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樓青晏默默将佛珠褪下。

老祭司有些疑惑:“大人,為何不戴了?”

“我是巫, 這樣戴着總有些不妥。”樓青晏想了想, 将手串小心地收起來,放進內袋。

皇陵建在三面環山的地方, 另一面,一條浩浩蕩蕩的大道直通陵寝主殿, 墓室在主殿後方的大山中。

皇帝祭祀先祖,就是在主殿中進行的。

皇室子弟來祭祀多數住在陵寝外幾百米的院落裏。老祭司帶着他們三人走過一段路, 繞了兩個彎,腳下鋪設的青磚發生了變化, 代表着他們正式進入陵寝的範圍了。

沿着神道過了三扇陵門, 衆人到大主殿。

樓青晏一路上眼神小心地在兩旁掃視, 将周邊的地形都記清楚了。

他明面上是來主持祭祖大典的, 暗地裏要在陸預的配合下獨自在夜晚進入主殿做法,替陸預将皇陵裏不安分的怨氣壓下去。

老祭司領着樓青晏進了主殿。

主殿裏,許多小祭司正在收拾祭臺和祭品。

“老夫按照慣例準備了祭祀用品。”老祭司說,“前幾年皇家祭祖是老夫主持的。大人如果有什麽需要調整的,與老夫說就好。”

樓青晏點點頭, 他和老祭司說自己需要獨自在主殿裏醞釀術法。

老祭司就将一衆人領啦下去,到第一道陵門的地方等樓青晏三人。

莫五一進主殿動作就突然變得僵硬。等人都出去了,他語氣不善地說:“這裏的怨氣也太大了。”

樓青晏也能感覺到:“太不尋常了, 完全不像皇家陵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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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他的話語一頓, 整個人向一邊直直地倒去!

“閣主!”

兩人立馬扶住他:“怎麽了?”

樓青晏捂住自己的臉, 一字一句地從牙縫中擠出來:“我的精神體受到影響了……啊!”

他突然整個人蜷縮起來。

這座主殿裏的怨氣影響了他的封印,讓伏矢重新壓過樓青晏的精神體。

黑紗下,黑色的紋路像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臉,一把長刀出現在他身旁。

伏矢自動被召喚出來了!

自從三年前他的精神體和陸預共享,這種情況就再也沒出現過。而此時,樓青晏久違地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像是要将他整個人撕裂,極度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嚨!

良宇在慌亂後第一時間結起了法印。這是純血祖傳的秘法,可以用來遏制失控的伏矢。

法印完成後,樓青晏的身體稍稍放松下來。但沒過幾息,像是有一陣巨大的力量從他身體裏面爆破似的,猛然沖破了法印!

一邊結印的良宇一口血噴了出來:“不行,只有我一人控制不住!”

莫五是後來進入北星閣的,不會純血的秘法,此時完全幫不上忙。

良宇突然臉色一凝,拉過莫五:“快走!”

莫五吼道:“閣主在這裏,我們怎麽走?”

“就是因為他在這裏,你必須走!”良宇的臉色難看到可以和苦瓜媲美,“沒人能制止他。他現在六親不認!快回去找皇帝!”

他不由分說地扛起莫五,撒腿就跑。

還沒等他們兩個跑出主殿,樓青晏就撐着伏矢從地上搖搖晃晃地起來了。頭上的帷帽掉在地上,露出他仿佛傀儡一樣的臉。

瞳孔黯淡無光,仿佛星辰隕落。

樓青晏沒有追上去,他拄着長刀,仿佛神魂游離天外。

此時,他的意識中斷斷續續地看到一些場景。

……

“陛下,臣妾是否讓您為難了?”

面容不詳的男人穿着龍袍,摟過女子,在她耳邊悄聲說:“是朕對不起你,要讓你吃苦了。皇後善妒,母家叔叔是封疆大吏,朕動她不得,只能故意冷落你一段時日了。”

“臣妾不怕,只願妾身不讓陛下為難就好。”

……

剛才的女子溫柔地摸着肚子,從窗口望出去,見到那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眼睛亮了起來。

“陛下,小皇子快出生了,可否想好名字?”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笑意:“陸予,怎麽樣?”

女子很慌張:“怎麽可以用臣妾的姓做名字?臣妾受不得!”

“你值得。這是朕與你的結晶。”

“可是,皇後會多心的!”

皇帝沉思片刻:“那,就叫陸預吧。”

……

一個白乎乎的奶團子靠在女人懷裏,嘴裏咿咿呀呀地叫着。

女人慈愛地摟着他。

宮裏比之前更加冷清了,院子裏沒幾個下人。

皇帝很久沒來了。

宮人們的嘲笑聲隔着一堵高牆也能清楚聽見。

“陛下最近從東瀛請來了煉丹的仙人,氣色愈發好了!”

“皇後娘娘也因為引薦有功,進來院子裏熱鬧許多呢!”

……

“不知為何,陛下最近的性子愈發暴躁了,一下賜死五個宮人。”

“噓,閉嘴,不要腦袋嗎?”

……

突然,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一大群太監闖進院子。

兩個太監将稍大了些的小皇子一把從女人的懷裏搶過。

女人很慌亂,但被四五個太監壓住了手腳。

“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皇上有請。”

“有請?皇上怎麽可能這樣?你放開我,放開我!”

太監将小皇子的耳朵和眼睛都堵住,不讓他看這樣的場景。

“母妃?母妃?”

……

樓青晏恍惚地漂浮在一個空蕩蕩的空間裏。

他的身周,各種畫面閃爍而過,怨恨像是決堤的洪水,将他湮沒。

在記憶的洪流中,樓青晏冷冷地伫立,沒有被洶湧的浪潮脅迫。

他對着空蕩蕩的空間說:“這就是你要我看的嗎?娘娘?”

沒有人回應他。

樓青晏嘆了口氣。

一旦他的精神狀态被影響,無法壓制伏矢,就會回到三年前的那種情況。

而主殿裏,陸預生母的怨氣仿佛有無數的話想要傾訴,強行加他的精神體拉入了這個世界。

“娘娘,你有多少苦都告訴我吧。”樓青晏聳聳肩,“但麻煩說的快一點,不然外面的人會遭殃的。”

“那個小子要逃!抓住他!”

一個雜役打扮的人跑得氣喘籲籲,身後是幾個黑衣的殺手。

他們從別院後面一路追,沿着山腳的邊緣,很快追到主殿的後面。

忽然,前面的雜役被絆了一跤,被後面的人追上了。

“求求你們了,別殺我,真的別殺我……”雜役痛苦地閉上眼睛,兩手擋在眼前。

殺手狠狠地将他踩在腳下:“別怪我們,要怪就怪你當年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能讓你多活這些年,算是老天仁慈。”

刀光一閃。

本來以為必死無疑的雜役整個人蜷縮了起來。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他皺成一團的眼睛微眨,慢慢睜開,光線刺入眼簾。

然而,劫後餘生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很久,當他看見眼前的人時,像是被冰凍住了。

陽光從樹葉間投下。天光将那人的身形照得模糊不清。

黑色的紋路仿佛魔頭降世的符陣,在他周身的殺氣間澆上一盆熱油,讓人在五月的微暑中感到十二月的寒意。

獲救的雜役更加驚恐地向後爬取:“死神,死神……”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落到他身邊,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來者正是十一:“快走。”

十一将逃出生天的雜役連拖帶拉地帶離這個地方,虎視眈眈盯着一言不發的樓青晏。

樓青晏沒有動,仍由十一将那個保有秘密的雜役帶走。

他呆立在主殿後面的山林間,像是忘記了自己的目的。

地上,殺手的屍體橫躺在樹木間,血腥味撲鼻。

過了良久,終于有人來了。

樓青晏擡起眼皮,呆滞的眸子中沒有神采,對上來者的眼睛。

陸預帶着一群将士來找他。此時,陸預站在最前面,他身後的将士全部将劍拔出,只有他赤手空拳。

“你還有意識嗎?”

陸預的眼神焦急無比。樓青晏卻仍然一臉波瀾不驚。

陸預見狀,慢慢走近他。

“陛下不可!”

陸預做了個沒關系的手勢,盯着樓青晏的臉,一步一步緩緩上前。

樓青晏靜靜看着他,陸預大起膽子,走到他身邊,想要握住他持刀的手。

突然,刀光一轉!

驚訝的呼喊聲此起彼伏:“陛下!”

樓青晏的刀架在陸預的肩上。

陸預仿佛沒有感到肩膀上的刀,伸出手握住了他持刀的手,像是安撫似的拍了拍。

“沒事了,沒事了。”

然而,樓青晏并沒有因為他的安撫而清靜下來。

砰——

長刀不帶任何憐憫地揮去!

陸預及時躲過。

長刀的刀鋒嵌入身後的巨木中。

面無表情的樓青晏沒有多猶豫,放開刀柄,反手将陸預猛地推到樹上!

然後,他拔出了嵌在木頭上的刀——

“保護陛下!”

“別過來!”

陸預和将士們的怒過幾乎是同時響起。

砰——

刀貼着陸預的頭插入他身後的巨木,陷入陸預的頭發中。

一縷青絲沿着他的耳鬓慢慢飄落。

所有人都凝固了。

劫後餘生的松弛和如履薄冰的威脅在空氣中交織。

陸預的眼眶也紅了。他同樣不确定樓青晏是否還有意識,他是否還會下死手。

樓青晏眼睛中的麻木和暴戾分毫不減,仿佛剛才留陸預一命只是失手而已。

他霸道地鉗住陸預的下巴,将他推朝遠離将士的那一邊推了把,然後慢慢湊近陸預的臉。

他們兩人的身影離那群如臨大敵的将士們有段不近不遠的距離,而從将士們的角度來看,兩人的身影被樹幹半遮着,看不清正面的情況。

沒有陸預的命令,他們不敢向前。然而,看不清楚遠處兩人的動作讓他們無比緊張。

陸預後腦勺緊貼身後的樹,呼吸微顯急促,但是并不慌張。眼睛的線條緊繃着,仿佛弦上弓,盯着面前離自己如此之近的人。

淺琥珀色的眸子因為過度的緊張而沉靜如深淵。

樓青晏似乎仍然被伏矢的戾氣控制,雖然沒有表情,渾身卻透着濃郁的暴躁。

他湊近陸預的臉,兩人的鼻尖微微碰到一起。僵硬的臉部肌肉讓這點輕微的觸碰都因為過度敏感而向全身蔓延開去。

他湊到陸預的耳邊,狠狠咬住了陸預的耳垂!

這一口太狠了。甜鹹、夾雜腥氣的滋味立馬蔓延在口腔裏。

陸預本想要伸手推開他,但動作突然自己停止了。

他意識到了什麽。

樓青晏在他耳邊的聲音沙啞,仿佛喉口黏連着血絲:“真把你本事的,把我都算了進去。”

陸預深呼出一口氣。

“願者上鈎。”

兩人的聲音都小若蚊聲,只有對方能聽見。

樓青晏擡頭,正視陸預:“我都知道了。”

陸預嘴角不由得一勾。

樓青晏将自己的推斷全部說了出來:“我在主殿裏被予嫔的精神體幹擾,從她的視角看到了當年的情況。先帝和予嫔本來感情很深,為了防止外戚強勢的皇後嫉妒,他故意冷落你的母親。但到後來,這種冷落從假的,變成了真的。”

陸預的眸子波瀾不驚:“先帝死前熱衷于求丹問藥,那些蹩腳道士的藥裏毒分不少,逐漸讓他性情大變,神志不清,被皇後指使得團團轉。最後,他竟然聽信了皇後的讒言,将朕的母妃投井,甚至禁锢她的魂魄。而這都出于皇後的嫉妒。”

“不僅是性情大變,”樓青晏沙啞地說,“先帝可能就死于丹毒。但我有個疑問,若這些道士是皇後指使的,皇後為何要毒殺皇帝?她當時風光無限,先帝很聽她的話。而她本人也先于先帝西去。如果她是幕後兇手,這說不通。”

陸預的眼睛眯了起來:“最後得利的是誰?”

“是太後!那位皇後死去之後,她被扶正了,而在先帝駕崩之後當上了太後。”樓青晏一下貫通了,“所以,她坐視皇後迫害你的生母,又在之後假借道士的手,毒殺了皇後和先帝……”

然後,自己功成身退,得一個圓滿、不問世事的“淡泊”結局。

“所以,你明知皇陵鬧鬼是怎麽一回事,還要來委托北星閣。你是想借刀殺人,自己不出馬,不背這不孝的罪名,讓我們唱白臉把太後拉下馬。”

“太後善後得很幹淨,本身淡泊賢良的名頭也很響亮。朕出面做這個惡人不合适。”

樓青晏呲咧了下嘴:“所以你将自己生母遷入皇陵,讓她死後受此等苦?”

陸預輕微地搖搖頭:“朕一年前遷墳的時候并不知道,誰知遷墳後出現了各種情況,因此才開始調查。你剛才救下的那個雜役,是個守陵人,先帝合棺當日見過先帝的死狀。他是個證人,證明先帝死于毒而不是病。”

“所以,你一年前就知道皇陵出事了。是你将消息壓了下來,也是你前些日子将消息放出來,等着今日收網!”

陸預的眼睛眯成了月亮:“是。朕的母後生前受盡了各種苦,朕不會放過他們任何一人。”

樓青晏做了個兇狠的表情。他身上的伏矢戾氣仍未消失,讓他的眼眶泛着餓狼似的紅色,整個人仿佛食屍餓鬼,下一秒就要把陸預吞了。

“所以,我早就是陛下布局中的一環了?你利用我?”

“是啊。”陸預斜眼看他,眸子裏浸滿笑意,“畢竟,你的目的是篡位,朕不論如何都是不會信任北星閣的。如此互相利用,不也是很好的和緩之計嗎?”

樓青晏陰陽怪氣地說:“辛苦陛下這幾日的美男計了。”

“師兄這是生氣了?”陸預笑着說,“可是朕事成之後給的籌碼不夠?”

樓青晏心裏呸了聲。

怪不得他這麽大方,給了北星閣在全境的經營通許權。

是他被豬油蒙了心,還覺得陸預這樣粘着自己、一往情深,自己打他的主意自己理虧。

三年過去了,陸預也早就不是那個戀愛腦了。

陸預挑了挑眉:“既然師兄都知道了,那這生意還做嗎?”

“做,不然我不會陪你演這場戲。”樓青晏嘆出口氣,湊到他耳邊,“你擔心部下裏面有‘釘子’,所以我就演這場戲,沒人會聽到的。”

說着,他的餘光瞟了眼遠處如臨大敵的将士們。他們全把他當做發瘋的魔頭,沒人想到這師兄弟在此時已經完成了一堆交易。

“謝謝師兄了。”

樓青晏很不受用,整個人浮躁得很,像是在和伏矢的暴戾互搏似的。

陸預看樓青晏這表情就知道他生氣了。

他嘆了口氣,伸出靠裏面的那只手,不被察覺地摟過樓青晏的後腦勺。

樓青晏像是瘋狂的小狼崽,狠狠盯着他,帶着敵意。

陸預的手感受着樓青晏發絲之間的觸感。

他探過頭,輕輕在他帶血的嘴角啄了下,嘴唇微涼。

“我就知道師兄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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