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霁
花滿樓從淺眠中驚起時,就聽見了屋檐上飄渺悠揚的笛聲。
是渭城曲。
笛聲婉轉,少了秦聲的曠野凄茫之意,溫柔和暖,捎帶着些微慨嘆,卻仍是讓人潸然淚下。
已經是第二天了,時間過得好似又快了一些。
待他梳整完畢來到客室,窗棂上便傳來了浥塵輕扣的聲音——就像初見那樣。
他起身理了理衣襟,如往日一般笑道:“請進吧。”
木窗被春風推開,發出“咯吱”的聲響。
霎時間,雨意燕聲盈滿鬥室,就像初見一樣,只是今日清芬袅袅——
“你呀,十次來倒有九次不走門”,花滿樓上前接過浥塵搭在手上的披風,笑着調侃了一句。感覺到浥塵拿着手中的花枝晃了晃,似是要他猜,便笑到“是杏花?”
[嗯!今日見後巷中有人賣杏花,大多數都被定下了,只有這一枝尚未,或許是因為它的枝條比較恣意。但是它生命力最強,我就買下來了,想看看能不能種活。正巧陣眼裏還缺一株花],浥塵将花枝遞到花滿樓手中,笑着等他評價。
花滿樓沿着枝條輕輕撫過,便清楚浥塵的“比較恣意”是什麽意思了。
每逢杏花花期,江南人家都興購入杏花為飾。尤其是富貴人家,亭臺樓榭清幽雅致,房內杏花一般取用婉麗清秀的新枝,也曾盛行過如“病梅”一般只求清奇詭絕的風氣,不過如今已經銷聲匿跡了,也極少有人還用線繩斧釿扭曲杏樹生長。而這一枝枝條剛勁,渾然天成,頗有幾分狂放不羁的意思,絲毫不肯服軟,若是杏花有靈,應該會高傲地扔給人們一個蔑視的眼神——“呵,爾等凡人”。
[那個賣花者應極喜歡這一枝杏,本想自己留着。我和他比劃了半天他都不肯賣,後來我寫我是要拿回去把它種活,他就給我了,他也希望它能在春風裏肆意招展,而非枯萎在瓶中吧。]
“是呢,這樣努力活着,心向自由而絲毫不肯放棄的生命,若是能活下來,那必然會占盡春風,光彩奪目。不過于植杏一途我也只是粗通,就麻煩你了。”
[嗯,用法術很快的,我們現在下去就好。]
花圃中,浥塵将杏花植于清霜不遠處,随後施法。靈力彙集奔湧漸漸彙成溪流河川,在院中奔流不息,最終流向天空,逐漸消失在雲中,不一會兒,天空也開始放晴了。花滿樓靜心側耳,發覺院中有極細微的風漩在流動,近身的地方還能描繪出它們游走的路徑——就像清溪一樣潺潺流淌,在遇到草木阻擋之時湧着淺淺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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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
那究竟會是什麽呢?
正想時,浥塵拉起了花滿樓的手,以一種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的鄭重緩緩寫到:[實不相瞞……當時他問我什麽時候可以看到杏花,我說待到數年之後,巷中最美的那一樹便是它。回來想想我好像照顧不了這麽久,所以,我錯了!拜托了!]
花滿樓抱拳一禮,也做出鄭重的樣子:“定不負所托。”
二人笑罷,花滿樓伸手細細描畫着杏樹的枝幹和花瓣,感受着盛放的生命,正想該怎麽和浥塵說時,浥塵先開了口:
[其實這樣的杏樹在塞北和雪山附近有很多,長城內外,雪山邊塞,荒山沙漠,每逢時節就是漫山的杏花,還有許多百年杏樹蔭蔽着那裏的村寨,和江南的杏花極為不同。有時看着凜風中那些光明自由的生靈,很多人都會止不住眼淚。我也說不太清那是什麽感覺,或許因為身陷黑暗,偶爾回首時被它們的光芒刺了眼吧……]
“你……”
[那是一種特別震撼的感覺,不過自然萬物本身就是世上最美的東西,它們的生死往複看似無情,但這樣的選擇是天道在規則範圍內給與的最珍貴的禮物。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去看看啊。]
是啊,浥塵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真正變的,大概是他自己。
“浥塵,我昨晚想了很多。不管出于什麽目的,我們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的權力。雖然心中不願,但如果死亡真的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得到它真的會令你開心,那我不會幹涉。”
[咦?你怎麽突然就倒戈了?]
“不是倒戈,我仍然堅持我的看法,但在這一事上,我信你……遠勝于信我自己。自相識以來,我就知道你走在我們所有人前方,雖然可能在你的師門中這只是很普通的事。有時我會覺得,至少在我所感受的範圍內,你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我無法不相信你”,花滿樓低頭一笑,也有些訝異于自己有些盲目的信任:“再者,我也見過幾位重病瀕死的病人,有的寧願放棄一切換取片刻生機,有的極度理智卻從一開始就渴望死亡。”
頓了一會兒,花滿樓續到:“我本應在一開始就明白的,但是我的心還是亂了。不過,若是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夠幫到你,就像……若你覺得黑暗了,我就分你一些光,幫你照亮前路,好不好?”
浥塵沒有說話,花滿樓只知道她正看着他,帶着幾分探究與凝重,讓他莫名有些緊張。
半響,浥塵才寫到:[怪不得你臉色這麽差,原來沒好好睡覺呀,解開紗布你怕是就成驺虞了!你這麽想當驺虞啊……不對你這脾氣好像很适合當仁獸的樣子……]
好吧,花滿樓突然很想揉一揉浥塵的頭但最終還是沒有出手,只嘆了句——“你呀。”
看天氣正好,二人商議着把書搬出來曬一曬,浥塵又想起一事:[對啦,今天天時地利人和俱備,我們晚上喝酒吧!]
“天時地利人和?你是醫者,我自然聽你的,只是明日才是晴明,今天有飲酒的習俗嗎?”
浥塵拉着他回到杏花枝旁,拔出簪子在地下畫了一個“村”字。
杏花村?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既有此典,正當一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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浥塵與花滿樓來到院中,在熟悉的藤椅上坐下。嗅覺告訴花滿樓桌上是一壇新啓的清霜酒,這麽一小壇,對一個傷患和一個遠行客來說倒是很适合。
[去年清明我在昙華寺後檀林埋的酒,就是想尋機會小酌一番。昨晚挖出來的,味道應該不錯。]
浥塵拍開泥封,酒香溢出。清霜酒的味道很特別,恰如院中月光,無形無象,伸手輕觸時,分明已盈了滿院。
[清霜本來與凡酒并無不同,我們偷酒喝的時候經常露陷。後來還是劍鋒大師兄對酒方做了改進,才有今日的清霜,他新制的酒也都先便宜了我們。]
“劍峰?竟是如此博學多才之人……看來這次是沾了你的光了。”
[是啊……大師兄可厲害了,除了劍比不過諸位師兄師姐之外,太師祖看不上‘奇技淫巧’他可會全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也不容我們慶功時太過放松,所以他還特地加了藥材,在保證味道的同時還不易醉……]
說起師門來,浥塵總是會很開心,花滿樓靜靜聽她說着,只覺此刻已是極好。
[對了,他也是自幼眼盲,我整理了他的一些心法藥理,你日後學着些,對雙眼應有好處。]
“嗯。日後還勞你替我道聲謝。”
[他啊……已過逝數年啦。走之前還把酒方給了一位在藥峰制藥酒的師姐,現在每年新制的清霜,仍是先便宜了我們。]
“抱歉……總是勾起你的傷心事”,花滿樓歉然。
但是理智仍在告訴他,天道傾頹,戰火頻仍,生離死別已是常事,将來她只會失去更多。
[何止是親朋好友啊,這個局勢下,連希望和夢想都搖搖欲墜,大家紛紛放棄了自己真正喜愛的一切,活着,但是索然無味],浥塵寫到此處,竟笑了起來,聽不出太多情緒,就好像只是單純的笑而已。
[其實我真正想成為的樣子與現在完全不同,只是此局已定,只能希望以後能有更多人別像我這樣就好。]
見氣氛沉郁,浥塵岔開話題,兩人真正開始飲酒。酒壇不大,但過了很久仍不見底,花滿樓漸漸有幾分醉意,但浥塵仍是談笑如常。
[其實我有些感慨吧,當初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還會選擇信任我呢?]
“你從前不是明白嗎?”
[現在不明白了,怎樣!]
“那……就像我很喜歡城中隔三差五的小雨,但并不會去追問雨滴們的來處和去處。其實信任這種事也是和這個有些類似的吧。再者你在第二次見面時便已坦言,你所做之事于兩界有益,也開出了極偏向我的條件。你待人的的态度和強大的實力,二者僅需其一,就能讓我無法拒絕。”
然而浥塵明顯只聽進了前半段:[有道理哎……就像我喜歡這滿樓的花,倒也不會去問它們來自何方,歸于何處。此情此景,只系于此時此地。]
飲酒行令,弈棋談笑,不知過了多久,花滿樓只覺神思越發倦怠,浥塵的筆劃也越來越輕,最終再也不知道她在寫什麽。
一邊的浥塵看着輕雲掩映間的月光,一手舉杯邀月,一手在花滿樓手上寫寫畫畫,漸漸寫到了石桌上竟也不知。
[渭水其實是成蟲,若蟲時代是微雨,我的功法以微雨為基……渭水剝骨噬髓的感覺其實很疼的說……現在也是。等所有微雨長成……逍遙天地,再無拘束,真好啊。]
[你說替我照亮前路時我真的很開心,但是我們……都有無法放棄的立場,對嗎?還有,你以為你是油燈啊,哈。]
[許久沒喝酒了]浥塵的指尖無意識敲着玉笛,望着月亮發呆:[沒想到好容易找個酒伴結果酒量這麽不好……]
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
花滿樓被浥塵搖醒時,只覺有人在耳邊低語:“醉了?”
是氣音,應是浥塵。
“沒……”
月下清芬,薄裘擁暖,花滿樓實在不想起身,只隐隐聽得自己說了一句“再一刻”就繼續睡去。
這個人……浥塵閉目笑嘆,徑自斟上一杯一飲而盡,倚着花樹有一搭沒一搭地哼着曲子,因她不能發聲,哼了半天也不成調子。
今晚之後陣法結成,人界就徹底安全了。本來一年前她随便把雙眼化個形埋百花樓的院子裏也可以結陣,他肯定會幫忙看着,結果現在搞得這麽麻煩……嗯,都怪這個人笑得太好看了。
浥塵伸手将花滿樓散亂的頭發理好,倚回清霜下閉目小憩。
一刻後,她也該離開了,子時已過,也勉強算得上三天。算算時間,陸小鳳也該到了,看他天運正好,一天的時間內,應該也不會帶來什麽大麻煩,畢竟花滿樓還有一天不能使用內力。
說來也巧,一刻後也該變天了,倒方便她趕路。
[喂,花滿樓,醒醒。]
花滿樓再次被浥塵從夢中喚醒,着實在夢與現實中迷糊了一會兒。
眼前仍是黑暗,只有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帶着幕籬,整裝待發的樣子。只是天色極暗,倒是像夢中的臆想一般。
“浥塵?”
[嗯,快回去睡吧,該下雨了。]
“你……要走?”
[不走,等你睡了……]
大概是醉得沉了,花滿樓的感知還有些模糊,偏偏浥塵是寫字。他只覺她微涼的手指在掌心劃來劃去,一句話斷斷續續,只記住了最開始的“不走”。
那就好……花滿樓接過酒來一飲而盡,醉意散盡卻是累極倦極,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就已沉沉睡去。
浥塵看着蜷在矮榻上的人長嘆一聲,替他掖好輕裘。
他既應下,她就當他知道了。
黑雲翻墨,風卷着越發濃重的靈力肆虐着,搖的杏花落了一地,畢竟是新植,活下來已是不易,其他棄了便棄了吧。
[舍棄一切去換最想要的東西,你會開心嗎?]
浥塵撿起吹落在地的一朵花,看着杏樹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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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浥塵的消息,陸小鳳日夜兼程回到小樓,卻在城外就感受到了一陣突來的寒意——就像是虎豹狩獵時突然警惕的一瞥,他毫不懷疑若不是對手對他無意那一刻他已被咬斷喉嚨。所幸百花樓不遠,很快就能趕到,屆時不管發生什麽,對他對花滿樓都更有勝算。
小樓在夜色中迅速靠近,敞開的大門內,一盞燈讓它在黑暗裏格外顯眼,陸小鳳心中暗自盤算,幾個起落後便落在了門口。
一個戴着帷帽的人在燈下撫摸着手中昏昏欲睡的小燕子,神情溫和平靜。
“浥塵姑娘”,陸小鳳打了聲招呼,卻覺得她好像哪裏不對。
“姑娘這是要遠行?”
[是。]
陸小鳳伸頭看了看,廳中只有浥塵一人,便明白了什麽:“花滿樓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他肯定會來送你的。原本說你們這麽默契,現在看你還瞞了他不少事啊?”
[對啊],浥塵完全不虛,笑得眯起了眼睛:[事實上我連當初比武時就開始拿你命格壓陣的事都沒說。]
“怪不得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以為你已經溝通好了”,陸小鳳撫額長嘆,癱在桌上作生命垂危狀:“完了,我可瞞不過他,肯定要被說了。”
[是啊,他一向是最在意朋友的人。]
陸小鳳谄媚一笑:“浥塵姑娘,冤有頭債有主,您看……”
[可到時候我已經走了呀,雖然看不了熱鬧但我不嫌事大嘛。]
“姑娘,我是不是和你有仇?”
浥塵不答,只自顧自囑咐到:[明天在小樓呆夠一天就好,你命格奇佳,只是運數變化不定,我已經幫你調過了,明天應該不會倒黴,這樣壓陣的風險大概會降到一成,即便失敗了,備案也交給你了,不用擔心。花滿樓那邊我已經說過了。]
說罷,浥塵捧起小燕子,就像打包完行李一樣直接向門口走去,眉間神色如常。
“等等,浥塵姑娘,你說過,明天他就看得見了,你真的不留下來嗎?”
[師門急召],浥塵點頭致意:[告辭。]
“那好吧,告辭。”
走了兩步,浥塵回頭輕笑,做了幾個口型,夜色中看不大清,陸小鳳只隐隐看到了幾個字:
[你的命格……情債欠多了,利息可是很高的喲~]
一道閃電落在百花樓不遠處,刺得人睜不開眼,那熟悉的寒意,與城外似極。雷聲滾滾而至,又是一夜大雨。
陸小鳳擡頭時,浥塵已經不見了。
很好,是很标準的半仙做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