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尾聲
梅孜君忽地紅了眼,雙手緊緊握住施圖南的手,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顧遠替她擦淚道:“怎麽了?不是說好見着囡囡不哭的。”
梅孜君忍住淚,強作鎮定道:“我舍不得。”
施圖南好像明白了她為什麽哭。梅孜君以前是從不哭的。顧遂安看見媽媽哭,伸着手要抱抱。梅孜君察覺自己太失态,抱過孩子道:“遂安,姐姐有心上人了。”
李邽山悄悄握住施圖南的手,喝了口茶。顧遠笑道:“你媽呀,這兩年都成淚包了。昨天大半夜坐在那哭,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想圖南了。我正要約你呢,你就過來了。”
施圖南笑了笑,說道:“後天就要靠岸了,我想着一塊吃個飯。”
“你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都沒準備禮物。”顧遠意有所指地笑道。
說到禮物,梅孜君從随手包裏取出一塊懷表,遞給李邽山道:“舊了點,但這是他外公的愛惜之物。”
施圖南怔了下,顧遠也愣了下。梅孜君解釋道:“我怕房間不安全,貴重物都随身帶着呢。”
“我就說,你怎麽會有未蔔先知的本領,知道囡囡要帶心上人來。”顧遠打趣她。
“這懷表是外公很心愛的。”施圖南朝他道。
李邽山摸着懷表道:“我會愛惜的。”
“她外公有一段神智不清,但他手裏老是攥着懷表,說是要留給囡囡的丈夫。他經常沒事就翻舊報紙,每一張上都有囡囡的消息。有些版面還沒有遂安的小手大,他都要戴着眼鏡,一字一字地讀出來。”梅孜君道:“我父親很為囡囡感到驕傲,逢人就誇他有一位很優秀的外孫女。”
這頓飯吃的有點沉重。施圖南不喜歡沉重,也不喜歡回憶往事,尤其關于外公。她沒想要約吃飯,只是李邽山在她耳邊念叨叨,說長輩就在船上,哪有不拜訪的道理。她一開始沒說有李邽山,是不知該怎麽介紹。
顧遠也察覺氣氛有點重,一面悄悄握住梅孜君的手,一面問:“囡囡該過二十六歲了吧?”
“冬上就該過了。”梅孜君道。
“那今年一起在島上過。讓小囡囡給姐姐唱生日歌,——對了,邽山屬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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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狗。”
李邽山與施圖南齊聲道。
“我屬羊。”李邽山理了理白西服道。
“羊?那今年該有三十了。”顧遠笑道:“比囡囡大五歲。”
施圖南看他,李邽山摸摸鼻子。
吃了飯,又聊了會,梅孜君夫婦離開。到了房間,顧遠頑笑道:“看到他們,我就想起咱們剛談戀愛那會了。”
梅孜君心事重重道:“阿遠,我預感很不好。”
“會不會是你想多了?”
梅孜君搖搖頭,撇過一邊不提,問他:“你覺得邽山怎麽樣?”
“人品不好說,只是吃了一頓飯而已。”顧遠斟酌道:“他眼裏有囡囡。是誠心待囡囡的。”
“人粗了點,配不上囡囡。”梅孜君道。
“我看你給他懷表……”
“囡囡喜歡他。”梅孜君道:“她是我梅孜君的女兒,我相信她的眼光。”
“你也看出來了?”顧遠笑她:“這麽自信?”
“要是不喜歡,我女兒能帶來給我看?”梅孜君欣慰道:“我沒想過她會帶心上人給我看。”
“以我對她的了解,除非婚後。否則她不會帶給我看。不過她也大了,我也慢慢看不懂了。”
顧遠給孩子蓋好被子,揉着胳膊道:“遂安要控制食欲了,該變成小胖墩了。”
“礙什麽?女孩要胖胖的才可愛。”梅孜君摘着耳墜子道:“圖南就是太瘦了,身上一點肉都沒。”
顧遠從身後抱住她,吻了下她側臉道:“是啊,女孩子要有肉才好。”
梅孜君笑着推開他。
顧遠解着衣服道:“下午聽何公子說,施家那個孩子挺遭罪的,器官都衰竭了。”
“阿遠,你相信因果麽?”
“當然。物有本末,事有始終。”
“這就是他的果。他得受着。”梅孜君道。
“什麽果?”顧遠聽得不明不白,轉身去了衛生間。
梅孜君沒再應聲,照着鏡子,一點點卸臉上的妝。蘇醫生問她怎麽辦?能怎麽辦?要麽一點點的痛苦的熬,至多明天就死了。要麽她配一種藥,可以讓他立刻結束生命。蘇醫生不認可後者,他說尊重病人的意願。
她做過兩年的戰地醫生,見過各種痛苦的,殘忍的,非人道的死法。
麻木了。
餐廳人散後,施圖南給他彈了首曲子。這是曾答應他的。李邽山坐在她旁邊,要她教自己彈琴。施圖南握住他的手,手把手的教。李邽山學的心猿意馬,身子貼着她道:“你媽好像很中意我。”
“你同她之前見過。”施圖南不是問,是陳述的語氣。
“見過。說上話單就這一回。”李邽山應得利落。
施圖南沒再應聲。
李邽山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出懷表,抽出西服口袋裏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擦。
“老二說你屬狗,今年三十三了。”
“老二記岔了,大哥屬羊。”
施圖南不打算同他計較,擡手摘着他領帶道:“不是嫌拘得慌?”
“老四說正式場合要打領帶。而且,他們說我打上領帶更像國外的電影明星。”
“不打也像。”施圖南道。
“你今天溫柔的不像話。”李邽山看她。
施圖南笑了笑,說道:“我媽一直嫌我審美太尋常。她欣賞的東西我都覺得另類,但都很适合她。我欣賞的東西,她不會去否定,但也不會鼓勵我喜歡。”
“她送你懷表,我非常意外。”
“她很愛你,我看得出來。她不喜歡我,她只是愛屋及烏。”李邽山心知肚明。
施圖南笑了笑,沒應聲。
“囡囡,大哥想親你。”李邽山緊挨着她。心猿意馬已久,早就想親了。
“回房間吧。我不喜歡在外面。”
“好。”李邽山立刻起身。
施圖南正要合上鋼琴,也正想誇他今天很紳士,就聽見一句憤罵:“□□爛了好,兩下通風,再也不扯蛋了!”
—
蘇醫生見着李邽山同梅孜君吃飯,好像什麽都明白了,也什麽都說通了。他本着醫生的醫德,去質問梅孜君,梅孜君看着他,只是很冷靜地說了一句:我是一位母親。
他什麽也沒說,扭頭回了施家二小姐的病房。病房裏的梁晚月在認真地縫補舊衣裳,衣裳是三等艙裏那些窮孩子們的。施懷瑜捧着聖經讀,讀給不識字的梁晚月聽,讀給病床上的施懷瑾聽。施圖安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蘇醫生問:“寫這些做什麽?”
施圖安标注着拼音,頭也不擡道:“用來教孩子的教材。”
蘇醫生道:“這些太淺了,那些孩子都大了。”
“太難的他們學不了。他們好些才剛認識字呢。”
蘇醫生沒再做聲,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關上門離開病房。
隔日下午,施懷先就死了。死得還算平靜,有傳教士陪着。施家姐妹站在病房,傳教士念着: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因為船還沒靠岸,船長建議海葬。直到舉行葬禮的那一刻,施懷瑾才從病房出來,面無表情地看着被包裹好的屍身。
葬禮結束,各自回房間收拾行李,明天就要下船了。施懷瑾坐在床邊發怔,朝着收拾行李的梁晚月問:“媽,我們是在夢裏麽?”
“別想太多了,就當是一場夢好了。”梁晚月安慰道。
“姐,我也希望這是一場大夢。”施懷瑜坐她身邊道:“要是下船夢能醒就好了。”
施懷瑾在一個禮拜前的淩晨就醒了。施懷先說作為懲罰,就把她帶到了貨艙。後來,肚子疼,流了好多血,她求他救救孩子。他先是驚慌失措,然後獨自跑了,再折回裏,直盯着自己看。她知道了,自己要死了。
她一直在想,那天她到底哪錯了?
施圖南盯着海面,輕聲說了句:“對不起,我也想咽,可咽不下去。”擡頭看了會藍天,轉身望向在同宋家,何家、杜家說話的李邽山。他依然沒什麽型,懶懶散散地坐着,幾個商賈站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他朝身後招招手,老三随着他們去了貨艙。宋家少爺看見施圖南,別開眼,随着去了貨艙。
鬼,果然怕惡人。
施圖安正在房間收拾行李,看見施圖南回來,猶猶豫豫地問:“姐,你真的要回去接父親他們?”
“怎麽了?昨天不是已經說好了。”
“沒事。”施圖安搖搖頭,抱住她不言語。
“明天下船老二會送你們。”
“我不要他送。”施圖安紅着眼道:“我不想同大姐分開。”
“我不去接,父親他們怎麽來?”姐妹間正鬧着,梁晚月母女過來,施圖南回內間,提出兩箱金條,又拿出一本賬簿道:“家裏的賬不同你們提,是不想你們憂心。事已至此,沒什麽好說的了。”
“姐,家裏真的敗了?”施懷瑜問。
“敗了。”
“那十幾箱真的是石頭?”
“如果我們不擡十幾箱上船,堂哥堂姐他們會很難過。”施圖南輕聲道。
“大伯家真的——”
“真的。”
姐妹不再問,也不敢問。施圖南給她們分着金條道:“世道亂,節省點花。”
“姐,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冬上吧。”
“好,我們在家裏等你們回來——”
施圖安斟酌着推了兩根金條出來,施懷瑾也推了兩根出來,施懷瑜也推了兩根,梁晚月也推了兩根。施圖南明白這是施懷先的那一份,想了會兒,朝她們道:“拿給傳教士吧。”
施圖安同施懷瑜去了三等艙,梁晚月也回了房間,一直沒做聲的施懷瑾問:“你早就知道我懷了身子?”
“比懷瑜知道的早。”
“你也知道我和懷先……”
“半年前知道的。”
施懷瑾看着她,難以置信道:“所以這都是你布的一場局。從十六箱擡上船,借懷先的手推那個男人落海,最後反殺掉懷先……”
“我一直在給他機會。”施圖南看她。
“如果……如果一開始你就說只有兩箱金條,如果懷瑜沒有看見我們争執,也許他就不會想殺懷瑜,也許就更不會要殺我的孩子?”
“或許……或許你早早殺了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會有如果。”施圖南輕聲道。
施懷瑾慢慢捂住了臉,先是低聲嗚咽,随後哀恸大哭,淚順着指縫往下滴。她從醒來一直都很平靜,這是第一次哭。
施圖南沒說話,也沒安慰。她在想:如果自己沒有将計就計,沒有冷眼旁觀,情況會不會不同?
——也許吧。
隔天一早,梅孜君過來找她,面容憔悴,一副沒睡好的模樣。施圖南替她泡了杯茶,她坐下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忽然笑了一下道:“囡囡,媽媽很後悔,一直都很後悔,後悔沒把你留在身邊,後悔沒盡到母親的責任。”
“媽媽做了夢,老夢見你在哭,哭的很傷心很傷心。媽媽就在想,我的囡囡怎麽會哭呢,她是從不會哭的呀。”
“我的囡囡很善良,很善良很善良。她的外公說,她小時候養了只鹦鹉,因為沒照顧好鹦鹉被貓吃掉,她內疚了很久很久,她……”梅孜君淚流滿面地看着她,笑着道:“她一定很害怕,怕的睡不着覺。”
施圖南垂着頭,沒應聲,好半天才道:“蘇醫生找你了,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沒有。媽媽只有心疼和愧疚。”梅孜君擦着淚道:“媽媽替你不值得。一切都過去了,這事不會有人知道的。”
施圖南笑了笑,說:“可我自己知道呀。”
梅孜君一直同她說,一直同她說,直到傭人過來催,說船要靠岸了。施圖南才看着她,神色茫然道:“媽,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知道自己是那個跪在祠堂前的施家小姐,還是追在你身後跑的女孩。你要我學着站起來,我站起來了,可前面沒路了。”
施圖南拿出小密碼箱,發現裏面的東西動了,只有一把槍,不見子彈。原本留好的遺書也被換了,信紙上是一筆一畫的正楷。
排頭寫着:致吾妻。
一束彩色的光通過海景窗打了過來,外面甲板上的人沸騰歡呼,船靠岸了。“——姐——姐!”施圖安拍門。
施圖南開門,施圖安扯住她一路跑到甲板上,指着彩虹給她看:“彩虹橋!好大好大的彩虹橋!慧雯沒騙我!真的有大彩虹!”
施圖南呆呆地望着彩虹橋,沒應聲。
“四妹,你們啥都別拿,晚會二哥親自把行李給府上送去!”老二在海裏的小船上朝她們喊。
施圖安哼了一聲,扭頭回船艙拿行李。
“大哥大哥,——她哼我,她竟然哼我!她不稀罕我拿!累死她個娃娃!”老二道。
李邽山把劫來的貨,一箱箱扔給他,擡頭看向施圖南,朝她喊道:“等我上去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大哥,老蘇沒打招呼走了!”老三指着已經上岸的人。
李邽山看了眼,說了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施圖安、梁晚月、施懷瑾、施懷瑜各自拎着行李,想過來同她打招呼,不妨被人流擠着下了船。施圖安朝她大喊:“姐,我們在家等你。”施懷瑾回頭看她,朝她揮了揮手。
她也看見了梅孜君,她正四下張望,當她看到船尾的施圖南,舉了舉手中的信,示意下船寫信。施圖南看着她們一個個離開,又擡頭看了看彩虹橋,朝着卸貨的李邽山道:“李邽山。”
李邽山擡頭看她,施圖南立在船尾,伸開雙臂道:“如果你能把我救上來,我就跟你回家。”話落兒,像一只鳥兒,落了海。
作話:塵歸塵土歸土是《聖經》中的一段話。感謝朋友們的一路陪伴,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