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光陰流逝無聲,一直沒有人來叫門。
到第二天中午,許是他們在房中待了太久,終于有下人小心翼翼地叫了門。
他應了一聲,下人才敢推門而入。
他們昨天被藍吹寒斥退,而後房裏一直沒有動靜,也沒聽到主人傳喚,便只遠遠地候着。
藍吹寒擔心驚到了懷裏的人,聲音很低:“拿些茶水和米粥過來。”
“是。”下人們看到滿床的污跡也沒有半句話,只是依照藍吹寒的吩咐,拿了幹淨的床褥過來,幫他們換了。
藍吹寒手不敢離方棠溪的背部,因此并沒有給他換衣衫,只讓人拿來亵褲,待下人離開時,将他下身的衣物褪去,盡數換掉。
米粥炖得極爛,幾乎像米糊,裏面摻了少許肉末和鹽,蔥卻是沒有放。茶水也已泡好,都放在床頭的茶幾上,藍吹寒伸手便可拿到。
茶水是他自己喝的。
他沒有半分食欲,相反,由于昨天過于驚懼的緣故,他的嘴裏苦澀至極,想必是膽汁都湧了上來,直到現在還泛着苦味,斷然不敢就這麽含着東西喂他。于是用茶水漱口,吐在了盆中,這才喝了一口米粥,口對口地喂了方棠溪。
可惜的是,方棠溪失去了所有知覺,剛喂進去就順着嘴角流出來,只能用帕子擦掉。
方棠溪的白發被汗水濕過,所以黏成一绺一绺,藍吹寒便用幹布擦了,再用帕子包住,不讓他受了寒氣。
米粥每天送三次。
到了晚上,房間裏點了燭火,倒不似昨夜那麽辛苦。他看到方棠溪安靜英俊的容貌,便覺得心中安寧,再也不做他想。
他的一生即便再漫長,最美好的那三年也已經過去了。如果有更好的,也應該是方棠溪醒過來之後。
凝目看了他許久,發現方棠溪的四肢瘀青,像是積累了毒性,便用銀針刺破他的十指指尖,腳趾也一一剌破。随即,黑血便從小孔中流出。但下半身血脈不暢,流得甚是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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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吹寒逼毒時便盡力逼向他的上肢,便于毒血滲出。
那銀針是那大夫所留的藥箱裏的。他昨天在外面待了一天,中午抱着孩子回來時,還帶回了一個乳母,也不知是何處找來的。那大夫自稱王大寶,是浙東人士,為人倒也誠懇盡心,只是醫術平平,也不肯用功,卻是連姓薛的也不如了。
他分身乏術,不得不讓這人看顧方棠溪辛苦許久生下的孩子。但他也并不擔心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皓月居雖然散了,江南一帶他還是有些勢力,若是這人敢帶孩子逃之夭夭,他號令一聲,不出三天,這人就得把孩子送回來。
第三天時,方棠溪的脈象有了些許好轉,不像之前那麽微弱,卻也很是沉滞。但對藍吹寒來說,已是一個好消息。
他讓廚房熬了小米粥,只用上面的米湯喂方棠溪,好歹喂進去了一些。
床上又是一片髒污,但這次都是星星點點的黑血,沾在床褥上,便像油垢一般黏稠。
藍吹寒讓人換床褥時直接燒掉,又用棉花包住了他的手指,做成一對厚厚的棉花手套,毒血流出時便直接被棉花吸走,避免沾到皮膚或是其他地方。他的十指又黑又腫,很是可怖,但藍吹寒卻是渾然不覺,為他擠出毒血。
到第四天時,藍吹寒昏昏沉沉的,臉上兩個黑眼圈,十分駭人,聲音也嘶啞得可怕。無論是誰,連續四天不睡覺,日夜不眠不休地做着同一件事,都難以堅持。
那王大寶很是好奇,佯裝帶着孩子給他爹看看,進來看了一眼,看到方棠溪仍然沒斷氣,而藍吹寒也不複原先的俊美,滿臉憔悴。
他作為大夫,心懷恻隐,自然知道這樣下去,恐怕兩個人都會沒命,與其這樣,還不如放手,讓死者安心離開。可是才一開口,藍吹寒似乎就明白他要說什麽,直接就叫他滾出去。
他也沒話好說,倒是懷裏的嬰兒吓得哇哇大哭,便捧着孩子出去了。
這孩子也真是命大,找不到奶娘之前,羊奶、牛奶什麽奶都吃了,他以為活不了的,卻還是活下來了,而且五官舒展了許多,眼睛如黑水銀,煞是清亮,原來最多三斤多些,現在卻是有五、六斤了。
藍吹寒也沒空管他,他一日比一日疲累。到第七日時,竟然一不小心打了個盹。一驚而醒時,發現手掌稍離了方棠溪的背部,不由大驚,叫道:“小棠,小棠!”
伸手試探他鼻息時,發覺他鼻息徐緩,并沒有斷氣,便是一陣狂喜湧來。
他的要求越來越低了,甚至不需要方棠溪能清醒,只要他是呼吸着,便足夠歡喜。可是他的精力似乎有些支持不下去了,體力和內力透支的結果,就是劇烈的頭疼和渾身虛軟。
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下去時,手上的手套換過了三次,終于是鮮血了,藍吹寒便知或許有救,不再為他逼毒,只專心用內功護住他的心脈。
長睫在燭火下映出一片扇形的薄影,越發顯得他鼻梁高挺,英俊非常。
“小棠,你若是再不醒,我怕是要不行了……”他親了親方棠溪的面頰,低聲道,“你能答應我,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會好好的嗎?”
“小棠,你不是要去靈隐寺的麽?不要忘記了。”
“小棠,快要過年了,爆竹響得那麽厲害,都不能吵到你麽?”
他開始在方棠溪面前說話,試圖借着這個方式來維持自己的清醒,可是強烈的疲倦一陣一陣湧來,他擔心自己若是睡過去,就不是像剛才那樣,只打一個盹那麽簡單。
就在他不斷說話的時候,他依稀看到了方棠溪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藍吹寒呆了半晌,竟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方棠溪迷茫地睜開眼,他才激動得不能自已。
剛醒過來的方棠溪似乎還不能明白今夕何夕,迷蒙的雙眼看了他許久,低啞的嗓音喚了一聲:“吹寒……”靠在他的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藍吹寒感覺到他鼻息綿長了一些,顯然已經過了生死關,試探地收回手,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然僵直。
這七天他都是左右手輪替換,給他逼出毒性,并不是只用一只手,即便如此,身體仍然承受不住。手臂和四肢都僵硬得無法動彈。此時此刻,即便是一個三歲孩子拿刀子進來,也能殺了他。
“小棠,你總算好些了。”他低下頭去吻方棠溪的嘴唇,卻是連觸感都麻木了,于是摸了摸方棠溪的眉眼,感覺到那裏有了正常的溫度,這才稍稍放心,随即睡在了他身邊,一只手橫在他的腰間,摟住了他。
藍吹寒醒過來後,發現方棠溪仍然沒有醒轉,但病情也沒有惡化,只是處于昏睡狀态,于是喂了他喝了一碗米湯,發現他喉間蠕動,竟然能吞咽下去了,不由大是欣慰。
這種逼毒的方法過于考驗人的意志和內功,可以說是一種十分愚蠢而且危險的方法,但不知毒性運行的經脈路線,也只能如此。若是方棠溪并非殘疾,武功也沒有拉下,他自己逼毒卻是要比這種方法容易得多,但他既然無法自救,這種方法也只能是唯一的方法。
藍吹寒每天都睡在方棠溪身邊,到方棠溪清醒後的第二天時,他的元氣已然完全恢複,但方棠溪卻每天只能清醒一段很短的時間,随即又昏睡過去。
第二次醒來時,他沒有第一次那麽迷茫了,看了藍吹寒許久,意識似乎恢複了些,卻是苦笑着說了一句:“你又何苦救我。”
藍吹寒摸了摸他的耳垂,輕聲道:“我若不救你,在這世上,就沒有我真正喜歡的人了。”
方棠溪大病初愈,此時還很是遲鈍,不太能明白藍吹寒的意思,茫然了一會兒,竟又昏睡過去。
看着他睡過去的藍吹寒只能嘆了一口氣。他還擔心,自己形容憔悴,不似往昔俊美,會讓方棠溪大為驚詫失望,誰知根本用不着擔心這一層,方棠溪根本就沒有完全清醒。
到第三天,方棠溪總算好轉了許多,醒的時候,還能喝下一碗粥。他讓人抱了孩子給他看,卻是沒有再問昨天那個問題。
他每天都只能清醒很短的一段時間,藍吹寒知道他是身體各處都受了毒傷,只能靠睡覺來恢複,自然也不會過多計較。事實上,方棠溪第一次清醒,只喚了他的名字,已足夠他回味很久。
他總覺得,方棠溪性格浮躁,什麽心事都擺在臉上,很是淺薄,不必他多費心思便能敷衍他,沒想到他一句話,便已讓自己黯然傷神。
方棠溪滿心都是他,只将自己放在一個很狹窄的角落,甚至不希望藍吹寒救活他,認為救活他以後,和他在一起時自己只是受苦。方棠溪只想讓他開開心心地,即便他和別的人在一起也可以,只要是他“真正喜歡的人”。
可笑他以前聽到方棠溪打探他對別的女子的心思,竟然還以為方棠溪是在吃醋。
要是他真的敢吃醋,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
孩子抱過來時,方棠溪看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藍吹寒:“吹寒,你不喜歡他嗎?”
藍吹寒頓了一頓:“喜歡,怎麽會不喜歡。”于是從奶娘手裏抱過來,試圖哄了哄。孩子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藍吹寒僵住,遞還給奶娘,孩子一到奶娘手裏,登時又不哭了。
方棠溪不由大笑,藍吹寒和他一樣,都不善于帶孩子。
他身體還是很虛,一笑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于是讓人把孩子抱出去了。
藍吹寒還想再說什麽,卻看到他眼皮直打架,于是只好放棄,讓他先休息再說。
他的身體雖然沒有大的起色,但有了些食欲,每天能吃少許,反倒是聽說那個小孩子能吃很多,一個奶娘都覺得吃力,又請了一個。
這一天方棠溪說了一會兒話,便提出要坐上輪椅出去透氣,藍吹寒單手提了輪椅進來,讓他坐着,卻是不許他出門。
“你還是再歇歇吧,免得太累了。”藍吹寒溫言道。
方棠溪搖了搖頭:“睡得夠久了,再睡人就真的廢啦。”
藍吹寒捉住他的手,放到被子裏,親了親他的嘴唇:“胡說八道,你身體未愈,多睡睡是好事。”
他最近溫柔得過了分,方棠溪每次都會呆怔一下,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我是在發愁,這個孩子帶回去,怎麽跟我爹娘說。總不能說是我們生的吧,才生了一個,還沒半年,又生了一個,孵蛋都沒這麽快!”方棠溪撓了撓頭,甚是苦惱。
藍吹寒有些忍俊不禁:“莫非你還孵過蛋?”
“老二的那個蛋不算的話,雞蛋也孵過的啊!小時候偷了母雞的蛋,貼身放着,就是被母雞追了好遠,幸好我跑得快。”
“老二?”
“就是剛才抱出去的那個了。生他的時候不是出了一個蛋麽?好在他那個蛋小,不怎麽受罪。”
“嗯。”藍吹寒道,“實在不行,就讓三爺爺教了。”
方棠溪面容扭曲了一下。不久之前,因為他和吹寒兩人不會有子息,和三爺爺不歡而散,現在沒過多久就要抱一個回去,告訴三爺爺這是自己生的,他一個偉岸男兒,還幹不出這種丢人的事來。
好吧,雖然人殘疾了,算不上偉岸,但畢竟也是須眉男子,懷胎分娩什麽的畢竟過于丢人,原大哥不混江湖,永安王府的事兒,也沒多少人敢多嘴,但他是江湖上混過的,旁人若是知道了,定是要笑死他了。
“老大承歡母親膝下,老二卻要從小練武,太辛苦了。”他糾結地道,“要不,還是帶回去吧,就對娘說,老二是撿來的好了。”
“這世上如你一般高風亮節,将非親生的孩子也能視如己出的又有幾人?你不擔心母親一碗水端不平麽?”
方棠溪笑道:“什麽高風亮節啊,好像是反話。”
“并不是反話,我自認自己辦不到。”
“可是聽起來怎麽都不對勁。”方棠溪嘟囔道。
“那我以後應該怎麽說?”
“像以前那樣?”方棠溪猶豫地問。
藍吹寒微笑了一下:“不能太含蓄了,你傻呆呆的,會誤會我。”
他的笑容很是溫柔,看得方棠溪又怔住了,過了片刻才回過神:“我哪傻了?”
“從裏到外,傻透了。”藍吹寒低頭親了他一親,“若是不睡的話,再吃一碗紅棗桂圓粥?”
因方棠溪失血過多,不論分娩或是祛毒都讓他流失血液,導致嘴唇許久都沒有血色,最近吃的都是補血之物,他其實都吃得有點膩了,但吹寒這個樣子,讓他忍不住有些緊張,總感覺要出什麽大事,于是心不在焉地喝完一碗粥,心情沉重地對藍吹寒道:“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說吧,我接受得了。”
藍吹寒一怔,随即哭笑不得:“沒什麽事,親親你都不行嗎?”
“可是我身體還沒好……”他很是為難,“怕是不能行房。”
“……沒關系,等你好了再說。”
方棠溪感到藍吹寒因為他這句話心情低落,但也不敢輕易答應他。雖然他身體恢複了許多,但膚色黯淡,小腹松弛,幾乎毫無手感,他自己摸了都很是厭煩,自然不願意被吹寒看到。好在那個前段時間請來的大夫王大寶說,等到過了這段時間,應該就能恢複。
方棠溪大是歡喜,贊揚他醫術高明,幾乎可以和自己的兄長薛不二比肩。王大寶一聽,幾乎吓得沒腳軟,連忙說了實話,還說久仰薛不二大名,請方棠溪為他引薦。
方棠溪不由傻眼,沒想到這年頭,神醫能把春藥蠱當情蠱給義弟,害得義弟屁滾尿流,反倒是庸醫能在危急關頭幫得上忙。
方棠溪自然一口答應,熱情地請他暫且在家裏住下,告訴他早就給薛神醫寫過信,想必過段時間他就來了。雖然他現在無恙了,但許久未見義兄,很是想念,讓他來喝杯酒也不錯。
越來越靠近年關,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年貨,方棠溪原想回山莊過年的,但現在身體不适,也趕不回去,還不如等過完年,把老二帶回去,就說是剛出生的。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也沒指望能用這個蹩腳的謊言能瞞得過精明的母親,小兒子很能吃,現在都有七、八斤重了,等過完年,怕不是要有十幾斤,更不可能像剛出生的小嬰兒,這個理由更是想都不要想。
他打算寫信回家,想了許久都不知道怎麽起筆,看到小厮和王大寶他們在準備年貨,于是順手用紅紙寫了一幅春聯,讓他們貼上了以後,看到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把寫信回家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