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品居的掌櫃看到方棠溪來了,十分殷勤地請他們到樓上包間敘話,主動拿了帳本過來,帳面上無非是今日進了多少糧油面,但因點心師傅都沒有換,所以每月都有盈餘,結算起來竟然賺得不少。
方棠溪當初離開時,将宅子裏伺候的小厮都遣散了,但每個月中旬掌櫃都會讓人到宅子裏打掃一遍,裏外都很幹淨。
他決定在這裏多住些時日,便順道讓掌櫃幫找兩個小厮打下手,有時不方便吹寒幫忙,花錢使喚旁人要好一些。
倒不是擔心吹寒不耐煩,只不過他希望,吹寒會永遠那麽俊美出塵,不要為那些肮髒的事情煩憂。
不過,即便如此,藍吹寒還是沾上了許多塵世氣息,此時的他正一身短裝,頭發全部攏在一處,在廚房跟着廚娘做菜。但他容貌過于俊美,令廚娘都時常出錯。方棠溪無法阻止,也只能随他。
初冬的西湖正是風平浪靜,湖面的涼風襲來,令人感覺微冷,但湖水通透,天光澄明,令人愉悅。
方棠溪一個人獨坐在湖邊,心有所感,取了橫笛吹了幾個音,忽覺身邊樹上隐約有些響動,便知上面有人,但剛才自己神思發散時,對方并沒有動手,便知并非仇敵,于是轉動輪椅,朗聲道:“不知何方高人到訪,還請現身相見。”
過了一會兒,樹上毫無動靜,他又說了一遍。
樹上的人發現是瞞不過了,這才飄然而下。卻見這人是個女子,容貌娴靜美麗,是當日見過的黃衣少女。她身着一身翠綠衣裳,藏身在樹木之間,竟也相差無幾。
杜姍盈盈下拜,行了一禮:“小女子杜姍,見過方公子,打擾公子吹笛,實在抱歉。”
方棠溪有些訝異,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碰到她,但他此時打扮已與在安陽相見是決然不同,所以存了幾分僥幸,只盼這姑娘沒認出自己,佯裝淡定地抱拳道:“杜姑娘不必多禮,在下身有殘疾,不能迎客,還請姑娘随意。”
杜姍聽說他有殘疾時,難掩失望之色,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是同公孫姑娘一起來的,但路上有事耽擱了,到皓月居山腳下才趕上。一直聽說藍公子和方公子私交甚密,沒想到你們關系這麽密切。”
方棠溪聽她這麽一說,知道她并沒有發現他和吹寒之間的禁忌情事,心下稍安。在上皓月居之前,他還有撮合藍吹寒和別的女孩子的想法,但進了藍家的祠堂後,與吹寒的那三拜,讓他對吹寒更是難舍,所以面對這個少女時,他便有了幾分不自在。
“公孫姑娘和你一起來的?她呢?”
杜姍道:“公孫姑娘是個有主見的女子,敢于追求自己喜歡的人,我敬佩她,所以跟随她到此。皓月居上有高人,我們不便接近,所以公孫姑娘回了修羅谷,此時應該帶着母親到皓月居定親了吧。”
方棠溪大吃一驚:“她真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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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江湖上的世家子弟,無人不以娶到公孫姑娘為榮,方公子和藍公子親如兄弟,必然也會為他高興吧?”
“是……是吧。”方棠溪嘆了一口氣。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可是現在看來,惹的禍卻像是越來越大了。以吹寒的個性,斷然不會接受旁人為他做主,公孫雁越是這樣,只會越遭到他反感。真想用自己的經歷對公孫雁現身說法,讓她換一種方式再來,不過想來別人也不會聽他的。
“方公子,不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呢?”杜姍仿佛明波一般的目光,凝視着他。
怎麽回事?難道這個他屬意的吹寒的女子居然……
方棠溪只覺心口一跳,忙道:“不瞞姑娘,在下早已娶妻,妻子也是我心儀之人,我和他也已經有了個孩子。”
“哦?恭喜方公子了。怎地這麽大的事情,江浙上卻沒有聽聞。”只不過一刻,她就已從失态中恢複過來。
方棠溪溫言道:“我家在塞外,也沒有大操大辦,所以江湖上可能知道的人不多。”
“方公子可否想起,我們初次相見的時候?”杜姍溫婉一笑。
他神情尴尬:“指的是前段時間在安陽麽?”
“不是。五年前,我十一歲的時候,随同母親去滄州,路上遇到一夥劫道的,正好有一個少年縱馬路過,拔劍相救。但那少年并沒有留下姓名。我只記得他騎着一匹黑馬,那黑馬的四蹄雪白。”
她當年正是年幼別扭之時,母親調笑時她還發了好一頓脾氣,只覺那少年最多只能算不讨厭,不是特別英俊,可是日後遇到的男子,卻都比他遜色。即便公孫雁一見傾心的藍吹寒,她也暗暗覺得,對方過于傲氣。
方棠溪雖然沒有留下姓名,但他的馬特征如此明顯,杜姍又怎地會不知是誰。只是當初錯過,後來再借機尋人,卻是有些矯揉造作了。當時畢竟年幼,所以也只是留在心湖之上,并沒有過多惦記,而父親在為她舉辦比武招親時,她看到趕來安陽的英才不過爾爾,不免生出許多灰心失意。會這麽自然而然地跷掉比武招親,除了公孫雁的影響之外,幼年時的遭遇未嘗不是先有了一顆種子在內。
向往那個笑得爽朗自信的少年,但聽說他已殘疾,杜姍暗覺可惜,畏怯于與他相見,以免破壞自己心中的印象。
到皓月居山下時,她才知道,那個冷傲的男子,原來是蘭芷公子藍吹寒。
在公孫雁與母親下聘時,她不便現身,出于好奇,她便來看一看藍吹寒究竟有何魅力,卻是意外地發現,和藍吹寒走得極近的那個年老的女子,竟是方棠溪假扮。
聽到他吹笛時,才知道他精通音律,不由心神震動,露了行跡。懂得音律的人,便會忍不住追求靈魂契合的伴侶,絕難忍受那些粗野之人接近自己的心。
方棠溪微微一笑:“不太記得有這件事了,或許姑娘是記錯了吧。”随後揚聲道,“吹寒,吹寒,有客人來了。”
杜姍吃驚地看着他,卻見他轉動輪椅,便要回去。情急之下,忍不住拉住了輪椅:“方公子,你為什麽要避開我?”
一個森冷的聲音由遠而近,一個男子腳步不快,卻是倏忽而至:“他不是避開你,他是怕我。”
杜姍一愣,見到面前的男子身穿短衫,露出前臂肌肉緊實,容貌白皙俊美,雖是武人裝束,但他的神情驕矜冷漠,便如穿着這世上最華貴的衣裳。
杜姍以前或許內心還要嘲笑他不過只是家世好罷了,憑什麽這麽傲慢,但此時看他如此神情态度,不由一怔:“怕你?怕你什麽?”
藍吹寒沒回答,彎下腰抱起了方棠溪,凝視他片刻,低頭吻在他唇上。
杜姍恍若雷擊:“你、你們……”
“如你所見,我們是一對戀人。”藍吹寒神色漠然,“所以,請不要來打攪我們了。”
杜姍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卻見方棠溪将頭靠在藍吹寒懷中,環住了他的肩膀,面向裏側,親昵無限。
雖然兩人都是男子,但都俊美難言,一個冷漠,一個卻有萬種柔情,竟是讓人移不開眼睛。
方棠溪只知吹寒必然會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法,驅逐杜姑娘,卻沒想到竟然是親吻自己,登時羞憤欲死,臉似火燒,只得将臉埋在吹寒胸口,好在藍吹寒沒再多說,抱着他回去。
……
想必不用多久,江湖上就要有傳聞,四大公子當中的兩位已經不顧廉恥地攪和在一起了。
方棠溪面龐發熱,心裏僅存的理智讓他忍不住想道,好在自己家在塞外,這個可怕的消息傳回家裏想必還要好些年,可以暫時瞞一下母親。
“你到底是怎麽惹的桃花,瘸着腿都還能一個二個地把人勾搭上?”藍吹寒把他放到床上,語氣甚是不悅。
“那個公孫姑娘還在皓月居上求親呢!”方棠溪紅着臉提醒他,“你是真的不喜歡她麽?杜姑娘你喜不喜歡?”
藍吹寒看了他半晌,臉上的神情緩和了幾分:“江湖中太過有名的女子并不适合做伴侶,因為她們能招惹是非,又沒有足夠的能力自保,有礙我練劍。”
能招惹是非,又沒有足夠的能力自保……方棠溪默默地在想,自己果然屬于吹寒讨厭的類型。
藍吹寒續道:“沒想到你這麽能吃醋,那個姑娘喜歡你,你還擔心我看上她。”
方棠溪呆了一呆,随即面上通紅:“我哪有吃醋?”
“醋壇子都打翻了,還不肯承認?”藍吹寒拍了拍他的面頰。
方棠溪一時語塞,想要說什麽,卻忽然發現,肚子忽然動了一下,他甚至能感覺到肚皮微小的蠕動:“吹寒……我好像……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
藍吹寒道:“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個大夫。”
“不必了,也就是痛一小會兒的事,反正找大夫也沒什麽用。”方棠溪拉着藍吹寒的手,不讓他起身。
“要不要讓姓薛的來看看?”
薛不二曾經從苗疆找了情蠱,慫恿方棠溪用在他身上,讓他對方棠溪動情,結果令人欲望勃發,實則對感情毫無用處,在藍吹寒眼裏,薛不二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即便他和方棠溪在一起了,他也仍然對薛不二甚為不恥。
“算啦,靜溪山挺遠的,不要勞煩他了。”方棠溪也挺擔心結義大哥和吹寒有争執,也不敢讓他們相見。
“那我明天到城中尋訪一下,看看哪個大夫比較好,找他來看看。”
“不用啦,說不定像上次一樣,過一會兒就好了。”
“不行,一定要看看!”
“我明天還約了生意上的朋友見面……”
“家裏的生意現在不都是我和母親在管麽,你還去談什麽生意?”
方棠溪趕忙道:“不是談生意,就只是見朋友,是江南首富原辰卿,以前我和你說過的。他有鋪子在杭州,聽說我來,就從蘇州趕來見我。我們約好的地方就在附近茶樓,不會出事的。”
藍吹寒知道兩人見過,聽說其人小氣無比,這次也不例外,茶樓有什麽可吃的?還不是要餓着肚子回來。
方棠溪執意要去,他也不能拿他怎樣,只好道:“去就去吧,早去早回。”
方棠溪笑應了。
惜花山莊是有信鴿傳訊的,但這次偷偷出門,兩人一用信鴿,走散了的鳥兒飛到老夫人心腹的手中,母親就什麽都知道了,所以不太方便。而且茶樓就在附近,倒是不必擔心。
反倒是他有事要忙。
聽到杜姍的話,藍吹寒擔心三爺爺會驚怒于他們兩個男人茍且,順口答應了修羅谷的婚事。
修羅谷的女人他雖然沒放在眼裏,但要是天天來纏鬥,也真是夠煩心的,所以定要展開輕功,奔回皓月居,在三爺爺答應之前,把人趕走。
茶水氤氲着,泛着清香。
原辰卿微眯着細長的眼睛,微啜了一口,對方棠溪道:“這麽說來,你還跟你那個青梅竹馬在一起?”
“正是。他其實也想來,但我沒讓他來。”
原辰卿如今貴為王妃,又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女兒,在不知道原辰卿帶不帶王爺同行的前提下,他自然不好将吹寒也帶上。
“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你們當真令人羨慕。”
房中只有他們兩人,顯然原辰卿視他為至交,倒也不必欺瞞。方棠溪沉默一會兒,道:“其實歸根究柢,只是我一頭熱,偏偏他是個負責任的人,我為救他一命瘸了腿,他便用半生償還。現在他無法真正快活,我看着也難受。”
原辰卿皺眉道:“他自己情願的,你只管享受就是了,難受什麽?本身這種事情,就只能一個人快活,要嘛他不和你在一起,他快活,要嘛他和你在一起,你快活,現在搞得兩個人都不快活,你說你豈不是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方棠溪張口結舌:“原兄真是……”
“真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啊!”原辰卿笑道,目光下移,“你最近是吃了什麽好東西?還是有喜了?”
方棠溪吃了一驚:“有喜就會這樣?”
“當真是風水輪流轉,看你當年多嘴的,害得我有了,你自己也沒落下。”原辰卿瞪了他一眼,湊近看了看,“你四肢未見變化,腰圍超過胸,看樣子至少有五、六個月了。最近應該能感覺得到,肚子裏開始有東西在踢你吧?”
“是、是嗎?”方棠溪坐直了身體,按住自己的腹部,面色複雜至極。他一直以為是發福,見到昔日友人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起當年曾經笑對方發福,結果人家是有身孕,反而是自己懶得動彈,越發地虛胖,于是在見面時特意穿了長衫,微馱着背,沒想到原辰卿目光如炬,一眼就發現他肚子,還疑心他是有了身孕,不由一下坐直了,越發顯得小腹大了許多,“我又不是霧隐族人,怎麽會、有有有……”
“你都毫無知覺的麽?”原辰卿鄙視地看着他。
方棠溪呆了呆。他自然是感覺到腹中有異物,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吃得太多,所以五髒六腑有些不适而已,居然……是有了孩子麽?
他心中又驚又喜,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長久以來的憂心忡忡,瞬間就被解決了,便如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找到了綠洲。
“我我我是沒想到。”
“這該是七個月了。”原辰卿沉吟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既然不是霧隐城的人,若是有孕,必然是被人下了藥。”
“下藥?”
“沒錯,你幾個月前,有沒有吃過不明藥物?”
方棠溪搖了搖頭:“那麽久的事,誰還記得?”
“這種毒極為難解,昔日我母親被人下了牽機散,所以我一生下來就帶着胎毒,薛神醫說我活不過二十。結果在最後一年,我服食了子母果,剛好這兩種毒暫時能互相克制,我拖着身體産下一女,直到薛神醫尋到沉香墨蓮。薛神醫以為是沉香墨蓮能解子母果的毒,但用沉香墨蓮來解子母果的毒時,病人還是死了。可見只有在牽機散被母體吸收過後,這三種毒性才能中和,只用其中之一或者之二,都能令人斃命。”
方棠溪沉默半晌,才道:“原兄這是命中注定的福氣,想必令堂在天有靈保佑。能有這個孩子,我餘願已足,若真的是奇毒難解,我也……我也沒有辦法。”
“讓薛神醫看看吧。”原辰卿嘆了一口氣,“你不打算告訴他嗎?”
“我若是能解毒,也不必讓他知道。若是不能解,又何苦讓他操心。”
原辰卿點了點頭:“如此也好。”
他昔日以為自己死期将至,所以給戀人留了遺書,結果害得戀人瘋癫,如今想來,也很是後悔,若是悄悄地消失,不讓王爺知道他已死去,或許王爺不會受那場折騰。
他回憶起當年之事,一直笑吟吟地臉上出現些許怔忡,頓了一頓,又道:“靜溪山離得挺遠,薛神醫若是來看你也趕不及,要是你不确信,我去幫你找個千金聖手回來?”
方棠溪心神混亂至極,一時歡喜,一時擔憂,也沒有心思和原辰卿再聊天,于是點頭答應。
他一直找的都是尋常大夫,沒找過婦科大夫,聽原辰卿這麽一說,或許子母果的懷孕難以察覺,尋常大夫也看不分明。于是便在茶樓廂房等待,讓原辰卿叫個小厮去請大夫。
過不多時,那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而來,原辰卿早有布置,讓方棠溪隔着一道布簾子給大夫診治,以免大夫發現他是個男人來看婦科,判斷不準,或者把謠言傳得到處都是。
那大夫不過三十餘歲,卻有了很多經驗。隔着簾子摸了脈象,看方棠溪手掌粗大,不似女子,便以為他是一個粗手大腳的莽婦,奇怪的只是原辰卿這樣一個儒雅謙和的男子,怎地會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卻沒有懷疑他是男子。
大夫沉吟片刻,說道:“脈象是有了七個多月的身孕,不過身子太虛,似是奔波許久,胎不太穩當,恐怕會早産。我給你開些保胎藥吧。”
原辰卿連忙讓掌櫃取了紙筆,寫了藥方,又讓随行來的下人跟随去拿藥。
原辰卿自己是僥幸得活,自然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好友,給他包了許多藥材,塞在轎子裏,拍了拍他的肩膀。
反而是方棠溪安慰他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早在三年前就差點死了,茍延殘喘而已。若不是子母果過于珍稀,我都想向原兄請教一下,到哪裏能找得到,現在忽然發現自己有……有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原辰卿嘆氣,搖頭不語。
方棠溪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溫言道:“這是我期盼已久的,不管是誰向我下的毒,我都感謝他。原兄不必為我難過,他日我若僥幸不死,必當回去永安王府拜見王爺和王妃。”
“好。我必定等你前來。”
兩個至交好友相視一笑,站立的男子細長的雙眸掩去幾分憂郁,反倒是轎中的白發男子笑得很是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