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這字不錯。”藍吹寒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對聯,轉頭對他說道。

江南臘月的雪下得很薄,幾顆米粒大的雪沾在方棠溪墨色的眉毛上,越發顯得他的笑容燦爛。

如果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那麽他也會是唯一的顏色。藍吹寒默默地想。

“謝謝吹寒。吹寒也要寫一個不?”

“你都寫好了,我也就只能寫寫‘牲畜平安’了。”

“我們家又沒養豬,為什麽要寫‘牲畜平安’啊?”

“沒養嗎?”藍吹寒輕輕拍了他頭發上的雪花,幫他把貂裘的帽子拉上來蓋住了,“這裏有一只整天睡覺的,後院還有一只每天要吃六頓的。”

方棠溪憂心忡忡地說:“……他吃那麽多,不知道會不會出問題。”

“可能大些了就好了,別擔心。”

方棠溪點了點頭。

他其實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生出了一個小娃娃,畢竟知道有身孕的時候都七個月了,十幾天後,身體急轉直下,每一處都疼入骨髓。好在孩子提前出生,也沒讓他吃苦頭,反倒是子母果的毒性,讓他幾乎喪命。

藍吹寒推着輪椅,帶他進房後,他猶豫一下,說道:“老二在肚子裏就不怎麽動,我還以為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不好。”

“為、為什麽?”

“你知道怎麽養嗎?”

女孩子要學什麽?刺繡女紅?方棠溪呆了一呆,只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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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得了。我也不會教。”

方棠溪瞥見藍吹寒神色仍然淡淡的,卻不像以前那般令他感覺到畏懼,于是試探地喚了一聲:“吹寒……”

“何事?”

“多謝你辛苦救我。”

藍吹寒沉默了一下說道:“不要道謝。我救你是為我自己。”

“為什麽這麽說?”方棠溪以為得到的回答是,他救自己是應該的,讓自己不要有負擔,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答案,讓他有點措手不及。

“因為,我愛慕你,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方棠溪看他神色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只覺得耳邊嗡嗡嗡的,轟鳴作響,像是聽到什麽不得了的聲音,讓他許久都反應不過來,半晌才道:“可能你是習慣了。習慣我在你身邊,哪天我不在了,你也會逐漸習慣的。”

“我習慣不了。”

方棠溪聽他不容置疑的語氣,不由一怔。

“小棠,我向來不喜歡說話,所以讓你誤會。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吹寒……”方棠溪看着他,很是為難。或許對一件事過于堅持,就會深信不疑,吹寒就是這樣,現在就連他也有點相信了。

可是,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親情麽?吹寒想對他負責任,他也希望吹寒能好好的幸福下去。至于多出來的那些會嫉妒會痛苦的部分,便永遠埋藏在心底。

藍吹寒凝視他許久,卻見他目光躲閃,不太敢與自己對視,嘆了一口氣:“畢竟是我的錯,實在沒法子,也只好這樣了。你等等。”

方棠溪看到他出了房門,有點疑惑。

外面雖然下着雪,房中燒着炭火,很是溫暖,他雖然疲憊,但卻攏緊了貂裘,忍着不睡。

過不多時,只見藍吹寒提着一塊搓衣板進來,将有齒的那一面朝上,橫放在地,撩起衣角就直直地跪在上面:“我說得不明白,所以讓你誤會,叫你一直以為我不是愛着你,所以以此自罰。”

方棠溪吓得面色慘白:“吹寒,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啊!”

他唯恐驚動外人,看到俊美出塵的吹寒做這種低聲下氣的事,不免背後嘲笑,将聲音也放得極低。

藍吹寒也沒有運功抵抗,淡然道:“雖然你寬宏大量,願意原諒我,但我卻不能原諒自己。”

方棠溪滾動輪椅,想要攙扶他起來,但藍吹寒用了千斤墜的身法,他又毫無着力之處,想盡辦法也是無可奈何,在旁邊急得團團轉。

“你起來吧,以後不管你說什麽,我都相信你……”

藍吹寒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都還沒怎麽跪,你就開始心疼了嗎?”

“誰心疼你了,也不害臊!”方棠溪神色尴尬,想他身有武功,跪一、兩個時辰也不礙事,反倒是自己,過于激動反而會聲響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于是推着輪椅到床邊,便要上床。

他心神激動,用錯了力,反而将輪椅推遠了,身體正要往下跌時,一個影子疾如勁風,抱住了他。

“笨死了,上個床都會摔倒。”藍吹寒把他放到床上。

他想到藍吹寒不得不終止了跪搓衣板,嘿嘿一笑。

“笑什麽,你一定是故意的,是不是?”

“那就當我故意的好了。”

“好,既然我做錯的已經罰了,那麽你做錯了事,應該怎麽罰?”

“我哪裏錯了?”

“你使勁撮合我和別的什麽阿貓阿狗,要不是我看不上,你還想給我做媒,是不是?”

方棠溪讪讪道:“人家是十大美人,才不是什麽阿貓阿狗。”

“你不顧我心意,做這種事,難道不應該罰?”

方棠溪知道吹寒是認真的性子,連他自己都罰,斷然不可能輕易放過自己,只好道:“怎麽罰?要不也罰我跪搓衣板好了。”

“你跪不動,就不罰你跪了。”藍吹寒幫他解了身上的鬥篷,外裳也脫了下來,看了他一會兒道,“但你這麽不聽話,還是要打一頓屁股才行。”

一邊說着,一邊去剝他褲子。

他大吃一驚,連忙按住自己的腰帶:“不、不行!”

“怎麽不行?”

方棠溪想了想,才道:“打……打屁股可以,但不能脫褲子。”

藍吹寒看了他許久,眼神很是古怪:“為什麽不能脫褲子?”

方棠溪硬着頭皮小聲道:“我身上不太好看,你不要看了。”

“好,不脫就不脫。”藍吹寒坐到床上,讓他伏在自己大腿,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方棠溪滿面通紅,羞恥得不行。自從他懂事起就沒被打過了,确切地說是沒被打過屁股。方老爺拿着皮鞭追了他三圈,也最多只能在他身上抽一鞭子。

想當年,他剛學武就先練好了輕功,一是為了方便去看吹寒,二就是為了逃命,方老爺自然追他不上。

藍吹寒又輕輕拍了兩下。或許是頭朝下的原因,他總覺得血液逆流,臉熱得厲害。

那只修長的手按在他的臀部,卻是沒有再擡起,只是隔着褲子在揉捏着,力道不輕不重。

“摸起來還是挺有肉的。”藍吹寒道。

方棠溪感到自己被他摸得居然又可恥地硬了起來,硬物就頂在吹寒的大腿上,羞得無地自容,連忙手撐在床上,就要從他懷裏離開:“你捏夠了沒有?要打就打,不許再捏了!”

藍吹寒若有所思:“原來小棠害羞的時候,都會假裝生氣。”

“誰害羞了,我是真的生氣!”

方棠溪爬離他的懷抱,此時他身上衣裳正單,只怕欲望掩飾不住,于是拉了被子蓋到身上。

“那小棠願意告訴我,是為何生氣麽?”藍吹寒也不以為忤,順勢也進了被子,躺到他身邊。

“你捏得我……”方棠溪頓住。

藍吹寒接下去道:“捏得你有反應了對嗎?”

感到藍吹寒的手又游移到他的腰腹之間,雖是隔着一層單衣撫摸着,仍然感覺到他掌上傳來的熱感,讓他的身體也竄起了一道熱流。

沒想到吹寒耍流氓也這麽在行……

方棠溪默默地閃躲,被他趁機伸手進去,連忙按住他的手腕,神色尴尬:“別鬧了。”

“你在怕什麽?那幾天我們日夜親近,該看的我都看了。”

“啊?”

藍吹寒淡然道:“你醒了以後,第二天我就給你用熱水擦過全身,只有頭發是只擦了發尾。但你那時睡得沉,所以沒有感覺到。”

方棠溪尴尬得半晌說不出話,沒想到吹寒早就知道了,那他那麽窘迫地掩飾這麽久究竟是為什麽……

“你就沒有其他感覺?”

“什麽感覺?”藍吹寒摸着他的小腹,“你原先讨厭自己變胖,現在瘦回來了,還有什麽不滿?”

這種比自己更強硬的語氣……方棠溪讪讪道:“雖然瘦回來,但是好松。”

“那就練回來。我陪你。”

方棠溪呆了一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似乎感覺以前的吹寒有了變化,原先是一個銳利驕傲的劍客,現在卻是話多了些,眼角的笑意也很是自然,和尋常的貴公子也沒什麽區別。

“吹寒……你的劍術……”

藍吹寒知道瞞不過他,眸中銳光一閃,微笑道:“我的劍術如何?”

方棠溪看到這抹銳光,不由失神。他初時以為藍吹寒劍術倒退,但剛才那一瞬間,吹寒将自己納入了他的氣息之中,與他的氣息融合,感受到他那種與天地交會的劍道,竟不由心神恍惚。

若說他以前的劍術是絕技,現在卻可稱得上是奪人心神,超脫凡俗。

“你這劍術,能引發風雲突變了吧?”

當今武林的武技都是後天武技,能引發風雲變色可視為先天劍術,再往上就是雷霆大作,和上古傳說中雷劫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先天境界中的破碎虛空又被武林中人認為是飛升。然而這些都是武林中人的閑談,就連先天劍術的初步都沒人能練成。

方棠溪也只是開玩笑,以示贊嘆之意。

藍吹寒不答,只是靠過去,低聲道:“你記住,不管我再怎麽厲害,若是你不好,我也不會好的,難道你要留我在這世上,一個人孤苦伶仃嗎?”

“吹寒……”他這句話情深無限,方棠溪一時不由癡了。

他總覺得吹寒待他越來越情深意重,但他從沒說過這麽肉麻的話,他自然也不敢問越界的問題,譬如吹寒心中是怎麽看他的,他們今後是否還能在一起?至少讓他知道,自己茍延殘喘地活着,還有沒有這個必要。

忽然聽得他這麽說,卻覺宛如夢中。

“答應我。”

“嗯?”方棠溪怔怔地問。

“以後有什麽事,再也不許瞞着我了。”

“……好的。”

藍吹寒親了親他的嘴唇,臉上帶着戲谑的笑意:“你在坐月子,我就不騷擾你了。雖然小肚腩軟軟的,也很有趣。”

方棠溪糊裏糊塗地有了個孩子,內心自己還沒有完全接受,即使為了這個孩子險些喪命,仍然也只當自己遭遇劫難,生了一場重病,并沒有多少懷胎分娩的感覺,從猜到自己可能是懷孕了,到生下來,不過十幾天,那十幾天回想起來,當真如同作夢一般,讓他毫無真實感,所以他現在即使為之纏綿病榻,也絲毫沒有自覺自己是在坐月子。

“胡……胡說八道!”方棠溪甚是氣惱,但看到藍吹寒微笑的神态,又是無論如何也生不起氣來。

他雖有困意,但感覺和吹寒此時的氣氛正好,舍不得睡去,還是藍吹寒受不了他眼皮打架的樣子,幫他蓋上了被子。

除夕傍晚,家家戶戶都放了爆竹,空氣裏彌漫着一種祥和的氣息。

廚娘為他們整治了一桌酒菜就回自己家中過年了,方棠溪也給下人放了假,家裏就只有他和吹寒,王大夫和孩子四個。

方棠溪到桌前吃了一些菜,酒卻是沒有沾,抱着孩子,感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恩賜,給他取了許多名字,譬如“天賜”,“二寶”之類,但都被藍吹寒一一否定,明确地表示,天賜太俗,二寶聽起來像王大夫的弟弟。讓帶孩子上瘾的王大夫白高興了一場。

方棠溪的身體需要靜養,不能和孩子同房,因此頗為失落,藍吹寒便适時地說,孩子不行,自己可以代替和他同房。驚得方棠溪連連拒絕。

“不行!我會睡不着的。”

王大夫開始以為他們是朋友,為他們可以兩肋插刀的友誼曾經感動得痛哭流涕,後來隐約感到有些不對勁,也沒有多想,結果藍吹寒當着他們的面就要一起睡,當場就呆住了:“你們……”

藍吹寒掃他一眼:“你先退下。”

“是是是。”王大夫抱起了孩子,仍然忍不住望了望方棠溪。

藍吹寒冷冷地道:“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他趕緊回答,抱着孩子就退出了門外。

古籍上說,有人可以同時是男子,又是女子,方公子一定是這種人。可是看方公子豐姿優雅,舉止間甚是豁達,和女子相差極遠。而且那天晚上,他看過他的下身,的确不是女子,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滿心疑惑,但藍吹寒斯斯文文的,剛才三言兩語,卻讓他有種恐怖到極致的感覺,像是自己在死亡關頭走了一遭。不過,方公子卻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等哪天趁着藍公子不在時間,說不定方公子就告訴自己了。

他學醫不成,完全是讀書讀傻了,完全不明白問這個問題有什麽不對。

抱着孩子剛出去,忽然聽到有人敲門,也不見藍吹寒來開門,下人們都不在,他也只好嘆了一口氣,把孩子抱回自己房中,再去撥開門闩。

門外站着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俊美韶秀,間道:“方棠溪大哥是住在此處麽?”

“正是。”

少年推開了他,就要進門,他趕忙拉住少年的手腕:“喂喂喂,你還沒說你是誰!”

少年沒有掙脫他,站定腳步,看了他一眼,迅速道:“你腰部經脈不通,所以時常酸痛難當,偏偏還用錯了針。”

王大夫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少年從短短的接觸就能看出他的隐疾,這到底是何等的醫術!

他恭敬長揖道:“不知小的要怎樣醫治才好?”

“不必治,每天站一個時辰的混沌樁便可。”少年順手推開了他,向內大步走去,一邊叫道,“棠溪大哥,棠溪大哥!”

藍吹寒聞聲出來,神色不愉:“采言?你來這裏作甚?”

他一襲白袍,腰攜長劍,神色冷漠,目中銳光仿佛電芒,卻是勝過了上次見面。

采言卻是毫無懼意,厲聲責問:“藍吹寒,你怎麽這麽自私!為了要一個孩子,你就騙他吃子母果!”

藍吹寒冷冷道:“我沒有騙他吃子母果。”

“你沒有騙他,莫非是他自己吃的?”他又氣又急,忍不住道,“他為你付出了那麽多,連頭發都被你氣白了,你就那麽對他!”

藍吹寒目中精光閃現,幾乎一步就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麽?他的頭發怎麽白的?”

“采言。”一個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交談,原來是方棠溪聞聲而來,自己推着輪椅,臉上滿是笑意,“你怎麽來了?”

采言推開了藍吹寒,跑到他面前,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他氣色,又搭了手指在他手腕上,臉上的憂急之色登時變為驚訝,卻是放心許多:“你原來已經好了……是我來晚了!”

後一句夾雜了歉疚和釋然的種種情緒,方棠溪微笑道:“不晚,你醫術越見高明,要見到你,我才能确信自己沒事。你師父沒來麽?”

“他有點要事,所以不能來,我醫術雖然不及他,但、但……”

“他既然放心讓你來,一定是認為你的醫術和他相差無幾的了。我今日能看到你,很是歡喜。”

“方大哥,你怎麽好的?”采言開心得抓着他的手不放。他雖然有許多話要對方棠溪說,但作為一個大夫,還是先問了病情。

他是薛不二的弟子,雖然和方棠溪年紀差別不大,方棠溪卻待他如同子侄。

方棠溪聞言便道:“全賴你藍大哥為我逼毒,很是辛苦。”

采言哼了一聲,瞪了藍吹寒一眼,嘀咕道:“占了天時地利,有什麽了不起?逼毒我也會!”

方棠溪知道他孩子心性,呵呵一笑:“你來得這麽匆忙,吃飯沒有?飯菜還熱着,快來吃些。”

“好,還是方大哥待我最好了。”采言歡喜無限,主動推着輪椅進去。

王大夫見機得快,将收拾的酒菜熱了熱,端了上來,站在一旁,給神醫弟子倒酒。他原本是想先混個眼熟,以後再求見采言,沒想到方棠溪為他主動引薦,還請采言帶他回靜溪山,給薛不二看看。

采言很是為難:“方大哥,你知道我師父為人,要收弟子的話,不是那麽容易,單是束修,就不是普通人能出得起……”

方棠溪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采言的父親是朝中大員,曾經管過鹽政,即便不貪也有許多人求到他,薛不二平生無所好,只喜歡錢財,采言學醫又極有天分,任勞任怨,薛不二推脫不過,只好答應的。于是道:“束修我可以先借給他,一切但憑薛大哥決定就是。”

王大夫一聽,便知無望,但仍然不死心地道:“我不求拜師在薛神醫門下,拜在小師傅門下也是好的。”

采言詫異地看着他:“神醫門當中,薛不二只是一個稱謂,本門當中醫術最高的,便是下一代的薛神醫。我師父既然在世,我選弟子也要給他看過的。”

方棠溪一怔:“原來薛大哥并不姓薛。”

采言奇道:“你連他名字都不知道,那你怎麽和他認識的?”

藍吹寒一直在旁邊坐着,面無表情,看到方棠溪杯中的熱茶喝完,便倒上斟滿,此時忽然開口道:“這有什麽不可理解?一個死愛錢,一個冤大頭,他上趕着給人送錢,和那財迷一拍即合自然是理所應當。”

方棠溪剛才還提出借錢給王大夫做束修,此言一出,他不由讪讪。

王大夫心知自己無法入門,面色脹得紫紅,跪了下來,向方棠溪拜了三拜:“方公子大恩,小人沒齒難忘,既然神醫高門難入,小人也只好絕了這門心思。叨擾太久了,今日也該辭行,就此別過。”

他一時激憤,起身便要出門,方棠溪忙道:“等等!”

他回過頭,恭恭敬敬地道:“方公子還有什麽吩咐?”此時他的心情已平複下來,心知藍吹寒和采言二人并不是針對于他,他心中雖有怨恨,也只怨自己運氣不好。

“世上還有許多良醫,惜花山莊附近有一位大夫姓蘇,醫術很不錯,王大夫不妨去看看。”

他語氣并沒有憐憫,但神情溫和,讓人忍不住安定下來。王大夫忍不住心生感激。他此時需要的,自然不是憐憫。

這個雙腿殘疾的年輕人經歷過常人難以忍受的苦楚,想必遭遇過無數人鄙夷的目光,卻能保持心态平和,甚至心境一直是積極陽光的。如今他才知道,這種平和是多麽的難得。

王大夫忽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欽佩,于是深深地躬身道:“多謝方公子。”

旋即轉身離去。

王大夫此後拜得名師,而後游歷天下,終成一代神醫,與薛神醫平分秋色,此是後話。

……

方棠溪和采言又聊了片刻,因王大夫的離去,一時都有些冷場。

二哥兒無人照顧,方棠溪便讓藍吹寒将二哥兒抱來,順便給采言看看。下人要到明日才回來,藍吹寒雖然不願他們獨處,但方棠溪軟語相求,卻又難以拒絕,于是起身去抱那孩兒過來。

采言看了藍吹寒一眼,才接過孩子,皺眉道:“這孩子不像你。”

“是嗎?”方棠溪沒有他這種看到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子,便知道他以後長相的本事,湊上前仔細看了看,勉強分辨出來,“對喔,他生得比我好看,像吹寒。”

“像他有什麽好?”采言哼了一聲。

“他生得标致啊!”方棠溪不大明白少年複雜的心思,但卻能感覺到他的嫉妒十分明顯,于是趕緊加了一句,“采言也很标致。”

采言眼眶有些紅了,卻是說道:“标致有什麽用?”

方棠溪沒想到一句話反而引得他傷心,也不知自己是哪裏說錯,神色尴尬:“采言長大了許多,比以前越發地俊了,方大哥沒說謊啊!是有什麽煩惱麽,能不能和方大哥說說?”

藍吹寒道:“你今晚太累了,早些歇息吧。”

采言緊緊抿着嘴唇,顯然是不欲多談,方棠溪拉着采言的手道:“你大過年的不和家裏人團圓,卻來看方大哥,方大哥高興得很。采言要高高興興地,好嗎?也不要和方大哥置氣了。”

“我才不是和方大哥置氣!”

“那你答應過方大哥的話,也都記得?”

“當然記得。”

方棠溪微笑點頭,他此時困極,已有些昏昏沉沉的,藍吹寒便帶着他回房中睡覺,口中問道:“他答應過你什麽?是不是答應過你,永遠不要告訴我,你頭發為什麽變白的事?”

方棠溪原是靠着昏昏欲睡,聞言登時醒了大半,心下惶急,假裝打着呵欠:“你聽他胡扯,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頭發就是因為中毒變白的。他是剛才答應我要高高興興地過年。”

“過完今年,想必都會好了。”藍吹寒抱着他,讓他躺到床上。

“吹寒。”方棠溪擡頭看他,欲言又止。

“嗯?”

“回去後,你願意用現在的身分去見我爹娘嗎?”方棠溪有點怕他拒絕,連忙解釋道,“我們現在住在一起,難免會遭到有心人的察覺,到時傳到娘的耳朵裏,更不好遮掩。”

藍吹寒微笑起來,眉眼問登時耀眼至極:“求之不得。”

方棠溪雖然多次看到他笑,但此次仍然有些移不開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解釋緣由,于是道:“我們兩個男人攪和在一起的消息傳了出去,江湖上一定會用唾沫把我們淹死的。你以後要是還想反悔,娶個良家女子為妻,怕是不那麽容易。”

“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麽?”藍吹寒微微一笑,“我還以為是我做得不夠,讓你不滿意,所以要我多吃些苦頭。”

“扮成女子真的很辛苦。”方棠溪感慨地說。想到那幾天塗脂抹粉的,自己照鏡子都感覺眼睛被毒害了。

“還好。苦的是礙于身分,不能主動。”

方棠溪看到他神色淡然,說的話卻是比往昔親密得多,時常以為自己出現幻聽,臉上一熱,卻是道:“我要睡啦。”

“嗯。”藍吹寒給他拉好被子,回去堂前,卻見采言逗弄得二哥兒咯咯直笑,也沒阻止。

藍家的男兒很早就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讓這小子早點适應也不錯。

他根本不顧二哥兒還是個嬰兒的事實,就這麽下了決定。

采言看到他來了,神色登時沉下,哼了一聲。

“我不和小孩子計較。”藍吹寒淡淡地道,“但我與他已然琴瑟和諧,你不要再來打擾。”

“你曾經那樣地傷過他的心,難道就沒有裂痕?”

“你既然是大夫,就應該知道,裂痕也會痊愈。”

“那也是大夫才懂的,你這種動刀動槍的人,哪裏會懂?”

“兩年不見,醫術沒長進,嘴皮子倒是利索了。”

“彼此彼此。”

似乎感受到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采言抱着他,連忙哄了一下,孩子哭聲漸停,采言鄙視道:“連孩子也不會哄,方大哥要你做什麽?”

藍吹寒冷冷道:“哭累了,總會停的。”

“真該讓方大哥看看你的态度!”

藍吹寒不置可否,說道:“雖然當年我傷過他的心,害得他頭發發白,但他現在已經原諒了我。”

采言一愣,只道方棠溪吃不住他的逼問,已經告訴了他,神色憤然:“原諒?你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豈是原諒二字就能解決得了的?你們一同摔下懸崖,他用身子給你墊背,摔得膝蓋經脈骨頭全碎,還擔心你中毒太久不妥,要師父先救你,害得自己一輩子殘疾,你呢?明知他在隔壁,卻說出那些傷人的話,說方大哥自己作踐自己,送上門給你操,他是有多傷心你知道嗎?”

“原來……是這樣。”藍吹寒低聲道,神情恍惚。

他一直知道,方棠溪為救他摔斷了腿,卻是不知道他的腿傷原來是可以治愈的,只因為了自己之故,才延緩了救治。

那個人,竟然一直都沒提起。

他總覺得,自己陪他這些年,也能回報他為自己折斷的那雙腿,可是那個人待他這般的深情,卻又如何回報?

采言看他神色,才知道自己被他騙得露了口風,氣道:“你這卑鄙無恥之徒,竟然騙我!真不知道方大哥究竟看上你哪點。”他起身就要離開,發現懷裏還抱着孩子,偏偏是眼前這人和方大哥一同所出,又是傷心又是嫉妒。

藍吹寒卻是沒有生氣,溫言道:“謝謝你告訴我,若我當年知道,他待我這般情重,我斷然不會這麽說。”

“若你知道!哼!我若知道你會害得方大哥這樣,我早就在他看上你之前,下毒殺了你!”

他在靜溪山時,看到方棠溪書信,便代替薛不二快馬趕來,卻沒想到自己完全幫不上忙,反而洩露了方棠溪不願為他所知的秘密。

藍吹寒不以為忤,淡淡地道:“他看上我之時,只怕你還沒出生,又如何毒殺我?你也不必懊悔告訴我這件事,我與他之間的深情,不是你能阻止的。”

“是麽?那便拭目以待好了!”采言只覺得再坐下去,更覺難堪。将孩子放到桌上,不顧孩子稚嫩的哭聲,拂袖而出。

……

藍吹寒坐在桌邊,面色複雜。

他平時不太愛說話,特別是對沒有興趣的人,更是寡言少語,今日為了套話,不得不費盡心機,好在采言生性單純,又年紀不大,所以被他谌騙,什麽都說出來了。

這個少年對小棠是真的喜歡,他的愛意更要勝過以前的自己。不明白為什麽小棠會愛自己愛到這個地步。想必是因為年幼時見的人少,當年的自己,一定與他很是要好。

他對感情淡忘以後,就連以前的事也認為不重要,忘記得差不多,也不明白為什麽小棠還能對他癡心不改,在他變得感情無能又恢複了男子身分以後。

說起來,采言和幼年時的自己倒是有幾分相似,都是一般的軟弱多情,若是他和小棠相識在先,恐怕小棠真的會對他動心。畢竟小棠贊過采言生得标致的。

聽着孩子的哭聲,他擔心吵醒了隔壁睡着的方棠溪,于是抱了起來,輕輕拍了拍。

方才采言喂了二哥兒一些雞湯,二哥兒吃得也很是香甜。只是未足歲的孩子似乎不能吃鹹的,他喂了一些放在炭火上煨着的米糊糊。

只喂了一口,二哥兒就飛快地咽了下去,又張大嘴巴哭,似乎覺得不夠。

藍吹寒早知這個孩子貪吃,沒想到還性急得很,于是喂得快了些,結果又燙着了他的嘴,哭聲霞天。

終于度過了折騰的一夜,藍吹寒決定以後若非必要,再也不伺候這個糟心的兒子了。好在到早上時,乳母和下人都回來得七七八八,解了他的危難。

因為他在孩子哭的時候,抱出門去哄了一個多時辰,孩子哭得累極,終于睡去了,這才抱回來。所以方棠溪睡得安穩,早上聽他說起,不由哈哈大笑。

一個孩子就讓他們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忙得頭暈腦脹,想到惜花山莊還有一個只大了半歲左右的,兩人不由都很是頭疼。

方棠溪看着旁人帶孩子雖然有趣,但他自知自己身體好轉,也未必能勝過藍吹寒多少,于是苦笑道:“要不,我們把二哥兒帶回去吧?或許兩個孩子一起照顧會容易些。”

“好。”藍吹寒點頭同意。

他們現在還以為,兩個孩子可以吃穿一樣,必然省了很多事,但卻不知道,兩個孩子吵鬧打架起來,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想着終于到了快要和父母攤牌的這一天,方棠溪忐忑不安,但從此和吹寒也不必遮遮掩掩,連帶地,長途颠簸也不覺得有什麽了。

為了行路方便,藍吹寒找了一隊要到邊關的商旅同行。

方棠溪近日瘦了許多,面色蒼白,滿臉病容,每天睡的時間很多,即使一路颠簸,也沒有令他嘔吐難受,可見昔日他坐馬車引起不适,都是由懷孕之故。

二哥兒不好照顧,藍吹寒就點了他的睡穴,需要喂食時再弄醒。

同隊商旅看他們竟然是兩個男子帶着個小孩,都不免指指點點的,藍吹寒早已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所以他衣着樸素,竟然沒人能認出他的身分。

商隊的領頭人來問他們的關系,藍吹寒就說,是方棠溪身在外地,得了重病,他的妻子生了孩子後,不堪重負,于是跟人跑了,他是方棠溪好友,送他回鄉的。

商隊一聽,原來這人是身染重疾,于是都不太想帶他同行。方棠溪只得下了馬車,向衆人說明自己這病并不會傳染,只是要好好将養,是一種富貴病,費錢費時。

衆人見他神情總是帶着微笑,仿佛這世間總有無數令人歡欣之事,只是十分虛弱,還要他的朋友攙扶,都不由感到可惜。他二人舉止不同凡俗,但卻衣飾簡樸,可見這病着實耗盡了家中財力,于是也不起疑。

商隊的好處就在于歇息之時有衆人相幫,能吃上一口熱飯菜。雖說可以多帶些僮仆,但一路浩浩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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