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沐兒脫了鞋
皇後擡起了頭, 一雙濃眉不知不覺地飛揚起來。
她看了看一角的釘板,嘴角抿出一絲笑意。
那黑鐵打造的東西,方方正正, 上面一根根尖釘足有半尺長,密密麻麻, 看着就叫人膽寒, 別說跪了。
她滿意地看着沈氏。
就見沈氏小臉越來越蒼白,一雙向來勾人的眼睛裏,滿滿都是恐懼。
皇後覺得一直憋悶的胸口終于出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
這東西別說髒了,就是疑心髒了, 他也不屑再碰。
這釘板只要一跪下去, 不信這嬌滴滴的沈氏還挺得住。一旦她認了勾引過李業, 先充入掖庭做苦工,不消一年,就叫她消失得無聲無息。
可松一口氣歸松一口氣,她心裏的煩惱卻是半點沒減。
方家老太太昨日臨關宮門前, 遞了帖子說想進宮請安。
她想着可能是要商量年後成親的事,不過是要多賞些臉面,便給安排在了今日。
不想方家老太太一來, 就哭哭啼啼,說自己女孩兒配不上承恩侯世子, 求她開恩同意退親。
她知道必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大事,強壓心頭之火,立刻着人去承恩侯府傳人。結果, 承恩侯夫人來了,說承恩侯世子一早就被太子叫進了宮。
她更覺得事情不對,便叫太監去傳李業那邊完事就來給她請安。
兩家在她這裏一照面,承恩侯夫人是一力否認有什麽事,只說之前在山莊有誤會,不肯退婚。李業卻是一言不發,一副靜觀其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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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老太太氣頭上來,便隐隐提了安平伯府的事。雖沒點透,可那話裏話外,只說李業替安平伯家出頭,是因為之前跟安平伯府議過親。這事還有現成的人證。仲春之會後,工部的人撞見李業跟安平伯喝過酒,還親自送安平伯回家。又說安平伯在部裏跟人提過在跟承恩侯府議親。若是斷得幹淨,方家也不說什麽,可是有了沈九的事,他們方家可不敢再悶着頭,把女兒往火坑裏送。
她聽了這話氣得肝痛。
打發了方家老太太,她便想叫人去傳沈氏,可又怕太子攔着阻着。
正猶豫不決,誰知柳夫人卻正好着了人來問除夕宴的事,還随口提了一句,問陳太傅病了,太子出宮探病,要不要以宮中名義再送一份禮慰病。
這可真是老天爺都在幫她,她忙叫太監去傳沈氏。一心想着,這事最好在太子回宮之前有個了結。
想到這裏,她決心更定。擡眼見沈氏兩眼發直,跪在原地。而李業居然跪行幾步,雙手一張,攔住了那幾個太監的去路。
嘴裏還高聲哀求道:“娘娘,要怪就怪侄兒行事不穩重,怎麽罰都随娘娘的意。何苦遷怒無辜?”
李業護着沈氏的猴急模樣,可真是不打自招。皇後怒極反笑。
她當初淘汰了沈家嫡女,就是因為她跟平陽侯家議過親。這嫡女既跟平陽侯議過親,那不用說,跟李業議親的,就是沈沐兒!
如今回想起來,她之所以會給燦兒娶進這個攪家精,就是被自家親親的嫂子給陰了。
當初她左挑不出人來,右挑不出人來,便跟嫂子吐苦水。結果她這親親的嫂子便提議從“仲春之會”的閨秀裏挑。
挑了沈沐兒出來,她想着一個庶女不合适。又是她這位好嫂子,說什麽,反正也不是太子妃,不過是宮裏的女人,回頭随便給個低等位分,只要能生就成。
現在想想,怕是從一開始,就想變着法子地把這沈沐兒給弄進宮來,徹底斷了李業的念想。可瞧瞧如今,卻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她濃眉一挑看向承恩侯夫人:“這就是你說的沒事兒麽?!當初你撺掇着本宮召這沈氏進宮,可是早知道了你的好兒子,我的好侄兒有這番心思?!”
承恩侯夫人滿臉漲紅,走下地,幾步沖過去,擡手就給了李業一大記耳光,哭道:“孽子,你還要做死到什麽地步!”
“都死了不成?還不快拖她去跪釘板!”
皇後見那幾個太監只只顧着看熱鬧,便出聲喝道。誰知道太子什麽時候回來?事不宜遲。
*****
這一聲,驚醒了沐兒。她擡起頭來,盯着前方,就見宮闱中,處處挂着軟綢帷幕,座着兩枝大紅燭,流着蠟油,正灼灼燃燒。
眼角裏,那幾個太監已經繞過承恩侯夫人母子,向她圍了過來。
她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她想的法子不管成不成,都只能試一試。
沐兒滿臉通紅,猛地站了起來。
她這一站,所有人全驚呆了。真沒見過在皇後娘娘跟前,不被叫起,就敢站起來的宮妃。
皇後呆了,忘了催促太監們快些動手。
承恩侯夫人呆了,舉着手,忘了繼續去打李業。
太監們也呆了,這沈夫人是要逃跑?要不要先去堵門?
然後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沐兒左手一撩裙子,露出了身上穿的厚厚藍棉褲,腰一彎,左腳一擡,她的右手居然取下了左腳的鞋。
正當衆人以為她瘋了的時候,她猛地朝承恩侯母子方向撲了過去,一鞋底“啪”地抽在了李業的腦門上。
嘴裏還尖聲嚷着:“我跟你清清白白,你卻竟做些混帳事,叫人誤會!我不活了!”
李業:……。
承恩侯夫人驚詫之下,幾乎出于本能,揮手就朝她打來。
沐兒眼睛一閉,拼着被她一巴掌扇在臉上,“噔噔噔”,她裝作站立不穩,一直朝後退去。
皇後還沒回過神來,就見沈氏的背撞上了仙鶴燭臺。
燭臺“砰”地一聲,重重倒地,燭火點燃了紅色絲帷一角,火苗“噌”地撩了起來。
*****
太子坐進車中,臉色也沒緩過來。
陳太傅後來暈倒,他不得不多停留了一陣。等太醫再次診治,陳太傅蘇醒後,他才離開陳家。
馮沖縮在馬車一角,小心翼翼地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又拿了一攝絲盒子出來,雙手将色彩缤紛的點心奉上。
“殿下先墊補墊補,今兒晚飯遲了。別空着胃。”他說話格外小心。
太子臉色黑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茶,也不伸手捏點心。
馮沖知道,他這是也被陳夫人給牽扯進去了。
他心裏長嘆一聲。
以前後宮沒這些夫人的時候,不知道多清靜。進來了吧,好好享福不就完了,偏成天鬧些幺蛾子。苦的還不是他們這些人。
他在宮裏年頭長,沒少見着這一會東風吹,一會兒北風起的事兒。就說殿下如今對沈氏是興頭子上,可誰也保不齊明兒這陳夫人因着哪件事,得了殿下的意兒,又起來了呢。再則,就算是不得殿下的意,若是懷了龍子鳳孫……這也是尊貴人呀。他可誰也不想得罪。
他愁眉苦臉好一陣,眼見都快到宮門了,殿下臉上還是烏雲不散的模樣。他只得挖空心思想,說件什麽事兒,能叫殿下開心起來。
他想啊想啊……終于宮門剛過,他就想起來了。
可他心思一沉,決定看看風向再說。
今天殿下從庫裏出來,那臉色,可也不怎麽好看。指不定這沈夫人又得罪了殿下。
他剛幫陳夫人,吃了挂落。要再幫着沈夫人說話,回頭殿下豈不是更讨厭他在後宮裏幫着這些夫人折騰?
馬車“得得得”一路向前,眼看就到東西分岔路口,他便默不作聲,等着殿下吩咐。
前面趕車的侍衛等不到車內的吩咐,只好硬着頭皮問:“殿下,可是回神仙殿?”
這話問得有學問。正常情況下,太子自然應該回自己的宮裏去。可是……現在都過了晚飯飯點,也快到晚上歇息的時間了,萬一殿下要想去哪位夫人那裏呢?
馮沖就緊張地盯着太子。
就見太子皺着眉,略嘆了口氣,閉了閉眼,道:“去臨華殿!”
馮沖心裏“咯噔”一下。果然殿下還在興頭上,這沈夫人明明今兒得罪了殿下,殿下居然連一天都舍不得冷落了她。
他忙道:“殿下,老奴今日聽得一事,說是沈夫人今兒早上,花了二十兩銀子,從衣工局買了匹布。”
太子一愣,旋即臉色更黑,扭了臉,冷哼一聲:“你跟孤說這個做什麽!”
馮沖陪着笑臉:“那顏色是秋麒麟色……倒跟上次殿下拿回來的那匹差不了多少。”
他緊盯着太子的臉色,就見他臉上的黑如潮水般一點點退去,整張面孔在燈光下慢慢有了溫度。
他嘴角微微凹下,又冷哼了一聲:“你何不早說!”
馮沖:……。
此時,就聽得西邊響起一片吵嚷之聲,接着就是鑼響。
太子擡頭問:“哪裏走水了?”
那趕車的侍衛立刻拉住馬匹,原地不動。
其他的侍衛飛奔着去打聽,不消片刻就得了消息:“是桂宮。”
*****
太子一行趕到的時候,就見桂宮外到處都是提着水桶的宮人。
可是桂宮裏一縷煙也不見。
他下車進了門,就見寬大的院子當中站滿了人。
四周都是火炬,照得通明。
當中一個黃羅頂蓋,蓋下端坐着兩個人。
他上前行禮:“父皇,母後,可受驚了?”
皇帝裹着極厚的大毛衣裳,指了指殿內:“只是燒了些帷帳。怕還有火星子,再燃起來,在這裏略呆一呆。沒事兒。”
太子點了點頭。
皇帝又問:“陳太傅可還好?”
太子臉色不變,道:“是陳年的頭風犯了。吃了藥,已經好些。”
說完話,他才看向皇後。就見皇後一臉委曲地看着他,突然抽出一條绡金絹子,捂着眼睛,哭了起來:“沈氏可真是個災星,母後不過叫她過來,問問方姑娘的事情,她竟會笨手笨腳,打翻了燭臺!”
皇後娘娘的哭,倒不是假的。她真是說不出的憋屈。這沈氏太奸滑了。難怪能把太子哄得團團轉。
火一起,她就吓呆了。可這時,倒在地上的沈氏突然一個轱辘爬起。朝着她就沖了過來。
她以為這瘋女人真是不想活了,要來找她拼命。
可偏偏因為這事涉及承恩侯府,家醜不想外揚,她身邊當時只站了個從娘家帶來的老奶娘古氏。
誰知這沈氏沖上來,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娘娘,走水了,快,妾扶娘娘出去!”
她當時慌了神,古奶娘也扯着她,跟沈氏一左一右,把她給架了出來。
剛下了殿外臺階,腳跟還沒站穩,皇上就從後殿趕了來。
見狀道:“兩個宮人都忠心耿耿,回頭賞!”
她驚魂未定,還沒來得及把早想好的說辭說上一遍,那沈氏竟然立刻扔下她,搶先一步,上前下跪行禮道:“回皇上,妾是太子殿下身邊的沈氏。娘娘叫妾過來問方家姑娘的事。妾一時不慎打翻了火燭。妾該死!”
當時裏面冒出陣陣濃煙,情況不明。李業慌慌張張,正扶了承恩侯夫人出來。
她話到嘴邊又卡住了。
她的目的是要把沈氏從太子身邊攆走。既然沈氏自己承認打翻火燭,她只要裝作受了驚吓,就足以讓沈氏定罪了。她又何必橫生枝節,扯出娘家的一堆爛事?當下便默認了沈氏的說法。
沒想到,皇上竟然道:“原來是你!起來吧!回頭好好學學宮裏的規矩!”
這一句話,竟是把這事輕輕揭過了。
她氣得憋了半天,總算是想到了“災星”這個名目往沈氏頭上貼。她的兒子多尊貴,怎麽能留個災星在身邊?!她相信,皇上和兒子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
*****
太子聽了皇後的話,先是一愣,旋即目光立刻在人堆裏一掃。
他一眼就看見了沈沐兒。
她渾身上下,穿得圓滾滾的,像只藍色的棉球。
她濃密的烏發散亂着,小臉上有一塊髒污。她此時也正睜着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看他,粉紅的小嘴微微嘟着,一副想靠過來,卻又不敢的模樣。
太子眯了眯眼,臉一點點拉長。
沐兒之前早看見他進了門。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是放心多一點還是擔心多一層。此時見他一臉烏雲,心裏的委屈頓時跟蒸鍋上了氣一般。
他這是在怪她麽?若不是她拼力自救,引來了皇上,她可就徹底毀了。那釘板,她也不消跪上去,只怕什麽罪都已經一口認了。
她氣悶地別開眼,懶得再看他。
此時,幾個太監從殿中擡出一件東西。
黑鐵打得方方的,一根根半尺長的鐵釘,向上戳着,密密麻麻。
皇上年紀大了,眼神不濟,一時看不清,便沒在意。
可是太子一眼就瞧見了,他略一思索,薄唇一動:“母後,這釘板宮中有年頭沒用過了,怎麽會出現在母後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