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皓月居的庭前有許多樹,一個老者正拿着鋤頭,在院子旁邊的一小塊菜地上鋤草。他已經很老了,老得令人懷疑,他的腰彎下去,還能不能直起來。
藍吹寒牽馬上山,走到老者跟前時,像是不過才出門幾天,語氣從容平靜:“三爺爺,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老者遲鈍地擡頭看了看,發現是他,慢慢直起腰,臉上露出笑意,聲音蒼老,“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三爺爺,這是我的妻子。”他一邊說着,将方棠溪從馬背上抱了下來。
三爺爺臉上的笑意凝固:“……妻子?”
“是的。”
兩人的對話十分平淡,但方棠溪卻覺得有無聲的風雷響過,整個世界都幾乎變得無聲,面前的老者目光忽然銳利至極,仿佛電光射進他的雙目。
他打了個哆嗦,讪讪道:“爺爺,吹寒在開玩笑,您別當真。我是棠溪啊!小時候您見過我的。”
三爺爺又看了看藍吹寒。藍吹寒淡淡地道:“我沒開玩笑,這一生非他不娶。三爺爺,我帶他去祠堂。”
方棠溪呆住了:“吹寒,你在說什麽?快向叔公解釋啊!”
藍吹寒一言不發,不顧他的抗議,抱着他向後山而去。
後山的祠堂緊鎖着門,藍吹寒騰出一只手,擰壞了門鎖,推門而入。祠堂中很是幹淨,看得出是經常有人打掃的,靈位有些有損壞的痕跡,又被重新漆好,想來雷家的人也曾尋仇到此,只是沒遇到人,所以找了靈位發洩。
藍吹寒将他放到了側位的椅子上,那是宗族長輩坐的位子,自行在蒲團面前跪下,神色萬分平靜:“父親,母親,孩兒已經決定,與棠溪結為夫妻。”随即轉頭對方棠溪道:“即便拜堂,藍家也沒幾個親友到場,所以就在此地聊盡些禮節。”
方棠溪心中感動,吹寒願意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雖死無憾。
他低聲道:“我也跪下來吧!”雙手按在扶手上,便要從椅子上借力,準備用輕功到吹寒身邊。
“你不要動。”藍吹寒阻止了他,“我跪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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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是我的爹娘,我不能在跟前伺候,現在跪一跪都不可以嗎?”
“……那我抱你過來,不要跪太久了。”
“好。”
兩人在靈前對着靈位默默拜了三拜,藍吹寒便起身将他抱起來,放回椅子上。
這三拜到底純是敬重長輩的,還是包含了結親的禮節在內,方棠溪沒敢多問。吹寒的所作所為讓他絞盡腦汁,但他和吹寒相處日久,也漸漸明白了凡事少說少錯的道理。
藍吹寒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輕握了握他的手,沉聲道:“我們之間的恩義,不是一拜就能說得盡的。而且你的腿不方便,就這樣吧。從今往後,在惜花山莊我是你的妻子,在皓月居,你便是我的妻子,你也不用感覺到委屈了我。”
吹寒這麽體貼,他自然很是感動,握緊了吹寒的手。
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漸覺起了涼風,藍吹寒便抱起了方棠溪。出門時,一個中年人站在門外,行禮道:“恭迎少爺回來。”
皓月居裏留下的,都是曾經的高手,只是年邁體弱,再也達不到當年巅峰,這才沒有到江湖中行走。管家廖叔當年在江湖中也曾闖下了赫赫威名。方棠溪自然知道,連忙開口喚了一聲:“廖叔。”
廖叔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無法再無視他:“方公子,你好。”
三年前方棠溪受傷殘疾不久,也曾到過皓月居,這回藍吹寒抱着他回來,直接向他們宣布,娶他為妻,他當年勸說少爺,若有喜歡的人斷然不可放棄,也曾一力促成少爺和方公子的感情,以免少爺整日陰郁。但如今既然三老爺要反對,他自然要站在三老爺那邊,也只能對不起少爺了。
“少爺,你的房間已經清掃了,晚飯也已備好,請去用飯吧。”廖叔欠了欠身。
藍吹寒應了一聲,抱着方棠溪到了客廳。飯菜碗筷準備的是兩個人的份,燒的都是藍吹寒愛吃的偏甜口味。方棠溪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自己吃的是什麽,不過忙了好長一段時間,肚子也餓了,也吃了不少。
兩人擦洗過後,方棠溪坐到床邊,藍吹寒特意點了兩支紅燭在案前。
明明一切都十分簡陋,但看到藍吹寒俊美如玉的面容,近在眼前,方棠溪只覺得緊張激動,更勝成親那晚。那天晚上雖然吹寒突然出現,但他渾渾噩噩的,只以為自己在夢中。
“吹寒,我們這樣做,三爺爺和廖叔都會不快的。”
“我娶誰為妻還輪不到他們做主。”
方棠溪默然嘆了口氣。若他是女子的話,那便好了,也就不會有那麽多苦惱。明知自己是男子卻還糾纏吹寒,現在算是如了自己心願了,但卻讓這麽多人都不快活。都說強扭的瓜不甜,他現在總算吃到了這個瓜的滋味。
“嘆氣太多容易老。”
“也是。我已經夠老了。”他撓了撓頭。
“只有頭發白了而已,哪裏就老了?”藍吹寒掃了他一眼,解了外裳,“何況又不難看。”
“真的嗎?”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旁人說多少句,其實都抵不過吹寒說一句。
“最開始看到時,我還以為是你自己染的。”
“為、為什麽這麽說?”
“也許你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藍吹寒嘴角帶着一絲笑紋,漸漸地,笑紋淡去,“是中毒引起的嗎?還能不能轉黑?”
“是薛大哥為我解毒的時候以毒攻毒,不慎導致。他說變黑的機率很小。”
“再小還是有機會的。我們慢慢尋訪,天下這麽大,總能尋訪得到解藥。”
若是中毒引起,或許真的能解,但若不是中毒引起的呢?方棠溪在心底苦笑,卻道:“你說得是,以後或許會有機會。”
藍吹寒低頭親了親他的嘴唇:“今天累不累?”
他雙目恍若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看不出心思,方棠溪卻知道他是想要行房。畢竟拜了堂,沒有理由不行房。雖然又上山又去祠堂,他精力已有些不支,但面對吹寒的眼神,他卻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心口突突地跳,說道:“好,來做!”
藍吹寒有點詫異他的主動,但想到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便只是微微一笑。
“你笑什麽?”方棠溪自知自己顯得比他還急切,不由臉上一紅。
“笑你這麽可愛。”
方棠溪憤憤不平:“你怎麽可以用可愛來形容一個英俊少俠?”
藍吹寒輕笑出聲:“英俊少俠?我來看看,英俊不英俊?”他欺身而上,将方棠溪壓倒在床,手指輕易地拉開了他的衣帶,在他身體各處摸索着。
方棠溪微喘息着:“你慢些……莫要驚動了三爺爺。”
今天鬧得太大,他們在這裏親熱,恐怕三爺爺和廖叔會心情不佳,要是再被他們聽到聲音,以後更沒臉見他們了。
“沒事,他耳背。”
方棠溪不由得想笑。三爺爺老是老,可是眼睛還利得很,只怕耳朵也不背。
正在這時,窗外傳來了重重地一聲冷哼,那聲音十分蒼老嘶啞,不是三爺爺卻又是誰?
方棠溪吓得冷汗直流,連忙将藍吹寒推過一旁:“算啦!我們還、還是不要做了。”
欲望本來在藍吹寒的套弄下,已有了擡頭之勢,瞬間軟了下來。藍吹寒知道他沒了興致,于是安慰似的,撫摸他的背。
方棠溪苦笑道:“三爺爺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你不必理會旁人看法。”
“藍家現在就你一個男丁……”
藍吹寒很是不悅:“他們自己生不出兒子,就要逼着我娶妻生子不成?”
方棠溪心知藍家世代的男子都只娶一個妻子,連一個通房的丫頭也沒有,上一代很不巧只有藍吹寒的父親一個,偏偏去世得早。方棠溪只見過三爺爺幾回,還以為他是隐士高人,不會輕易出現,誰知皓月居的弟子散了以後,三爺爺就一直在皓月居中住着。
若是藍吹寒和他在一起,藍家就真正的斷子絕孫了,也難怪三爺爺不喜歡他。
他那麽熱愛這個男子,希望他快活,可是真正在一起時,卻發現他因為自己的緣故,再也不能快活。
方棠溪不想自己頹靡的心思讓藍吹寒發現,低聲道:“太晚了,我們睡吧。”
“好吧。”藍吹寒頓了一頓,然後說道,“既然他們不希望看到我們,我們就早些離開。”
三爺爺不高興看到的只是自己一個人,卻不是吹寒。方棠溪滿心都是苦澀,強笑道:“你去把蠟燭吹了吧,刺眼得睡不着。”
藍吹寒彈出兩道勁風,一一熄滅了燭火,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你到隔壁去睡吧?”方棠溪又道。
藍吹寒的房中只有一張床,連軟楊也沒有。他練劍煉心,自然不會在身邊放小厮仆從。但一路上兩人都挑的是有兩張床的客房,現在回到皓月居,才發現藍吹寒的房間雖大,床卻只得一張。
“你今晚怎麽這麽麻煩,快睡!”
方棠溪無可奈何,只得閉上眼睛,可是眼前萦繞不去的,盡是吹寒的面容。想到這麽完美的吹寒,為了一個仗着自己殘疾就賴上他的男人,放棄成親,放棄有孩子,便感覺心裏疼痛得厲害。
他實在是睡不着,只能慢慢地翻來覆去。
藍吹寒聽到他艱難地輾轉反側,終于忍不住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黑暗中忽然聽到吹寒開口,他心口突地急劇跳了一下,才道:“吹寒,不如……你也接個遠房親戚的孩子來養吧?”
藍吹寒皺眉道:“藍家人丁稀薄,哪來的遠房親戚?你再不睡,我就要抱你了!”
方棠溪登時不敢說話。好在今天晚上腿疼的毛病不敢發作,閉上眼睛後,聽着吹寒均勻的呼吸聲,便覺得慢慢安定下來,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翌日,方棠溪醒過來時,身邊已然空無一人。因為弟子和婢女都被遣散,沒有一個伺候的人,方棠溪便穿了衣裳,坐在床頭,雖然有尿意,卻也只得忍着。
過了好一會兒,藍吹寒才回來,看到他時,微微一怔:“我以為你要過些時候才醒。怎麽醒過來不叫我?”
大呼小叫的,怕是三爺爺心下更惱。方棠溪沒回答,只道:“我也才醒。吹寒去做什麽了?”
“我練了幾趟劍法,找了些材料。”
材料?方棠溪心下疑惑,卻忍住了沒多問。因早上有些寒氣,藍吹寒找了一個鬥篷給他披上,才去端了熱水給他洗臉,随後還帶了夜壺過來,問他要不要幫忙。
雖然彼此已經很是熟悉親近,但想到吹寒也許會一臉從容鎮定地給他把尿,他嘴角有點抽搐。
好在藍吹寒也不堅持,去取了早飯。
在他吃早飯的時候,藍吹寒又出去忙了。
早飯很是簡單,一個籃子的白水煮蛋,一大碗稀飯,一碟梅幹菜肉絲。藍家的習慣向來是在吃這方面很不講究,恨不得以最快的方法完成,只要不難吃就行。但肉絲切得細而整齊,這刀工也不是尋常人家能有。
他吃完稀飯,水煮蛋吃了三個,雖然只有六分飽,卻是忍住不吃了。
武人的身體消耗極大,但他現在甚少活動,吃得多了,便會發福,現在自己都有點忍不了自己了,連和吹寒親近都有些擔心被他嫌棄。但吹寒的忍耐力超強,即便有所發現,也只是縱容着他。縱容得他都忍不住認為,吹寒是想待他胖得自慚形穢,便能毫無心理障礙地踢開他了。
哪裏用得着踢呢,他本來就是随時準備走的,只可惜走不動罷了。這麽一想,他忍不住又将手伸向了第四個雞蛋。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忍不住敲開蛋殼,迅速吃完。
“小棠,你吃完了沒?”待他咽下最後一大口時,藍吹寒剛剛進門,方棠溪不由嗆了一下,連忙伸手到桌上去拿茶壺:“咳咳咳!”
藍吹寒搶先一步,将茶壺抓到手中,倒了一杯遞給他:“吃這麽急作甚,又沒人和你搶。”
方棠溪好不容易才緩了過來:“你怎麽啦?急急忙忙的。”
藍吹寒神情柔和了幾分:“我在做個東西,你過來看。”
“什麽東西啊?”
藍吹寒将他抱了起來,往院子走去。卻見院子中堆了許多木材,還有鋸子、斧頭、鑿子之類的工具。
藍吹寒将他放到旁邊的躺椅上,才道:“我在做個輪椅,以後你有什麽事也方便一些。”
“輪椅?”方棠溪目光游移,“我又不去哪,要輪椅作甚?”
方老夫人曾經請木匠給他做過一個,但他說看着堵心,于是讓人放到柴房,至今都沒取出來用。
藍吹寒蹲在他身邊,與他目光平視:“小棠,你身上還有武功,你還有很快的反應力,僅僅失去一雙腿不應該讓你低迷。若是有一天,又像當年一般,我等着你來救,怎麽辦?”
方棠溪苦笑道:“還提當年做什麽?若不是我扯你後腿,你也不會遭人暗害。”
藍吹寒語氣森冷:“若是真的有那天呢?你寧可看着我死,也不願意救?”
“自然是願意的!”方棠溪急急抓住他的手腕,發現自己失态,登時又頓住,慢慢放開,有些不安,口中道,“你讓木匠做就好了,又何必自己辛苦。”
“別人做的,你定會推三阻四地不用,我做的,你定會用的。”
連吹寒都知道自己愛慘了他,所以吃定他了。
方棠溪心下嘆息,口中卻是嘟囔道:“不好說。你做的我舍不得用,反而可能會束之高閣。”
“你今天就一定要跟我擡杠不可嗎?”
方棠溪連忙咳嗽了幾聲,不敢再答。
藍吹寒給他倒了杯熱茶,讓他捧在手裏暖手,問道:“要不要在扶手上裝上機括,遇敵時打開機關,發出暗器?”
方棠溪道:“不好吧,發出暗器,輪椅必定往後滾動,我就不知道滾去哪了。”
“自然要在輪子上做個卡口,以便随時可以卡住不動。”
方棠溪随口反駁道:“以暗器發出的速度,卡口的力量必定極大,連地板都會被卡壞吧?”
“方棠溪!”藍吹寒的眉心深深地皺了起來,瞪視着他,“都輪到你動手了,你還在乎地板會不會卡壞?”
“不要生氣啊吹寒,喝口水消消氣!”他連忙遞給他茶盞。
藍吹寒接過了,一飲而盡,語氣平和許多,緩緩道:“好,既然你同意了,那便這麽決定了。”
他……同意什麽了?
方棠溪有些呆怔,随即便看到藍吹寒開始幹木工活。
許是早就經過深思熟慮,吹寒的動作有條不紊。地上的木材有許多是上品的紫檀,質地堅硬,切割打磨很是不易,但吹寒內功深厚,汗水也不曾流出半點。
“吹寒,這麽好的木頭拿來做這種會磨損的椅子,是不是太可惜?”
“做什麽不可惜?棺材麽?”
方棠溪登時語塞,也不說什麽了,坐在旁邊看着他。
明明是在做最尋常的木工活計,但那認真的态度很是令人心醉,他不由看得癡了。忍不住心想,這樣認真的一個男人,即便不是皓月居的主人,即便沒有過人的容貌武功才情,只做一個木匠的話,單是以這份堅定和執着,也會是一個優秀的木匠,迷得自己暈頭轉向的。
到了午間,藍吹寒收了工,帶他去吃飯,擔心他無聊,讓他在書房看書,他卻很是不願,只肯坐在旁邊。
藍吹寒擔心輪子震動,在輪子邊緣包了兩層的牛皮。整個輪椅都是榫卯裝置,有榔頭的話,便可自如拆卸,方便裝到馬車上。雖然帶不到塞外那麽遠,但也可以帶到方棠溪在杭州的那間宅子。
他在機括上研究不深,所以只裝了一些銀針,留待不時之需,方棠溪一直讓他不要麻煩了,再折騰下去,他都不想出門了。藍吹寒知道,若是逼他太急,他怕是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