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兄,你幫我抱着餅哥兒騎一圈馬,好麽?”
“少爺客氣了。少爺叫我十九就好。”何十九沒想到他請求別人都是商量的語氣,無法控制地對面前這個人生出了許多好感,遲疑地道,“只是小少爺若是哭起來,怎麽辦?”
方棠溪總覺得如果不讓餅哥兒騎一騎馬,他會整天惦記着怎麽吃,現在好奇的眼睛就已經緊緊盯着珍珠不放了。
“沒事,哭着哭着就會停的。”
何十九抱着餅哥兒上馬後,才發現自己是多慮了。這小少爺似乎和方棠溪一般,天生少根筋,在高大的馬背上也絲毫感覺不到害怕,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這一定是親生的。何十九忍不住心想,也不知孩子的母親是誰,“少夫人”如何能忍。
珍珠是一匹六、七歲大的駿馬,身形矯健,體态輕盈,何十九不得不在心中暗贊,也不知是誰挑的馬,竟這般好眼光,只可惜專屬于方棠溪所有,他一殘疾,就只能養着馬不用了。難怪這馬在見到主人時,馬臉上盡是親近留戀。
馬場中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愛馬之人。何十九竟有些舍不得下馬了。他一手扶着餅哥兒,一手提着絲質的缰繩,很快就跑完了兩圈,只得翻身躍下馬背。
餅哥兒也像是十分留戀,看着珍珠,咿咿呀呀地像是在說什麽。
“何兄,我要告辭了。”方棠溪道。
“少爺不等少夫人了麽?”
“這麽晚了,或許他真是脫不開身。”
“那小人護送少爺一程。”
“何兄不必如此多禮。”方棠溪被他的熱切感動得無以複加,然而何十九已去準備了回程的馬車,分別将餅哥兒和他抱進去,拆了輪椅放進馬車中,親自上了前面的位置,充當起了車夫。
方棠溪原本就極為看好這個年輕人,此時自然越發地喜歡。本來年紀相近,也應該很說得來,只是何十九的性格拘謹有禮,看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但實際上又讓人無法親近。
方棠溪心知無法強求,也只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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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十九沉默了一路。這原本是一次非常好的出手機會,雖然時機來得太快,但他從來不是不會把握機會的人。沒想到,這一次竟然白白錯過了。
或許只是,沒有完全做好準備吧。
到山莊時,方棠溪讓人帶早就困倦的餅哥兒去休息,忽然對何十九道:“何兄,你還年輕,今後有什麽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沒想到方棠溪怎麽會問這個問題,敷衍道。
“何兄才智和毅力都非尋常人,無論做什麽,都會有大成就。只是凡事都要專心致志。我聽說,何兄忙于馬場中事,最近于武功一道稍有懈怠,進境緩慢。或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将我所知的武功抄錄一份給你,希望何兄不要嫌棄。”
“少爺……”何十九吃驚得話也說不出來。
方棠溪藏于宅院,自己的情況,是絕不可能知道的,不由對那“少夫人”産生了驚訝和懼意。他總覺得,自己和少夫人相差已經不算太多,自己練武之時,也緊閉房門,确信沒人旁觀,卻沒想到,那人從自己舉止當中,看出自己遭遇瓶頸。而方棠溪竟然願意分享他的武功,不由更為吃驚。
他家傳的快劍如果算二流,方家的武功也曾經稱得上一流,只是他未曾親見,也不太相信。一套武學能否名揚天下,也要看傳承的弟子,弟子好些,名聲也就高些,家傳人丁稀薄,比大門派更難說得清了,武功誰家好誰家壞,總要較量過才知道。
好在他的野心從來不曾洩露半分,沒有讓人察覺。他本想方棠溪也曾名聲赫赫,行事卻還如此幼稚,還和另一個男子做夫妻,簡直不把天下人看在眼裏,總有一天要教會他們,什麽叫做鐵血江湖。可是沒想到,少夫人無意中已然給了自己一個教訓。
他冷汗涔涔,半晌不語。方棠溪卻是有所誤會,只當他是感動,溫言道:“武功一道,本來就要互相印證,方家的武功如今也沒人學,你随意看看罷了,只是不要傳給宵小之輩。你今晚留在山莊一夜,我抄好就拿給你。”
“少爺不必如此匆忙……”
“沒事,今晚有時間,等少夫人回來,卻是未必有閑暇。”發現自己無意中透露了不得了的事情,方棠溪不由脹紅了臉。
好在何十九沒注意,欠身行禮道謝,他也便匆匆告辭,趕不及等拼裝好輪椅,就讓人背着回去了。
方棠溪抄完了秘笈,正要吹燈睡覺,聽得門被敲了三下,外面的人推門而入。
藍吹寒的面色很不好看:“怎麽不等我?”
“我以為你今天晚上趕不回來了,就先帶餅哥兒回莊了。”方棠溪有些局促不安,“你又跑去馬場找我了麽?”
藍吹寒其實并沒有責怪的意思,看到他完好無缺,也便沒有方才那麽疾言厲色:“我聽說你和何管事一起回來,何管事遲遲未歸。要是發生意外,我……”
“哪有這麽多意外?”方棠溪笑道,“我發現,何兄實在是一個很認真有趣的人,我想請他喝酒。”
“只能喝一杯。”
“一杯太沒誠意了啊!”
“那就別喝。”
方棠溪看他語氣不好,也不敢挑釁。即便能确信吹寒是真的喜歡自己,他仍然不敢拂逆他的意思。他也曾想過先斬後奏,即便先喝了酒,吹寒也不能拿自己怎麽樣,可是萬一腿傷發作,卻又會讓吹寒徹夜不安。
他實是不忍心逼迫一個自己真心愛慕的人。
藍吹寒看他不吭聲,語氣轉好,對他說了今天去大風幫解決了什麽事情。
他和吹寒讨論了幾句,随後,試探地問道:“吹寒,你這麽忙,山莊的事情會不會太多,你會不會感覺很辛苦?”
“沒你辛苦。”藍吹寒冷冷道,“坐在家裏,都還能有這麽多朋友。要是出門,還不知道能招蜂引蝶成什麽樣!”
“別亂說,他是好朋友。”
“哼。”藍吹寒看他尴尬的表情,知道自己是過了分,也不再逼迫他,“以後說話聊天可以,不能喝酒。酒是穿腸藥,又是迷魂湯,對你身體也不好。以後身邊也不能少于五個會武功的護衛。”
“好的。”方棠溪連忙答應。
藍吹寒看他垂眉斂目,答應自己時甚是認真,不由心裏微微一動,湊到他面前,在他面頰輕輕一吻。
方棠溪本以為要被訓話滿久的,沒想到忽然形勢情轉直下,藍吹寒竟然親了自己,不由“啊”了一聲。
藍吹寒抱住了他的腰,低聲道:“我只是聽說你要和人一起喝酒,有點吃醋。”
方棠溪恍然之下,不由心裏感動。若是他不解釋,自己就是想破了頭也不知他為何那麽生氣。良久之後,才意識到吃醋是什麽意思,登時呆滞了半晌,才道:“吹寒這麽俊美,也會吃醋嗎?我為吹寒吃醋還差不多。”
“你會為我吃醋?”藍吹寒嗤之以鼻,“你恨不得別人都喜歡我,你就正好可以抛棄我了。”
方棠溪知他說的是前番遇到兩個姑娘的事情,也是無法反駁。他若是知道吹寒對他有些許愛意,斷然舍不得相讓,有一點點念頭想到吹寒會和別的姑娘做這種親密的事,就覺得心口疼得厲害,幾乎無法呼吸。
他紅着臉道:“那我明天喂你?讓人找個醋壇回來,一勺一勺地喂你。”
“你膽子變大了啊,竟敢調戲我?”藍吹寒冷笑,“我若是現在要吃,你待如何?”
方棠溪身上的衣裳迅速被他剝掉,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忙道:“吹寒,你今天不是應該很累的嗎?”
藍吹寒停了一下:“我沒有累,倒是你,坐了一天馬車,是不是感覺到累了?”
“是有點。騎馬的人不說累,坐馬車的人卻覺得累了。”方棠溪自嘲道。
“沒事,我只要抱一抱你就好,天亮之前就走。”
“怎麽走那麽早?”
“我怕留得久了,娘又要不高興。”
自從餅哥兒的身世和“少夫人”的真實身分向老夫人坦承後,老夫人就開始對藍吹寒橫挑鼻子豎挑眼,哪哪都看不順眼,那對玉镯子自從藍吹寒呈上以後,老夫人就沒有再給過他的意思,以前三番兩次地還帶藍吹寒出去裁新衣喝茶,現在見面連話都不肯說了。
不過藍吹寒本來就覺得和老夫人相處過于痛苦,正好是個解脫。
老夫人看到藍吹寒每次留宿房中,自家兒子便會在次日精神不振,自然也就确信了兒子是被壓的那個,心情更加不爽,方棠溪越是為藍吹寒說話,老夫人也就越生氣,更加對餅哥兒看不順眼。
好在餅哥兒身邊的人都是藍吹寒給的月錢,賣身契也都在藍吹寒手裏,老夫人也無可奈何,大不了不見面不堵心,讓餅哥兒只在方棠溪的院子裏待着。
餅哥兒會叫爹爹的時候,基本上已經能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了。
方棠溪欣喜若狂,不停地逗弄着他。
藍吹寒進了房間,聽到方棠溪滔滔不絕地說了自己是如何開心,冷不丁地問道:“他說什麽?”
方棠溪登時有些沮喪:“他說,‘餅哥兒要吃那個’。”
“不錯,至少以後懂得喂飽自己。快滿周歲了吧?是不是要在房裏給他弄個抓周?聽說大哥兒抓周的時候,拿了一把小算盤。”
“還是不要辦了……”方棠溪對自己的兒子很是了解,“若是走了風聲,洩露出去,怕是餅哥兒以後難堪。”
“抓周時不要放吃的東西不就成了?”
“那你覺得,他還會抓其他的東西嗎?”
藍吹寒倒是并不介意:“說的也是。”
方棠溪發現餅哥兒正看着他們,直勾勾地,像是在好奇,于是輕摸他頂上的絨毛小帽,指着藍吹寒道:“快叫娘親,餅哥兒。”
餅哥兒看到藍吹寒看向自己,不由往方棠溪身邊靠了靠。
方棠溪心知是藍吹寒周身都是冷厲逼人的氣息,也沒有怪餅哥兒,拇指輕輕摩擦他面頰上稚嫩的肌膚。
手觸之處十分細嫩,細看時,才發現眉心處卻像是被人用手指按過一般,有點小小的紅痕。
方棠溪大驚:“吹寒,你看餅哥兒這裏,怎麽像是傷到了?”
藍吹寒上前摸了孩子的手腕腳踝和額頭,發現仍然十分健康,于是道:“小孩子有些磕碰在所難免。”
聽藍吹寒這麽一說,方棠溪也便放心了許多。
然而一天天過去,餅哥兒眉心那處卻是越來越明顯,像是多了一顆粉紅小痣,位置和方棠溪那顆竟然相差無幾。
方棠溪登時有了些不好的猜想,揭下餅哥兒的絨帽,只見餅哥兒發絲倒是黑的,有些絨絨柔軟的感覺,但就在小小的後腦勺中間,那幾根卻是白毫。
只怕是他當年為吹寒心神劇傷之時,毒入肺腑骨髓,即便薛不二為他療傷,也全然沒有将毒祛除,結果顯露在餅哥兒身上。
也不知這到底是不是毒,既然薛神醫當時都覺察不出自己身上的,想來也是無疑。
方棠溪對自己的事很是心寬,但對這個身上流有吹寒血液的孩子卻是不能不在意,默默在心中祝禱,孩子的頭發不要再變白了,那幾根或許只是自己沒大注意,早就生了的。若真是最近才變白,照這個趨勢下去,以後發絲全白,只怕會遭人嫌棄。
萬幸他的擔憂沒有成真。
或許是牙長得差不離,餅哥兒吃得多了,頭發越長越快,一、兩寸長的時候已然顯得那一小撮白毛特別分明。
本朝有給小孩兒剃胎發的習俗,但頂心毛一般是不剃的,認為會傷了頂上三花,方棠溪便都沒給餅哥兒剃胎發,全留下來,免得若是剃掉了,新長出來的全是白發,那可就傷腦筋得很。
不過,換個角度想的話,餅哥兒這個樣子,倒是和自己有些相像了。
方棠溪如獲至寶,當即叫人去叫母親過來相見。他若是自己出去向母親禀告此事,卻也未免太慢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這些小節。
老夫人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看到餅哥兒也在,登時有些不快:“什麽事?”
方棠溪知道,在母親眼中,藍吹寒和餅哥兒是住在山莊中的另一戶人家,從來沒把他們當家人看待,甚至因為方棠溪為他們說情,對他們父子越發地切齒痛恨,忙道:“娘,你看承冰是不是和我越來越像了?”
老夫人冷笑一聲:“哪裏像了?”
方棠溪連忙将餅哥兒扯到自己身前,比了一下:“你看他眉心,再看看我!餅哥兒,快叫奶奶!”後面一句,自然是對兒子說的。
餅哥兒有些害怕老夫人,小手抓緊了方棠溪的衣袍衣角,看着老夫人,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奶奶”。
老夫人眉毛倒豎:“你當你娘是蠢的不成?塗了一點胭脂就能冒充你,你怎麽不在街上随便撿個回來當我孫子?”
方棠溪不敢提醒她,承影就是随便撿來的,忙解釋道:“娘,你仔細看,真不是胭脂,後面頭發的一绺,白得也很像我。”
老夫人其實昔日看到方棠溪白發蒼蒼,表面上安慰方棠溪說無礙,還罵他不聽話到處去江湖上惹是生非,實際上暗地裏不知問過多少名醫,找過多少偏方,後來發現對方棠溪沒有多大影響,也就漸漸接受。哪知兒子這麽粗的神經,竟然因為這一點,說這小娃兒像他!
“我到底是造了什麽孽,才養了你這個為了男人缺心眼的兒子!”老夫人悲從中來,老淚橫流。
方棠溪沒想到母親如此固執,當下驚慌失措,連忙上前安慰:“娘,您別傷心了,不是就不是好了,傷心發怒太過,佛祖會責怪的。”
他取了手帕,給母親拭淚。老夫人聽到佛祖,這才消了火氣,看到餅哥兒吓壞了一般,眼睛裏盛滿了淚水,心中更為厭惡,這雙桃花眼和藍吹寒才是一脈相承。
早知道會惹下這段孽緣,當年沒等方棠溪曉事就應該搬到塞外來,現在兒子像得了失心瘋一般,竟然對自己又欺又瞞。若是她阻止太過,只怕這個傻兒子什麽蠢事都做得出來,甚至還可能會離家出走,到時她就沒有這個兒子了,也就只好随着他,只當兒子養了個脾氣怪異的男寵,而且這個男寵也不是那麽沒用,勉強還能幫家裏做點事。
她按下心裏的不快,給方棠溪本來就十分整齊的房間重新收拾了一遍,唠唠叨叨地說,兩個男人就是不喜歡打理東西。其實當年“李蝶兒”身分沒暴露時,她就曾經誇過這個媳婦做事一絲不茍,房中一塵不染,現在是完全沒想起來。
方棠溪無可奈何,無論母親怎麽斥責,都點頭承認。若不是他一時沖動,也就不會招惹母親了。
好不容易将母親送走,低頭看到兒子眼中的淚水,不由一怔。要知道幼年時的藍吹寒也不曾在自己面前哭過,這麽可愛韶秀的小臉沾滿淚水,實是讓人不忍。
“餅哥兒怎麽哭了?”
餅哥兒抽泣道:“奶奶不喜歡餅哥兒……”
方棠溪有點吃驚,沒想到孩子居然能感覺得出這種複雜的情緒,于是安慰道:“奶奶就是這樣的,她沒有不喜歡餅哥兒。餅哥兒要是乖乖的,奶奶就會對餅哥兒好了。餅哥兒乖不乖?”
“嗯!”餅哥兒用力點頭。
方棠溪微微一笑,又哄了他好一會兒,才讓他忘記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