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朝雨

花滿樓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自己是被雙眼的酸痛生生弄醒的。

眼上覆了紗布,床頭放了一碗藥。藥還是熱的,有水汽袅袅而上——不得不說,能恢複知覺當真極好……花滿樓倚在枕上,暫時壓下眼睛的不适将感官放到極致,感受着小樓中熟悉的一切。

凝神細聽之時,外間有人在擺弄着銅絲,不時有清脆的銀鈴和流蘇碰撞之聲傳來。

是浥塵。她在做什麽呢?

新雨初霁,清風送爽,昨夜又耗費了太多心神,花滿樓難得有些懶怠,思維仿佛停滞一般,只腦中緩慢地思考着浥塵手中的東西是什麽,其餘一片空白。

篤,篤,篤……

浥塵放下手中的東西,淡定的敲了敲桌子。花滿樓愣了一下,細細回想之後才突然反應過來——

[起床,喝藥,不許動內力。]

花滿樓走進外間時,耳根的熱度還未完全退下,所以他特意先去窗邊開了窗子,待晨風讓他完全冷靜下來後才來到桌前坐下。

還未開口時,浥塵遞過來了一杯熱茶,茶煙中帶着三分藥香。

[藥茶。可有不适?]

“沒什麽,只是眼部有些酸痛,其餘并無大礙”,花滿樓飲了藥茶,卻聽見了浥塵壓抑的低咳。

“怎麽了?可是換眼之事過于勞累……”花滿樓起身近前,浥塵身上與別不同的藥味才逐漸明晰,可見之前是被藥茶蓋了。

他伸手搭上浥塵手腕,想要為她把脈:“若有不适還請務必告知于我,若是累你病了,豈非我之過……”

或許是換眼事了,浥塵也松了口氣,她擡起手來,笑着給了他一記爆栗。

花滿樓也沒躲,笑着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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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我已休息過,只是昨晚送你回來之後又去給上元遇到的那對母女送了藥方,不慎受了些風寒,已快好了。]

“也不急于這一時啊,還是……”花滿樓突然想起她上元時說的繼任峰主之事。

“你……打算留幾天?”

[算上今日的話……大約三日吧。會守到你眼睛大好的,這幾日再幫你把院中的花草布置修改完,這樣能加速靈氣聚集,日後對你雙眼的保養也有好處,放心。]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花滿樓頓了頓,方續到:“你的身體狀況對繼任之時可有大礙?”

[無妨,我自是考慮過的。]

一時無話。

花滿樓替二人的杯中續了水,正要将浥塵的茶杯放在她面前時,她主動伸手托住了他的手。

[那裏有銅線,忘了告訴你了,抱歉。]

“你在做什麽?”

[簪。過幾天我的小侄女滿月,我要過去随禮,我也想不到送什麽好,不如做一些簪笄華勝,嵌以靈石寶物,還可防身……簪劍也不錯,就像我的一樣。]

[方才做好了一支步搖,你看看如何。]

在他推辭之前,步搖已遞到手中。

其實花滿樓對女子飾品并不熟悉,但生于富貴之家,見過的也都是上好的東西,多少也能說上一二。

手中步搖乃是特異金屬制成,觸手微涼,其上數朵累絲花卉,墜着幾粒水滴形的石頭作為流蘇上的墜子。石頭觸感并不十分光滑,但上面的氣息極為熟悉。

“這是……渭水?”

[你竟感覺的出……啊我差點忘了,換眼時我們遇上了潛伏在地下的渭水大規模遷徙,過了很久它們才離開的。那時整個山谷都被渭水淹沒,看上去就像河流改道一樣,從我們的位置看過去特別漂亮,不過對人世的生靈來說可能太晃眼了。]

花滿樓一怔,險些劃傷了手。

“我在意識裏也看到了渭水,還有一個人向黑暗中走去……或許是你。”

[我?]

“嗯”,花滿樓摩挲着華勝上的石墜,卻不知如何開口。一年多的相處,浥塵的性格他自是清楚,她是個極清醒的人,加之其師門重人貴生,她之思慮決策,雖不能說萬事盡善,但也算周全。

這樣的人,當真如他所見?他之所見,又有幾分真假?便是她如此選擇,也自有她的道理,他有何權置喙?可是若那片黑暗真是死亡,他又怎能坐視……但他心中明白,這句話問出,一切就不同了,他也不知該不該問。人生數十載,他第一次如此遲疑,這句話的分量,太沉重了。

[花滿樓……其實我大概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我們對生死的看法可能不太一樣],浥塵在說辭上糾結了很久,才繼續寫到:[我在拜師劍峰之前曾從師娘學卦,她是卦峰峰主,所授生死天道自與常人不同。卦峰之人,大多能看過去未來共十年或是百年光陰,少數人可看千年,甚至上窺天道。峰主教導過我們,在情感上,我們可以有所偏好,但在理智上,應是重死貴生,即平生死,等萬物。她說天地衆生往複循環,是為常理,不過身為其中之一,我們有權選擇其中立場,做想做之下事,回護想回護之人。]

[所以無論選擇生還是死,只要不是一時沖動,而是認真權衡過後的考量,其實并沒有對錯好壞之分,更多依從個人意願。]

“我不會對你的決定妄加評論,但是一旦死去……就真的塵埃落定,再無轉機。我知道,你們即将面臨大戰,也知傷亡難免,此行必然,這一切你自是比我清楚,可是……非要如此嗎?”

在心底盤桓已久話脫口而出,花滿樓才意識到語氣重了。他有些顫抖地握住浥塵的手,苦笑着緩了語調:“抱歉……我并未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也無法完全領會你對生死的心情,這麽想是不是太過自私了?”

[沒事,不過人之常情罷了。你只需知道,我對此并無不願,甚至可以說,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是要經歷什麽,才會對死亡向往至斯……花滿樓只覺心中酸澀。他也曾見過許多過往坎坷之人,他們心智遠不及浥塵,卻不管遭遇什麽,都不願放棄那一線生機。浥塵到底……

[悄悄告訴你個秘密。萬物生長自有其規律,譬如人之壽百年之間,若是活到三四百年仍是人身,便會置疑己身,若是千年萬年仍是人身,半瘋半死也不無可能。記憶不能超出生命所限,成仙成聖了也是一樣。]

浥塵的意思,花滿樓已然明了:“那……渭水壽幾何?”

[堪比蜉蝣。]

“我明白了。”

[其實我也還算是人,情況也沒那麽遭。我也喜歡光明,喜歡生命,同時對死亡也并不排斥。何況所有人都會死亡,我是從心而死,去時還更歡喜一些也說不定呢?再說此生為人,卻處處皆為不得已之事,時間久了也是很累的。把事情做好交接完休息,同時為至親至愛帶來更多希望,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所以別難過啦……]

“抱歉。”

浥塵聞言,抽出手來換了兩杯新茶:[這一早上光賠不是了,既如此,不如一次說完。其實,很抱歉……還是讓你知道了。]

“你不讓我知道,這才需要抱歉呢”,花滿樓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心中不甘,卻又想不到說什麽。

[可是我不想看你難過呀……]

“你呀……是真傻還是假傻”,花滿樓心中沉重,卻被浥塵純然疑惑的模樣逗得微笑,浥塵見了,伸手作勢要掐他的臉頰,笑笑鬧鬧就将這一章揭過,可惜沒有得逞——

“你說‘處處皆為不得已之事’,你們的天道當真如此嗎?”

[是的呀……],浥塵想了想,最後舉了一個最貼近現實的例子:[比如今天中午我想吃蘇州的酒釀圓子,可是很遠來不及去買,你也不方便出門。現在沒有桂花,這裏也沒有玫瑰糖……還有酒釀也沒有,我也不太會做……天時地利俱無,天命啊天命!]

一句聲淚俱下的控訴寫完,浥塵仰頭作淩空拈須狀,仰頭對窗長嘆。

“好了好了,塵半仙且收了神通吧”,花滿樓終于掌不住笑出聲來,随手取了紙筆作戰乩狀,一番筆走龍蛇之後,煞有介事地說到:“欲求酒釀圓子,需按此方行事。”

浥塵接過紙來一看,也笑了出來,卻見上面寫着:

樓下廚櫃:新制清霜糖一罐;前日新購酒釀一壇;

咫尺之遙:善制此食者一位。

故知人和之重也。

[謝謝你……那我們走吧!]

眼看也該用午膳了,浥塵拉着花滿樓向樓下走去。

她似乎極高興,就像一個終于得到父母首肯可以去拿糖果的孩子,高興到……花滿樓又開始有些心酸。他知道,浥塵此時心情不似作僞,可只是這麽小的一件事,她竟會這麽開心,她從前……罷了,不想了。

光陰一去不返,能把握的,也只有當下和可期的未來。不過……

“浥塵,我知道這些事情該由你自己決定,我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做出違心之事,只是……我還是有些不甘心,還有兩天時間,我可以嘗試讓你喜歡生超過喜歡死嗎?我真的……很少有能幫得上你的事,你卻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嗯……好呀。其實你已經幫過我很多了,你看,你是我的好友,我的好友快樂地生活在一個相對和平地時代,還有很多家人朋友,這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以後每次想起來,我都會很開心。所以說,你留給我的記憶就足夠好啦。]

“你啊……”

[說起來,這麽多匪夷所思的事,你就這麽信我了?]

“信呀。再說遇到你之後,匪夷所思的事還少嗎……”

[好有道理哦……]

“對了,我還有一本關于制簪的書,待會兒找出來送你。”

……

腳步聲一前一後,沒入人間忙碌的煙火聲中,春寒之下,平添了幾分暖意。

作者有話要說: 講道理男女主這兩個小可愛的性子感覺怎麽樣都吵不起來的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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