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想要不想要?
她幾乎已經忘記, 這整件事,都是怎麽引起的。
可顯然太子并沒有忘記。今天一早就把那無事生非的家夥給叫了來。
想着承恩侯世子,她就覺得兩邊的太陽穴一抽一抽的。他定是跟太子胡說八道些什麽?不然好端端的, 太子為什麽要叫她去過神仙殿?
她垂眸看着地上那匹布,秋麒麟的顏色, 淡雅高貴。
她突然覺得在這宮裏, 活着也真是一起一伏,跟在安平伯府,不一樣的累。
她彎下腰,正要撿起, 身邊沒接住布匹的宮女早跪伏在地上, 吓得磕頭不止:“夫人, 奴婢該死。”
旁邊小照子已經機靈地把布撿起來,抱在懷裏。
沐兒看看幹幹淨淨的厚地毯,嘆了一口氣:“起來吧。是我剛才不小心滑了手。”
她随口一句話,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一屋子的宮人全悄寂無聲。包括小照子在內, 看向沐兒的眼神卻都有些不同。
昨日夫人為了救全福,親自跟慎刑司的人求情,又為了大家夥兒, 自請罰了一年的月銀。大家夥私下可沒少說夫人好話。
剛才的事,就是最和善的主子, 就算不責罵推責,也絕不會把錯兒自個攬身上。
趴在地上的宮女,眼裏都是淚花兒。
她當初被分到臨華殿, 都是因為沒錢上下打點。可誰能想到,這臨華殿的日子會那麽好過。都說沈夫人身份低,沒什麽前途。可是在她心裏,夫人處事卻比那些個貴人,不知道高貴多少。
她暗暗擦了淚,站起身,用絹子托着,從小照子手裏接過那匹布。悄悄地退下了。
對于這奇怪的沉默,只有沐兒跟流采沒在意。她們倆互相看了一眼,都在擔心——承恩侯這事,到底會怎麽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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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曹家昨日回了家,先一家子抱頭痛哭,在家裏關上門,不敢罵太子,罵安平伯又無意義,便把沐兒罵了個透。
末了,平陽侯罵自家夫人:“你那個姐姐外甥女兒,怕不是個傻子。這沈氏得寵,便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偏害得咱們三兒跟着那沈九作對。如果老三的腿好不了,老子把你的腿也給打瘸了。”
平陽侯夫人知道自家男人脾氣,向來說到做到。屁都不敢放,只能埋着頭哭。
那邊派出去打聽的家人也回來,說是崇仁坊沒有人要賣房子。更何況現在大節下,就算要賣,也要等過了節。只有一家,也是子孫不争氣,雖說願意,可要價開口就一萬,還不算家具。又說他們家的家具都是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也要折價五千。
平陽侯一聽這是翻了個番兒,氣得沒法子。便揪住夫人:“這事都因你那姐夫家而起,咱家小三兒斷了腿,沒找他們賠銀子就不錯了。這買宅子的錢得他們出!”
平陽侯夫人待要不去。她婆婆舉起拐杖就往她小腿上狠狠來了一下,哭天搶地地罵起來。說這陳家送了女兒進宮,他們這邊,好處沒撈着半點,倒是孫子斷了腿,兒子丢了官,阖家上下還要湊銀子賠錢。
平陽侯夫人無法,第二日,只得收拾收拾,往陳太傅府上來。
她半瘸着腿,進了府,就見府裏幹幹淨淨,該貼春聯的地方也都貼着喜慶的春聯,可是這滿府的下人,沒半個臉上帶着笑。
正滿心狐疑,就被請進了內房。就見陳太傅夫人滿臉浮腫。姐妹兩個各懷心思,寒暄半天,平陽侯夫人“撲通”跪到陳太傅夫人跟前,就提了銀子的事兒。
陳太傅夫人一聽,氣得當場站起身,就給了她一大耳光,罵道:“當初就不該求了老爺,費盡心思把你家那個歪心爛腸的小子塞到錦文去!如今,我們家上上下下的臉面全賠進去了還不夠,你們還有臉上門來要錢!是我叫你們打到安平伯府上去的不成?!”
平陽侯夫人當下就不幹了。撲上去,雙手一張,長長的指甲就往陳太傅夫人臉上劃去,兩個扭打一團。
平陽侯夫人尖聲罵個不停:“我家三兒好好地,不是被你家五郎指着,會去打人?你家的才是黑了腸子!爛了肚子!不是你成天跟我說什麽沈氏從狩獵回來,就被殿下厭棄,皇後娘娘又讨厭她,恨不能立刻打發她出宮,我家大郎能打上門去?!你陳家今天不給我個交待,我就死在你們家裏!”
下人們一窩蜂地上來拉,不知怎麽地又互相打作一團。
陳家仗着地利,人多。可平陽侯家的仆婦個個能打,竟是戰成了個平手。一時內室那點地方,能砸的東西全砸爛了。
陳夫人本來躲在裏間,不敢露臉,怕被姨母見了笑話。哪知外面竟然打起來。她自來清高,此時,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着馮公公的話,這時候也只能打腫臉充胖子了。反正殿下說的是恩典!
她牙一咬,沖了出來,罵道:“都給我住手,不就是銀子嗎?我出!”
平陽侯夫人扭頭一看,驚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這外甥女怎麽會在家?
陳太傅夫人披頭散發,臉頰上還多了一道血口子,見她出來,一時沒轉過彎來,開口罵道:
“雪兒……你跑出來作什麽?還嫌不夠丢人麽?我是造了什麽孽呀!當初叫你不要進宮,你偏去。去了又收攏不住殿下!你……你真真是氣死我了!”
說着陳夫人捶胸頓足地哭了起來。
陳夫人漲紅了臉,大聲叫道:“母親,你胡說什麽?!明明是……是我……我聽說五弟挨了打,求殿下恩殿,回家過年!你瞧瞧,誰有我這份恩寵!”
陳太傅聽說裏面打起來,飛跑而來,剛進屋,就聽見她這麽叫喚。
當即一張老臉再也擱不住,沖進去,別的先沒管,擡手就給了她一耳光:“進裏屋去,不許出來!”
他昨天聽到人給遞消息,說太子一大早就過問錦文的事,吓得立刻賠了一張老臉,請了太子過府,把事情給按下了。
哪裏知道這個不懂事的女兒,竟然在宮裏又把殿下惹惱了,被送了出來。他早囑咐下人,姑娘回府的事,誰也不許在外人面前提半個字。
這會兒,這孩子不說好好藏着,竟然自己跳出來。他真是後悔,當初就不該有那麽一點小心思,順着這孩子的意,把她送進宮。
陳夫人從小被嬌捧着長大,何時挨過打?更何況是一向謙謙君子的父親?!
她站着一動不動,只覺得心裏痛到極處。也不知道被什麽人拖着進了裏間。
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像尊泥塑木雕,毫無反應。
有人往她臉上冰敷,外面的聲音不斷傳來。
“夫人,你先進去歇着。姨夫人,你也起來吧!”
“姐夫,實在……我也沒法子……嗚嗚……”
“算了……最多一家一半。以後……兩家……少往來吧。”
外面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陳夫人坐在那裏,表面木呆,可內心早驚濤駭浪。她今日所有的屈辱,都是因為那一個人。——憑什麽?那樣糟賤的一個人,竟然能把她踩在腳下?只因為,殿下瞎了眼麽?!她……絕不會讓那人再留在後宮!
*****
沐兒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恨入骨髓。就算是知道了,怕她也懶得多想。本來就是彼此争寵的關系。今天你得了意,明天她得了意,她有什麽好在乎的?
她此時剛進了太子的神仙殿。正好奇地打量着。
太子住的地方,自然不同凡響。大殿宮脊上坐着形态各異的鎏金穩獸,下面麒麟托柱。正面是漢白玉砌成的級級丹墀,發着亮,朱色的大門上,金釘閃爍,晃人眼目。真的像是神仙住的地方。
她正看得出神,有小太監來接引:“夫人這邊請。”
沐兒轉頭,見右手的偏殿也是玉欄朱門,門前站着十來個侍衛,昂首挺胸,個個紅衣黑帶。
她不覺斂聲屏息,連步子都放得極輕。
到得門前,就聽小太監走到門前,低聲道:“殿下,沈夫人在門外等傳。”
“進來吧!”太子的聲音不辨喜怒。
沐兒卻不自禁地将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裏。
她暗暗吸了一口氣,才低頭進了門。
一進去,就覺得暖香撲鼻。正是太子身上常帶的味道。也不知這香叫什麽名字。
她不敢擡頭,可腳下卻像踩上了雲端一樣柔軟。
她雙手交叉在腹前,就要下跪見禮。
就聽淡淡一聲:“免了,過來。”
沐兒覺得奇怪。在臨華殿,她并沒怎麽怕他。
到了神仙殿,不知怎麽地,就覺得,他隔得實在遙遠。真像那雲端上的神仙一般,不是她可以随便碰觸的。
沐兒非常小心的移着步子,眼神也不敢東張西望,朝着太子的方向,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不敢靠他太近。她停下來時,能看見他藕荷色的下衣襟擺和露出的鴉面鞋。
她愣了一下。之前太子送來叫她做衣裳的那匹布是駝色,她便理所當然地想太子喜歡這種淡雅的色彩,所以撿了那秋麒麟色。難道太子最後喜好變了不成?倒喜歡鮮豔一些的?上次小年夜穿了海棠色,這次又是藕荷色。
她正東想西想,就聽太子道:“你可知道,孤叫你來,要做什麽?”
沐兒雖然沒東張西望,可也知道,屋子裏并沒有承恩侯世子,想來是已經離開了。太子的聲音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好像并沒生氣。她便有些安心。
“妾愚笨,不知。”
“哼……站那太礙眼了,過來!”
沐兒心下一喜,更加篤定,承恩侯世子找了個好借口,把事情給遮掩過去了。
她忙緊走幾步,擡起黑瑩瑩的眸子,看着太子,紅嘴微嘟:“妾站哪裏,殿下都嫌妾礙眼!”
就見太子朝她招招手,拍了拍榻沿。
沐兒緊走幾步,轉身,小心地在他身邊坐下。
太子嘴角隐隐浮起一個弧形,嘴唇湊到她耳邊,在她玉珠般的耳垂下哈着氣,聲音低沉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不錯,孤只喜歡你……躺着。”
沐兒的臉“騰”地燒起來,連脖頸帶耳廓全泛起桃花色。
太子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觀賞了一會兒,才伸出大手,握住她的小手道:“帶你去一個地方。”
寒碧便垂首上前,小心翼翼地給太子披了件狐裘。
沐兒見了她,先是一愣,旋即心裏浮起一陣得意。
流采也過來,把手裏抱着的披風給沐兒穿上。
兩人出了門,太子便帶着沐兒往後殿走。
雖是冬日,下午的陽光卻正好,空氣透着澄澈,有美酒的味道。沐兒的心情不覺輕松得有些像天上的雲。
太子停下腳,見她望着天上的雲,笑了笑:“仔細晃了眼,回頭流眼淚。”
沐兒垂了頭,心裏有些暖:“妾哪有那麽嬌氣!”
兩人走到一座後殿前,自有人來開了門。
等進了門,沐兒一下就呆了。
就見裏面幹幹爽爽,偌大的空間沒有一堵牆隔,全是一排排整齊的樟木架子,樟香撲面。
太子領着她,順着那架子,徐徐地走着。
只要太子腳步稍停,後退着引路的太監,立刻順着他的眼神,打開架上的東西。
古董,瓷器,珠寶,刀劍,挂毯……應有盡有。
她睜大了眼兒,總算明白這是什麽地方——這就是傳說中,太子的私庫呀!
她正沉浸在震驚中,太子在她耳邊淡淡地道:“晃眼不晃眼?”
沐兒老老實實地點頭。
“想要不想要?”
沐兒“霍”地擡頭,秀眉挑到發鬓裏去了,眼睛瞪得溜圓。
太子右嘴角微勾,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快過年了,賞你的!多挑些,順便把布置捶丸場暖閣的東西也挑出來。”
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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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人商商量量,一路挑挑揀揀,也不知挑了多少東西。
流采在後頭跟着,沒敢多口饒舌,可是心裏已經樂翻了天。姑娘這樣,好像是跟夫婿一起逛市場喲!殿下對她家姑娘可真好。
偌大一座殿,沐兒只走了一半,就走不動了,便張着嘴兒,微喘道:“殿下,布置暖閣,這些東西,只多不少。不用再看了吧?”
她對這些東西還好,又不能拿去當了,放老多在屋裏也沒意思。還不如給她一包金葉子實用。
太子遲疑了片刻,湊到她耳邊道:“之前撕了你的衣裳,不要孤賠了麽?”
沐兒的臉“騰”又紅了,忍不住咬着粉嫩的嘴瓣,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瞪了他一眼。
就見太子眉頭一皺,“不許咬嘴唇,回頭再傷了。”
沐兒的臉卻是更紅了,偷偷地別過臉,心裏湧起一種甜來。
太子便牽了她繞過其餘的架子,直奔布匹而去。
到了架子跟前,太監小心揭開擋塵的黑布,就見一匹匹精致絕倫的布匹展現在眼前,光彩耀目。
沐兒倒不貪心,想着他說賠她,便只想揀一匹。一片閃亮中,有一匹青缬,上面白色花紋清晰別致,她伸手摸了摸,上手有一層臘油,便笑道:“就這個吧。開春做了衣裳,倒不怕小雨。”
太子斜睨她一眼道:“誰還敢叫你淋雨不成?你怕不是懶得繡花兒吧!”
沐兒也不理他打趣,就催着要走。
卻見太子玉石般的面孔上,神情淡淡。他微微仰頭,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颌線,一手搭在架子上,斜倚着不動。如果不是他的手指在架子上輕輕地敲打着,發出“铎铎铎”的聲音,會叫人以為是一尊神像。
沐兒被他晃得心頭猛地一跳,挪開目光,看向太子修長白皙的手指。一看之下,不禁一股笑意湧上心頭——那一架子竟放的都是些男子用的面料。雖然男女面料差異不大,可到底男子的多偏向素雅,面料也更硬實些。
原來繞了這麽大個圈兒,他還沒忘了做衣裳的事呢!只是上次鬧成那樣,才說不出口吧。
想着自己已經偷偷做了準備,沐兒強壓着心頭的笑意,一臉無辜走過去,随手揀了一匹珊瑚色的,問道:“這顏色不錯。殿下,不如也賞了妾吧?”
太子的臉,慢慢地長了下去。一扭頭,朝外走去。
沐兒看了一眼,低下頭,忍着不理他。
旁邊太監愁眉苦臉,捉摸了片刻,還是把這匹布也給堆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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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步子大,在前面走,已經繞到中殿前頭,見不着身影,沐兒還在後頭慢慢跟。
就聽前面隐約傳來馮沖的聲音:“殿下,陳……剛才送了信兒來,……風犯了。奴才擅自作主,派人跟着溫太醫走了一趟,說是……犯得很是厲害。”
沐兒一下上前幾步。
“殿下,可要去瞧瞧?”她聽到馮沖這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