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房中燒着炭火,十分溫暖,但對方棠溪來說,絲毫沒有好轉。

藍吹寒試圖摸清方棠溪的脈象,卻發現平時一直好端端的脈象忽然變得越發的微弱。

方棠溪感覺到了周遭環境的變化,他睜開眼睛,看到藍吹寒俊美的容顏上滲出了冷汗,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似乎唯恐自己頃刻之間斷了氣。

他擠出幾分笑容,忍着下腹的疼痛,伸出了手,想要握住吹寒的手掌,但手上似有千鈞,藍吹寒搶先握住了他。

“不要擔心……你只是,快要做爹爹了。”他的聲音很輕,有氣無力,但藍吹寒內功深厚,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你服食了子母果!?”藍吹寒也曾聽說過這傳聞中存在的果實,幾乎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面色大變,“為什麽?難道你不知道子母果有毒?”

方棠溪心知他是誤會了自己,搖頭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發現有了……身孕,你知道的,我根本沒機會出門,又怎能尋到子母果?可能是有人給我們送的大禮吧。”

“什麽大禮!你知不知道這東西會害了你自己!”藍吹寒白皙的面容上因震怒而起了紅暈,“我們拿掉他!”

方棠溪早就知道他為了自己,子息也不要了,如今看他如此激動,便知他是真心實意的,心裏既是歡喜,又有憂愁。“來不及啦……吹寒,我可能……快要生了。”

即便來得及,他也是心甘情願為他受苦,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早得他還沒能好好感受吹寒的溫柔,便要承受生離死別。

“都是我的錯,要是我……”藍吹寒一口氣梗在喉間,卻是不能發聲,只能緊緊握住方棠溪的手。

為什麽不早一點發現他身體不适?為什麽看到他小腹隆起,卻還只當是尋常?

不可否認,他即便強迫自己對他更好些,甚至能發覺對方有吸引自己之處,甚至偶爾能打情罵俏,但在他心底,仍然有種被逼迫的不情願,所以才會輕慢大意。

方棠溪胸口一起一伏,要說的話費盡他所有力氣,但他卻知道,這些話不能不說:“不是你的錯,不要……責怪自己……”

他大叫一聲,汗水登時涔涔而下,不得不先閉上眼睛,只覺下體不受控制地,流了一灘水,不由羞慚無地。

門外腳步聲混亂,隐約聽得是大夫來了,那大夫才到門口,便看到一個俊美男子從內室急奔而出,扣住他的肩膀:“大夫,你快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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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只覺肩膀劇痛,連忙道:“你先放開我,進去再說!”

藍吹寒連忙松開手,讓小厮們退下,不許接近左右,這才合上房門,卻見那大夫診脈了好一會兒,許是房中燒了炭,他的額上不知不覺多出了許多汗水,道:“他是積食不化,又生了水腫,待我為針灸過後,必然浮腫消退。”

藍吹寒怒道:“你看他的肚子!難道還看不出,他懷孕了麽?”

大夫吃了一驚:“公子,你氣色不對,是得了失心瘋吧?他明明是男子,怎麽可能懷孕的?”

藍吹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會不會接生?”

大夫只覺得他力氣極大,自己像只小雞似的,被他拎着,竟然無法掙紮,當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倒是沒想到,如此斯文俊美的一個男子,怎地這麽粗暴。

他愁眉苦臉道:“家母做過穩婆,聽家母說過一些,但他明明就是個男的……”

藍吹寒拉着他到床前,掀開了被子,露出明顯凸起的小腹,身下的水跡自然也無所遁形。

方棠溪渾身發顫,緊閉雙眼,連睫毛都在顫動。

藍吹寒連忙撲上前,抓住他的手:“小棠,不要擔心,會好的……”

那蒙古大夫還算敬業,看到床上的污跡,沒有掩鼻露出嫌惡之色,震驚之餘,很快就回過神來,推了藍吹寒一下:“你讓人去準備剪刀和熱水,幹淨的布。剪刀要用熱水燙過。”

他煞有介事地吩咐,藍吹寒自然不敢不應,看到方棠溪無力回答自己,于是柔聲道:“小棠,我去去就來。”

站起身時,腳步竟覺虛軟,卻是毫不遲疑地出門去了。

下人們都被驅走,他只能自己去廚房尋覓所需之物。好不容易找齊時,端着熱水到門外,聽到那大夫讓方棠溪使力。

所幸方棠溪腰腹還能使喚,尚可運力無礙。

他将東西放好,才發現方棠溪身下多了一個透明的軟蛋殼狀的東西,依稀可以看出,裏面包着的是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的嬰兒。

方棠溪已然沒有方才痛苦至極的表情,但仍然面如白紙,就連嘴唇也是毫無血色。他的腹部癟了下去,人已暈厥,但還有微弱呼吸。

大夫神情凝重,拿了剪刀,剪開還沒變硬的蛋殼外衣,裏面登時出了許多水,一個小嬰兒四肢蜷縮着,閉目不動,全身粉紅。

大夫抓住他的腿,倒了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部,小嬰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大夫一只手就能托住嬰兒,很是稀奇地看了一會兒,才道:“不知是早産還是怎麽的,這麽小。”怕是養不活。後面這句,自然不敢在主人家面前說。

他醫術不高,給人治病幾乎沒有治好的,在家鄉被人追打,所以只能走街串巷,做個郎中。沒想到今回第一次救了人,心下不免也有幾分激動,連忙拿了一張小被子,卷成襁褓,将嬰兒包了起來,忍不住又揭開了一點看了看,“喲,還是個帶把的,居然還有肚臍。蛋生都還能有肚臍,真是咄咄怪事。”

他啧啧贊嘆,卻發現房間裏的兩個人根本就不理會他,那個俊美男子已然抱起了床上的白發男人,手掌貼在他後心。

“這個孩子要吃奶才成。”他清了清嗓子道。

“你們就這麽把孩子晾着嗎?”

……

沒有人理他,他只好直接道,“喂,診金還沒付呢!”

藍吹寒發現方棠溪氣息微弱,便将內力輸入方棠溪的身體,為他續命,此時聽這大夫打擾,一只手還不敢離開方棠溪的背部,另一只手到懷中一摸,摸出了本應拿去靈隐寺做香油錢的一張銀票,毫不猶豫地扔給他:“拿了就滾,別來打擾!”

那大夫撿起一看,不由為他的豪奢而咋舌。

他自然看得出,藍吹寒騰不開手照顧孩子,于是迅速撿起銀票,帶着嬰兒出去了。

這孩子的出生如此奇怪,身為醫者,又豈會沒有好奇,想把孩子偷出去好好研究。只是他料想這孩子沒有足月,又是男子所生,或許活不長久,而他的“母親”可能也活不下去。

不用多長時間就是母子雙亡,看着實在太慘。而且他拿了這麽多錢,于情于理,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于是,他抱着孩子出了門,先去驗了銀票的真假,再去找了些羊奶來喂,免得孩子餓了。

孩子哭聲很是稚嫩,比起尋常嬰兒聲音更小,像貓叫一般,聽得人心中大起憐意,也只有那個俊美的男人能夠無動于衷。

孩子一定不是那家夥的。

大夫逗弄了一會兒,有點舍不得還給主人家了。

他拿着小勺子喂孩子,只見那柔軟的小嘴巴連吞咽都還不會,流得滿臉都是,他只好用筷子沾了羊奶,沾在他唇瓣。

孩子聞到奶香味,偏偏不能喝到,當下急得哇哇大哭。

“可憐見的。”他嘆了一口氣,只好詢問附近有哪家有嬰兒的媳婦兒,拿銀子換些奶來喂他。

藍吹寒抱了方棠溪一會兒,卻覺懷中的軀體越來越虛弱。

他感覺自己還在夢中,要不然早上起來,方棠溪還好端端的,怎麽一出門就忽然倒下,整個人的精氣都似乎被瞬間抽走。

他感覺定是他腹中的胎兒在作怪,對那胎兒便天生地有些怨怼,若不是方棠溪在分娩時撫摸小腹,像是無限留戀,他懷疑自己在看到那個嬰兒時,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方棠溪被人扔入水中,他還可以拿罪魁禍首來發洩,可是現在,他又能向誰報複?

他懷裏抱着方棠溪,将下巴抵在他頭頂一會兒,又親親他的面頰,發現他毫無知覺,鼻息若有若無,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麻痹,每一個呼吸,都能讓胸口在痙攣。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夠好,讓方棠溪有了誤會,竟然認為自己需要一個孩子來傳宗接代,冒險以男兒之身孕育産子。傳言那子母果有難解的劇毒,體質若是不好,生完孩子後立時毒發,能挺多久就是聽天由命了。

他親了親方棠溪的嘴唇,又親了親他的面頰,第一次發現,自己在生死面前,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小棠,你醒醒啊,小棠……”他不斷親吻他的臉,似乎覺得,這樣親吻的時候,方棠溪就像每個早上一樣醒轉。

他瘋狂地輸送內力,護住方棠溪的心脈,維持他最基本的呼吸,卻發現越來越艱難,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生命如無形的流沙一般,從他的軀體中流瀉而去。

銀白的發絲失去光澤,昔日英俊的容顏在氣息奄奄之時,失去了所有神采。

“小棠……你醒醒,不要抛下我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撫摸着他的頭發,唯恐稍一用力,就會将那毫無光澤的發絲曳下,将面頰輕貼在他的額上,卻是完全感覺不到他的聲息,只知自己的胸膛在急促地呼吸着,像是離了水的魚。

或許是頭頂的震動讓方棠溪蘇醒過來,他動了一下,藍吹寒立時感覺到驚喜籠罩着自己,緊緊抱着他,啞聲道“小棠……”

他迷茫的雙眼看了好一陣,注視在藍吹寒俊美無俦的面容時,才逐漸有了焦距,卻是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吹寒……對不起……”

他不知道方棠溪哪裏對不起自己,或許是因為隐瞞了他懷孕的事實,或許是因為驚吓到自己,或許是因為,知道他要先走一步……

他總是在道歉。

道歉的次數太多,甚至讓藍吹寒有時會感覺到煩躁。可是這一次,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小棠,不,不要!”他顫抖的嘴唇碰觸着他的,像是要将自己的生機過渡到他身上,卻絕望地發現,毫無用處。

“我只是想……再為你做一件……你喜歡的……”方棠溪斷斷續續地說,用盡所有力氣,試圖抓緊藍吹寒的手,但手背上青筋浮凸着,仍然沒有多少力氣。他以為吹寒是想要有自己血脈的孩子,可是拼死生下以後,卻發現吹寒并沒有那麽喜悅。

“小棠,你不要說了,你會好的,會好的!”

他搖了搖頭,露出一抹凄涼的笑意,自從發覺肚子有異動的那天開始,他此後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辛苦十倍,費盡全力才能瞞得住吹寒。好在孩子知道他的身體承受不住,胎動早産了。

方棠溪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卻發現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每一次呼吸都令五髒六腑疼痛難當:“你不喜歡這個孩子,就……把孩子送到惜花山莊。吹寒,我死了以後,請你……請你一定要找一個,你真正……真正喜歡的人。吹寒……”

方棠溪還想說什麽,卻是再也沒有力氣,慢慢松開他的手,閉上了眼睛。方才說話時的神采和目中的溫暖光芒,霎時間黯淡下來。

藍吹寒心中一片茫然。

真正喜歡的人?什麽叫真正喜歡的人?難道方棠溪一直以來就能看得出,他的喜歡不是發自真心?只有他還在自欺欺人,一直以為自己盡到了一個戀人應盡的責任麽?

他一直希望找一個能與他兩心如一的伴侶,即便和方棠溪在一起了,仍然覺得方棠溪不是一個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人,為了配合他,适應許多陌生的東西,比如為了山莊去接觸生意,為了他的身體去學針灸按摩,甚至連做飯做菜都有所涉獵。他以為自己做得足夠,沒想到的是,方棠溪看得這樣明白。原來兩顆心有沒有貼近,對方最是清楚不過。

極度震驚之下,藍吹寒的恐懼擔憂居然消散無蹤。

他忽然間接受了方棠溪即将離開他的事實。

他要自己以後和別人在一起,認定了他們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

藍吹寒的心肺痛得極致,卻反而鎮定下來。

原來一直以來,方棠溪就沒看好他們這段感情,所以,不管他做什麽,方棠溪都能接受的。在方棠溪面前,他完全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做任何事。

他忽然發現,自己以前的曲意逢迎和小心翼翼看在方棠溪眼裏,是多麽地可笑和令人難過。

“我不會去和別人在一起。”盡管知道方棠溪可能完全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藍吹寒仍然這樣說。

懷中男人的呼吸聲更為微弱,像是随時都會斷絕,藍吹寒卻是比任何時候都平靜。

他腦海中一直想起方家搬離江南,幾年後,十四歲的方棠溪再次出現在皓月居,仿佛從來沒離開過,那樣溫暖的笑容。

一直以為自己完全不在意,卻沒想到,那樣的燦爛表情,早就照到自己心裏。

他輕輕地道,“你若死了,我就在你的墳旁邊結廬,再也不想見別人了。”

談論生死是大忌,他往常斷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可是現在,生也好,死也罷,沒什麽關系,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他低下頭去,親吻方棠溪的嘴唇。

這種心中大恸卻又無可依靠的感覺很是陌生,但他并不是沒有經歷過。

方棠溪上次險些被人害死時算一次,但那次時間短暫,他沒有發覺異樣,此時似乎感覺,一大片黑暗的回憶中忽然劃開一道白光,黑暗的那邊傳來稚嫩的哭聲。

‘哭什麽,藍家還要你撐下去!’嚴厲的女子聲音斥責道。

回答她的,只是抽氣地哭聲。

‘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也要去陪你父親,有什麽可哭?’

孩子的哭聲并未停止,那女子忽地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無心無情,唯劍獨尊,你都忘了麽?’

剎那間,孩子和他自己重合。他因那記耳光跌倒在地,母親卻看也不看他一眼,讓人把他拖走。

他恍惚地想起,那一年,父親出于俠義道救人,結果染了瘟疫,抱病回來,母親不顧染病的危險,一定要照顧父親,帶着父親獨居在後山茅屋,沒多久雙雙離世。那一次是他悄悄到茅屋去探望父母,結果反而被母親責罵。

他年幼時撐起一個門派,亦有家中長輩眷顧,但這一代當中,也只有他一個人。後來二爺爺也戰殁了,他終日傷痛,武功難有進境,不得不開始練習無情劍,遺忘所有曾經牽動他感情的事。此後固然還認識這些人,但卻像陌生人一般,再也激不起他心中半片漣漪。

十四歲的方棠溪再次出現他面前的時候,對他來說,已經晚了。

即使後來會為他的深情感動,甚至有所回應,但他知道,自己的內心還是麻木的,即使為了他,修劍從無情道轉修有情道,他的心境并沒有圓滿,還有許多瑕疵。此時此刻,他終于知道,瑕疵就在于方棠溪。

只因他練劍時總會忍不住想到,方棠溪遇險時會如何,所以側重于下盤和防守,這樣的劍術便會不夠鋒利和危險。所以,若是方棠溪死了,這個瑕疵便會完全消失,他的有情道也将會練至極致,一生只為懷念這個人而不斷精進,直到突破極限。

若是父母還在,他們必然會要他用方棠溪來祭劍吧。他們兩人之間,容不下他,丢下他一個人,要他承擔皓月居的責任,就連遺言也是讓他修行無情劍。

他一生所求都是錯誤,先後被父母所棄,被自己忠心的劍道所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還追求劍道圓滿?

此生此世,只願追逐方棠溪一人。

他低下頭,再親了親方棠溪的嘴唇。以前他總嫌棄方棠溪說話太多,啰嗦個沒完,可是現在,要從他嘴裏多聽到一句話,甚至一個字都不能了。

可是只要方棠溪還沒有斷氣,就還有希望。只要他的掌心一天沒有離開方棠溪的背部,方棠溪的心脈一天就不會斷絕。他還有許多話要對方棠溪說,斷然不能讓他就這麽死去。

他雖然知道,他的病情是因子母果的毒而起,但那毒性十分奇怪,不熟悉的人貿然逼毒,反而可能會造成毒氣攻心。于是,他只用內息圍住心脈,在毒血回流至心脈時,便将毒沿原來的氣血運行方向逼回。

太陽早已落山,房間中漸漸變得黑暗。

那個大夫帶着孩子不知去了何處,藍吹寒也無暇分心去尋。

一切都因那個孩子而起,他還不知應該用什麽樣的态度,面對那個禍害了方棠溪的嬰兒。

可是若不是那個孩子,他自然也不會知道,方棠溪會對自己這麽重要。重要得明知在做一件勞而無功的事,明知到最後自己可能會累極了睡着,方棠溪免不了會斷氣,他仍然不願放棄。

原來自己竟然,這麽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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