挨打,得把事給做實了。”
“無恥。”施圖南瞪他。
李邽山看她手擋屁·股的窘态,心情大好,随起了逗弄之心,把身子一側,傾着屁·股道:“俺也讓你抓。”
“你——”施圖南找不來詞,罵人,太為難一個閨秀了。撂下一句“地痞無賴”,扭頭就離開。
眼見她生氣了,李邽山收起頑笑,正色道:“商議的怎麽樣了?”
施圖南止了步,回頭看他。李邽山伸手引路道:“回客房說。”
“不必,這裏就很好。”
“哦,施大小姐是為防我?”李邽山饒有興致道。往前靠了兩步,輕聲道:“我要想做什麽,哪都一樣。”說完手一伸,“請。”施圖南斟酌片刻,随着他回了客房。
“老二,你說,俺覺得大哥咋那麽賤呢?”老三看向離開甲板的倆人,疑惑道:“難道是俺的錯覺?”
老二悶頭做事道:“大哥應該學宋江。”
“宋江有啥好,最後還不是被使計毒死?”
“去去去,趕緊幹活,廢話真多!”
“老二,你說,大哥對施小姐到底啥想法?”
“大哥的想法能讓你琢磨透?”
老三擡頭看天,天分不清天,海分不清海,書上說的碧海連天大概就是這般。讓人徒生惶恐。他喃喃道:“其實俺從小就怕海,尤其是這樣的海,俺打內心裏就恐懼,一恐懼俺就想俺娘。俺總感覺這是另一個世界,進去就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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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圖南在沙發上坐下,暗暗打量了一圈客房,眼睛在一本小說上頓了片刻。李邽山端了杯咖啡給她,甩了下褂子,轉身坐下,拿過桌上那本《狂人日記》道:“我也讀書的。我深覺得人該文明的是思想,而不是着裝。”
“你覺悟很高。”施圖南附和他。看着他手裏的小說問:“有什麽感悟?”
“我很佩服魯迅先生,尤其欣賞他發表的一首詩。”
“什麽詩?”
李邽山在書案上撿了張宣紙,反手遞給她,随後坐在沙發上,低頭飲口茶,滿滿自信地看着她。字寫的很狂,很潦草,施圖南費了番功夫才辨得明。
我的所愛在山腰,想去尋她山太高,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白蝶巾,回她什麽: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
施圖南競不知能說什麽,指着空白處的幾個黑點問:“這作什麽寓意?”
“這是滴上的墨漬。”
施圖南慢慢折着宣紙,維持着儀态道:“寫得很好。”
李邽山翹着腿,意味深長地說:“這首詩深得我心,很符合我心境。”
“很好。”施圖南點頭。
空氣靜了下來——
李邽山狐疑地看她:“你嘲笑我?”
“我沒嘲笑。”施圖南否認。
“你皮笑肉不笑。”李邽山意味不明道:“怎麽,我寫的不好?”
施圖南展開宣紙,指着魯訊的訊道:“迅是走之旁。貓頭鷹的鷹也不對。”
“鷹怎麽不對?”
施圖南走至書案,拿着毛筆寫給他問道:“你念了幾年學?”
李邽山看她垂頭寫字,舉止雍容娴靜,心裏不禁一動,握住她拿筆的手道:“你一筆一畫的教我。”
施圖南看着他的手,不動聲色道:“李邽山,你若想追我,就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追。我是北平施家小姐,住在上海租界,不是花街柳巷,也不是百樂門。”
李邽山一怔,手握得更緊了,把她圈懷裏,拿着她的手一筆一畫地寫道:“惱了?”
施圖南回頭看他,李邽山見好就收道:“都商議妥了?”
“無恥的野蠻人!”
“李某乃匪類,當不得人,你罵我是應該。你則不然,你是文明人,既然是文明人,就該好好教化我,讓我也成為一個文明人。”李邽山擦着手上墨汁,大言不慚,軟硬不吃。
施圖南再沒精力與他周旋,單刀直入道:“好,兩箱金條。船靠岸,我們船歸船,陸歸陸。”
“不摸就不摸,以後沒你允許,絕不主動摸不該摸的。”李邽山舉着雙手,頑笑道:“我不介意,我許你随便摸我。”
“李邽山。”施圖南開門見山道:“我沒精力陪你玩……”
“好。”李邽山朝她道:“船還要二十八天靠岸,靠岸後船歸船,陸歸陸。”
施圖南暗松了口氣,還沒落,李邽山又道:“我有一個兩全之策,你當我七妹,負責教化我,這樣,我就自家人不劫自家人。”
落下的心又提起來,施圖南準備回絕,李邽山正色道:“不急,你好好考慮。過完這二十八天,船靠岸,依然船歸船陸歸陸。”
“什麽意思?”施圖南不明白。“兩箱金條你不要了?”
“我不差兩箱金條。”
“你差個七妹?”
“非也。”李邽山褂子一撩,坐在沙發上道:“我差個施家小姐做我的七妹。”
施圖南差點應下了,當心有詐,斟酌道:“我考慮一晚。”
“不妨。”李邽山大氣道。
“我們是不是見過?”施圖南突兀地問了句。
“哦,莫非小姐覺得我眼熟?”李邽山饒有興致地問。
施圖南無心糾纏這個問題,不過随口一問。略權衡了一番,痛快道:“好,我這個七妹抵兩箱金條,船靠岸……”
“船歸船,陸歸陸!”李邽山道:“我就喜歡爽快人。”也不起身,朝她伸手道:“一言為定。”
施圖南看他伸出來的手,一斟酌,過去與他交握,不妨腳下一歪,人趔趄到他懷裏。李邽山舉雙手,立馬撇清幹系。“不怪我,是你撲我懷裏的。”
這種狀況施圖南還不忘儀态,手自然地掩着旗袍衩,大方地起身,拎着脫了跟的一只鞋,朝他欠身道:“抱歉。”李邽山是頂服氣的,不愧為——北平第一小姐。
老二、老三、老四依次進來,問道:“大哥,啥事?”
李邽山站在書案前,挽着袖子整理道:“施圖南,以後就是老七了。”
“大哥,施圖南是誰?”
“傻貨,施家大小姐。”
“啥意思?”老三驚訝道:“大哥,施小姐和我們同流合污了?”
“別亂用成語——”
“用得好。同流合污——”李邽山一字一字地品道:“這個成語用得很有水平。”
“大哥,你這是啥意思,俺不懂?”
“不懂就對了。”李邽山道:“老二,我要這件事像海風一樣,刮過船艙襲卷海島。”
“大哥是想追求施小姐?”老二領悟力極高道:“放心,交給我!”
“追就追,幹啥整這一出?”
“大哥是在喧賓奪主!”
“教你多少次了,別亂用成語。大哥這是在宣示主權!”
“大哥,俺感覺你有點老牛啃嫩草?”
“我老?”李邽山摸着略微有胡渣的下巴。
“大哥都三十三了,施小姐才二十五……”
“就你廢話多,男大八發發發!吉利!”
施圖南松了一口氣,順着船艙漫無目的地走,準備回客房,不知哪唱着昆曲:“俺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頓了步伐,順着聲音找過去,那邊又唱道:“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栖枭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到老。”唱的抑揚铿锵,凄凄切切。
施圖南站在餐廳,聽了會兒,忽地一笑,自言自語道:“多應景。”
“姐——”施圖安不知從哪出來,站她身後道:“你怎麽不進餐廳坐?”
“摔了一跤?”施圖南看着她洋裙上的污漬。
“甲板上滑。”施圖安不在意地拍拍,悄聲道:“我看見二姐把點心投海了。”說完吐吐舌尖。
施圖南轉身回房間,身後一道孩子哭聲,一位婦人輕聲細語地哄道:“囡囡乖囡囡乖,不哭了,媽媽喂你吃糖水。”
施圖南被擊了般,僵在原地。施圖安道:“姐,你怎麽了?”
“你功課學完了?”施圖南問。
“哎呀——又是功課。”施圖安不依道:“這船一晃一晃地頭暈,我都靜不下心……”
“別找借口,我怎麽沒察覺晃。”姊妹倆說着回了客房,誰也沒見回頭。
夜深,施圖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扭頭看向另一張床上的施圖南,說道:“姐,慧雯說極樂島很好。有大條大條的魚,有成片成片的花海,有好多好多的蝴蝶,還有一園子一園子的香蕉林,嘻嘻,我最喜歡香蕉了。還有色彩斑斓的貝殼,”說到興奮處,半坐起來道:“慧雯說那貝殼比拳頭都大,放在耳邊可以聽到海浪聲!慧雯還說那裏每天都有彩虹,不下雨也有彩虹,七個色的大彩虹!晚上還有滿天的繁星,漫天的螢火蟲……慧雯還說了很多,不過我都給忘了,總歸是極好極好的,我都迫不及待了!”
施圖南沒應聲,房間靜了好一會兒,施圖安輕聲地問道:“姐,父親什麽時候來?大伯他們什麽時候來?我有點想懷珺姐、懷璟哥、懷殊姐、懷生哥他們了。”逐漸聲音困頓,嘟嘟囔囔地睡過去道:“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施圖南起身,幫她掖好被子,披了件大衣出來房間。眼稍影見一抹紅影進了間房,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看了眼門牌號,耳朵貼在門上聽了會,又一步一步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