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燕燕(中)

浥塵很少在一個地方逗留,所以一年的時間足夠我們去太多地方。

我們去過北疆,在那裏踏着狂風暴雪在蒼穹之上馳騁。等到杏花開遍長城內外的季節,浥塵就帶着我在花海中穿行,她教我如何與風融為一體,如何在飛行時不驚擾沉睡的花瓣;我們還去看了大海,在海邊的曠原上聽風和海鷗們講述着海上仙山的故事;在南疆的幾天裏,她就帶我去那個以花代香的寂照庵,用自己養的花給我們換好吃的齋飯,晚上就一起去山頂的瀑布旁邊看星星,或者去深林中找住在那裏的神怪聊天;人類的文化我們也都了解過,我們常常去茶樓聽戲,或者是學着過一過人間的節日。

一年的時間,我終于學會了禦風,雖然相比其他行空晚了太多,但至少有了生存的基礎。浥塵非常系統地向我講解她所知的一切,并挑我感興趣的那些重點教授。她向我坦露她真正的情緒,帶我理解并跟上她的思路,讓我可以用她的視角看待世界。

她已經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所以這應該沒什麽壞處吧,反正我是這麽想的。

我想知道的東西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只除了一樣——浥塵的底線。

我曾在浥塵生氣的邊緣反複試探,但她總是揉一揉我的羽毛就把事情揭過了,我不知道她是太會隐藏自己的情緒,還是真的毫不介意,還是說她又準備坑我,先提前安撫好我的情緒?但是我并不準備太過糾結,她有原則,而且我信她,就算是最後一種情況,她也絕對會以我的利益為先。

一年後,我們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檐下的仍是我的父母,他們已經養育了新的孩子。在燕子的世界裏,孩子一旦成年就會與父母疏遠,他們不怎麽理我,我也幫不上太多忙,只能在屋檐上遠遠看着,有需要了上去幫一把。其實我也明白,在我了解的事情遠超過一只燕子的界限時,我已經無法再融進燕群中了。

如今浥塵已經封印了大多數界門,只需要一個陣眼和一些瑣碎的工作就可以結尾了,預計三月內就能完成。現在她也松了一口氣,在我看着家人的時候就坐在屋頂陪我一起發呆,偶爾揉揉我的頭。

就在此時,一只雛燕落了巢,我正想禦風去救時浥塵已經把它撈了回來。然而此舉也暴露了浥塵的行蹤——看吧,在人家屋檐上發呆真的不是什麽好事。

我本以為浥塵會直接離開,沒想到她猶豫了一瞬就直接顯出形體,還進去和那個看上去很厲害的屋主一起喝茶……

嗯???等等,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是避免與人類接觸嗎?她不是說不能随便和人類産生羁絆不然不好還嗎?怎麽回事?嗯??嗯??!

我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如果我有眉頭的話。

事情果然不簡單。浥塵久違的回了一趟師門,把我送到前輩們身邊後就回卦峰沒日沒夜地翻閱書籍。

我只能跟着已經和人結了契的神怪們一起了解門中事務,反正我肯定是要和浥塵結契的,她選擇了我,而我也只會選擇她,先熟悉熟悉業務也好。

等我把前輩和神怪的知識體系大致了解過一遍後,浥塵又帶着我回了人間,還帶了一盆清霜——累到不想自己飛的我就睡在了花盆裏直到浥塵回到小樓。

她沒有瞞我。她說此地因主人的緣故靈氣豐沛,再加上地脈彙集,是最适合當陣眼的地方,她已經和屋主溝通過,只待他同意就準備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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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在人煙稠密之處,陣眼至少要維持三十年,但是人事變遷,三十年後這裏能否完好還未可知,所以浥塵需要做的工作很多。我也漸漸被派了活,在人界與界門之間往來,探聽消息、觀察渭水走向、傳遞消息……一刻不休。

但最讓我擔心的是她開始嘗試着解開體內部分朝雨的封印,這說明,她已經把死亡提上日程。

很快,她就要找我安排後事了吧,我想着。我不知該如何阻止,冒然行事,多半會把現在的局面攪得一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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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從小樓離開,和我約好在界門裏的一處曠野見面,我就知道要完。

那片曠野叫做離原,是和人間四季最相近的地方。那裏有半人高的長草,枯榮變化和人間相同,風吹過時就像海浪一樣發出“嘩嘩”的聲響,驚起一片暖光明滅——那是叫做“燭明”的靈物,有點像人間的螢火蟲,一年四季都栖息在離原,壽命長得可怕。若是離原大雪,燭明便成群地會出來為過往生靈指路,是最受衆人喜愛的靈體之一。

等我趕到離原時,一只燭明已經被浥塵收買好給我帶路。我們默默飛過漾着星光的溪流,最後在河道回流的地方找到了浥塵,她身邊聚着數十只燭明,在黑夜中極為顯眼。

她應該剛剛和它們交待完事情,光芒四散而去,光明過後的黑暗格外沉抑。

她伸手,我便落在她的掌心,借着星光留心她的嘴型——沒錯,對于我們而言排排坐吃果果看着星星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什麽都是不存在的,不看她我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又不可能讓她在我翅膀上寫字,羽毛對筆畫的感知并不好。

[小丫頭],浥塵笑起來,眼神卻無比鄭重:[待會兒我會讓你做一個選擇,請你務必僅從自己的角度考慮,怎麽開心怎麽來,不用顧慮他人。]

“主要是不用顧慮你吧?”

浥塵點了點頭。

雖然我現在認識的生靈不少,但真正重要的也就她一個罷了,想想真是失策,這樣真的太危險了。

[我的魂體是天煞缺失的碎片,一旦失去現有的桎梏就會回歸原位,天煞就會變回天道。但是現在已經有天道主持這個世界的運轉,所以我不能直接死去。我準備撐到渭水把碎片和我一起吞噬的時候,那時碎片将會消解,成為純粹的力量,屆時我把力量交予師祖和卦峰峰主,他們再用這個力量消解天煞。但是現在的一切都是在天煞和天道下制衡的結果,天煞消失後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們也不清楚,所以消解天煞的過程會很漫長,只能一點一點來。我也不知道那會是什麽時候,但是以你的資質,應該可以等到那一天。]

[我的魂體就是天道碎片,所以渭水吞噬它時,我的意識也會逐漸消失。保險起見,我準備先讓渭水吞掉我的感情,但失卻感情之後會對人際交往和運籌布計産生極大的影響,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感情,可以嗎?]

見我不語,她的語氣帶上了幾分懇求:[我知你不願,但是我需要你,你……]

她突然沉默,我知道她哪裏不對,但又說不太上來,只好等她平靜。

其實非要說的話,她已經開始違背她的準則。如果是以前,她不會說什麽,說明情況之後肯定就不會多嘴,由我自己判斷,只會在我問問題時予以客觀的回答,不會像現在一樣,有這樣明顯的主觀意志……是渭水的反噬超出控制了嗎?

[抱歉,我失态了],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你看,我的底線也在随着情感消失而不複存在,那些禮義廉恥,以後就都沒有了。對你來說,就算我給自己設置了标準,我也會控制不住傷你。你必須警惕,因為我現在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強迫或者示弱,以誘導你答應我的請求。換句話說,我的情感已經開始淡薄,有些阻止不了我的理智了。]

“但是你明知道我不會輕易離開你,你把你的處境說得越兇險,我就在你的陷阱裏落得越深……你的狀況,當真已至此了?”

浥塵點了點頭,像是脫力一般躺倒在草叢中,難得頹喪地嘆了口氣。

草叢中的燭明紛紛驚起,星星點點,就像人間的河漢。但是過段時間這樣的美景就不複存在了吧,這裏地處末浔,每百年裏最多只有三十年的安寧,但三十年,這裏仍會如此郁郁青青,大家都在如此努力地活下去……我們又如何坐視這一切毀于一旦呢?

“我會和你一起。”

我跳到她的長發裏,學着她躺下來:“我知道你的擔憂。卦峰那個總是坐在屏風後的小哥哥告訴過我,無論是什麽戰争裏,卑劣者永遠都會是勝利者,而勝利者會建立秩序,防止有人利用他的手段爬到和他一樣的位置……你肯定會成功,唯一需要是擔心你沒有底線之後會迷失本意,傷害原本想保護的一切嗎?”

她想點頭,卻不小心扯到了被我壓住的發絲,我幹脆起身睡到了她的肩頭:“但是你所求并不是權位,而且……你的命也不長了。再說了,有師祖他們在,你絕對翻不起什麽浪花的喲!總而言之,你很安全的,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懷疑的後果,也不能保證自己完全接受你的行事,但我會盡力相信你,這樣可以嗎?”

浥塵再次嘆息,無聲的點點頭。

夜開始涼了,燭明們早已回巢安睡,天上的星星孤零零地閃爍着,看着有些寂寞。

但至少我們是在一起的,這樣就算迷航,也不會孤單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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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浥塵仍是一樣,天天奔忙,偶爾去小樓休息一下聊聊天,或者去安排一些事情。

我承認小樓的主人實在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和他相處總是如沐春風。浥塵也是個脾氣很好的人,所以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真是無比和諧,但是我就是知道哪裏不對。

因為他們在一起時周身那個氣氛啊……我行走師門的這段時間真的看多了。

想想我去棋峰的時候那個一向淡漠疏離的峰主小姐姐拿着丹青先生畫的《倦歸圖》笑得面若桃花,再想想師祖因為術峰峰主夫妻鬥(chao)法(jia)去師叔祖的清霜下委委屈屈地嘤嘤嘤——“你看看,現在的小孩越來越不聽話了,你晚上竟然都不托個夢關心關心我,你是不是變心了?!”;還有藥峰那些你采藥來我煉丹,你出診來我送飯的小情侶……

諸如此類的畫面及對話潛伏在每一個角落,在不經意的時候就會蹦出來給我這樣的生物致命一擊。

我總算知道為什麽師門給的條件這麽優厚都沒多少神怪結契了,我們這些萬年單身狗與他們天生氣場不合好吧?!

鑒于這段時間我每天都被狗糧撐得不行,現在我果斷選擇了眼瞎,眼不見心不煩,沒錯就是這樣。不過長期在外,我竟然把人間的風景名勝都逛了大半,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每天浥塵都會對我詳述自己的經歷,教我如何分析預決策。不出意外地,她向花滿樓隐瞞了和他無關的大部分事情,我也以為他是不知道的,直到上元之後。

那時浥塵已準備妥當,只需向師門交割一些事務便可,她只說是在屋內整理畫冊,我便也在送信之餘歇在屋內。

其實她每晚都會出門引入朝雨維持生命,平日我都是一起去的,只是那天實在太累,我就先在浥塵屋中睡下了。

一覺醒來已是子夜,浥塵尚未歸來,我就想着出去尋一尋,我是真沒想到會在院中看見花滿樓。

他倚在花下,但并沒有在喝酒,而是在煮茶。茶煙袅袅,多麽歲月靜好的畫面啊。

然而要命的是,我是開窗出來的,那個開窗的動靜我不信他聽不見。

我迅速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準備木遁——沒錯院子裏樹這麽多躲一躲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然而我還沒擡起翅膀,花滿樓先開口了:“今日百裏內無雨,浥塵可能要回來的晚些了……”

他想了想,續到:“姑娘莫急。在下一時難以入眠,便煮了茶,姑娘若是願意,可下來一品。”

我僵在原地不敢出聲,心中卻在吶喊:什麽玩意兒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不對不對他怎麽能感知到我可是還不對他一定不是在說我吧哈哈哈哈……

但最後我還是硬着頭皮飛了下去,站在茶壺邊假裝我是一只懵懂無知只是來喝水的燕子。

他替我倒了一杯茶,嘆到:“浥塵所行之事對人界和她的師門均有裨益,事關重大,我也無意追問,但是往後必定無比艱險,除了盡量完成她布局的部分之外我大概也幫不上什麽忙……”

我并未想到他會這麽說,即使所知有限,但是他對浥塵的了解,真的比我所料深太多了……還有這種信任,他為什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呢?當然不可能只是因為情愛,天底下那對情侶沒有誤會懷疑啊……

我一邊品着茶,一邊想得入了神。

“或許這麽說有些唐突了,但是還請姑娘莫要疑她。”

這是什麽?怎麽一副托孤的樣子?還是他已經隐隐感受到了什麽……

夜風吹過,幾片樹葉落下,花滿樓似乎聽見了什麽,笑得彎起了雙眼,很高興的樣子。

“浥塵回來了,姑娘也快去休息吧。”

他起身收拾茶具,看上去從容不迫,我卻莫名覺得有些匆忙?

他像是聽到了我的心聲,微微壓低了聲音解釋:“她幾次囑咐我不可如此,換眼之前一定要養好眼睛,若是被發現,她又要勞神囑咐我了。”

“你知道還大半夜起來喝茶!”我怒,忍不住按笛書的調子吼了一句。

“實在抱歉,只這一次,好不好?”

看着他的眉眼,我這才想起,其實他還是一個少年啊……其實浥塵不也是嗎?她和他應該還是同年。

我嘆息,只得點了點頭。

看着他起身回房,我心中突然不忍,揚聲道:“凡事總會有個結果,如果可以,我會告訴你。”

“嗯”,他笑着回頭,朝我的方向點頭致謝。

我終于知道浥塵為什麽喜歡找他聊天了,天吶這個笑容!這是什麽神仙啊啊啊啊!!!

“姑娘也快回去吧。”

看着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我仍然無法從剛才的沖擊中回過神來,直到一只熟悉的手在我額頭輕點了一下。

我回過頭來,入目便是浥塵溫柔的眉眼:[傻丫頭,想什麽呢?已經開始轉涼了,快回屋吧。]

我一頭紮進浥塵懷中,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松手。

要是大家一直可以聚在這裏,一直這麽說說笑笑該多好啊。

她把我叫起來,應該是有什麽需要囑咐。

月光下,浥塵神色如常:[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的眼睛就是解放天道的鑰匙,現在我把眼睛換給他作為封印的陣眼,就相當于把鑰匙鎖在了人界,這雙眼睛中蘊含的靈氣足夠人類用一輩子,死後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陣眼随人而動,陣法也最不容易損壞。我留了一點東西監測陣法,也可以防止天煞和天道動搖封印……這樣對雙方都沒什麽壞處,忽略情感也是最好的方案,我以後多半就這樣了,學着點啊。]

???我好像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對了,大晚上的別喝茶了,不然你又睡不着了。]

抱着我由窗子翻進屋內時,浥塵笑着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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