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蘭啊,前幾日與村頭柳家阿蕊一塊家去的那小後生是哪個?可是柳老二家的替她選的夫婿?”阿牛嬸攔住正背着草欲返家的章月蘭,試探着問。
章月蘭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阿牛嬸,這話你可不能亂說,阿蕊清清白白,你這般說她,小心柳二嬸和耀海哥來找你算賬!再說,那人是小時候曾在阿蕊家住過的魯家小哥哥,如今跟着魯家伯母來探望柳二嬸她們,怎的到了你嘴裏就變了個味兒了?”
阿牛嬸讪讪然地幹笑幾聲,片刻又湊上來道,“他兩家既然如此要好,便是結為親家也并非不可能……”
“這位大嬸,古語有雲,‘利口僞言,衆所共惡’,淑身涉世,謹行慎言,女子清譽何等重要,又豈能容你信口雌黃妄加惴測!”正氣凜然的男子聲音乍響,讓欲再分辨的章月蘭下意識便回頭望去……
見一身靛藍書生長袍的紀淮神情嚴肅地望着阿牛嬸,句句擲地有聲。
阿牛嫂被他铿锵有力的話語說得臉色青紅交加,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就說說,就說說,我家中還有事,先走了先走了!”邊說邊退後幾步,接着轉身加快腳步離開了。
章月蘭怔愣片刻,這才向他微微行了禮,“紀公子!”
紀淮認出她是平日經常到柳家去尋柳琇蕊的女子,又見她方才出聲維護,心中便多了幾分感激,“章姑娘!”
兩人稍問候了幾句便各自離去了。
紀淮今日訪友歸來,偶遇上這阿牛嬸糾纏章月蘭打聽柳琇蕊之事,聽她口中硬是将魯恒旭與柳琇蕊扯到了一塊,心裏頓時升起一股莫名怒火,待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經站了出來制止。
他心情不暢地歸家去,路經柳家門前,聽裏面傳來魯恒旭爽朗的笑聲,想起方才阿牛嬸的話,眼神更為幽暗。
大步進了家門,便見一團白影向他奔來,他腳步一頓,彎下身子抱起阿隐,用力掂了掂,滿意地點點頭,“嗯,果然又重了,看來書墨那小子貪吃的同時仍不忘照顧你!”
抱着阿隐進了書房,将其放于書案上,順手從一旁抽出一本書來,翻開幾頁念道,“離坐離立,毋往參焉;離立者,不出中間……”
魯恒旭本是跟着神捕父親魯耀宇一起到的祈山村,哪知父子二人剛抵達村口,魯耀宇便發現了手頭上一宗兇.殺案至關重要的線索,只得匆匆叮囑了兒子代他向柳家長輩致歉,便馬不停蹄地趕去追查真相了。
魯夫人金氏原聽聞夫君兒子要到祈山村來,想到多年并見高淑容,便也跟在父子兩人身後到了祈山村,如今便與魯恒旭暫住柳家。
高淑容見閨中好友到訪,自然喜不自勝,親自下廚置辦了一桌酒席招待金氏母子二人,柳敬南對魯恒旭這位性情開朗,行事大度的晚輩印象頗深,又想到另一位深得他贊賞的年輕人紀淮,遂吩咐柳耀海到隔壁邀請紀淮前來,想着也讓這幾位年輕人彼此認識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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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淮應邀而來,與柳家父子三人及魯恒旭相互見過禮,便不動聲色地打量起讓他心口堵了幾日的‘恒旭哥哥’。見他膚色黝黑,卻是劍眉星目,相貌堂堂,頭上裹着石青色布巾,一身同色的短打,整個人給人一種幹淨利落之感。
神捕魯耀宇之子,果然不可小觑!
他心中既有贊賞,又覺憋悶,一聲不吭地又灌了杯酒。
喝得似有暈眩之感,他方停下來,告了個罪走出屋內,沿着小院裏的籬笆牆慢慢踱着步子,直至前方一高一低兩個身影映入眼內……
紀淮定定站立原處,愣愣地望着魯恒旭似是從柳琇蕊手中接過了什麽,他只覺得暈眩感更重了些。
“阿蕊!”步伐不穩地往前走了幾步,喚住了正欲轉身返回屋內的柳琇蕊。
“紀書呆?”柳琇蕊回過頭來,見一向極重儀容儀表的書呆子臉龐泛紅,那一身無論何時看來都是整潔幹淨的書生袍居然還沾了幾棵幹草。
紀淮怔怔地望着她燦若星辰的雙眸,腦中一片空白,有些隐隐的念頭似是要從內心深處冒出來。
“你可是喝多了?娘煮了解酒湯,你先回屋裏坐着,待我給魯伯母回了話再端過去。”柳琇蕊見他望着自己一言不發,神情與平日大不相同,猜測着他許是喝高了,想到方才魯恒旭亦是如此,又擔心父兄,是以想着幹脆把剛煮好的醒酒湯端到廳裏讓大家都喝上一碗。
紀淮原聽了她上半句話便覺心中升起一陣愉悅之感,待那個‘魯’字蹦出來,尚未來得及勾上去的嘴角便又垮了下來。
“阿蕊!”
“嗯?”柳琇蕊奇怪地望着他回了一聲。
紀淮被她盯得有些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住她到底是要做什麽,只是下意識便叫出聲了。
“離坐離立,毋往參焉;離立者,不出中間……”心裏一緊張,白日裏對着阿隐念的《禮記》便脫口而出了。
柳琇蕊納悶地望着他,這書呆子叫住她便是為了沖她念這些有的沒的?
紀淮念了兩句,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困惑他幾日的不解似是有了解答,他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道,“阿蕊,紀淮既擔了你一聲‘大哥’,有些事便不得不教導你一番,正所謂‘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親授’……”
柳琇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巴,這、這書呆子喝醉了便學她外祖父那般訓導她?
“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紀淮背着手滔滔不絕,臉上是柳琇蕊從未見過的嚴肅認真,讓她頭大如牛。
“二哥二哥,紀書呆喝醉了,你快扶他進去,娘尋我了,我先去一趟!”瞄到柳耀海的身影,她慌不疊地大聲招呼,将這突然化身高老舉人的書呆子推了出去。
“阿……”紀淮阻止不及,被柳耀海用力夾住了手臂半扶半拖地扯着往屋裏去,眼睜睜看着柳琇蕊的身影兩三下便消失在視線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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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蕊!”柳琇蕊如同平日一般抱着洗衣盆外出,方拉上院裏的栅欄,便見紀淮清清爽爽地朝着她微笑,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假裝沒看到他一般加快腳步往外走。
這個書呆子也不是吃錯了什麽藥,這幾日每回見了她便啰啰嗦嗦地在她耳邊訓誡,從《女誡》、《女則》、《女訓》到《禮記》,但凡是古書裏關于女子言行的,他都念叨幾遍。
紀淮也不惱,悠哉悠哉地跟在她身後,嗓音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凡為女子,當知禮數。女客相過,安排坐具……”
柳琇蕊被他如同念經一般絮絮叨叨不停,一個按耐不住猛地停下腳步回過身來盯着他,隐忍着道,“鄉野人家的姑娘,又哪顧得了這麽多的禮!”
“阿蕊此言差矣,‘鹦鹉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也禽獸之心乎?夫惟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以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紀淮亦停下來正色道。
柳琇蕊暗暗咬牙,再三叮囑自己,這個書呆子除了啰嗦點,倒不曾有什麽惡處,絕不能動手!
她深吸口氣,極不友善望着他道,“你到底意欲何為?”
紀淮微微一笑,“愚兄不過是告誡阿蕊妹妹,魯公子雖與你自幼相識,但如今年紀已長,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又是外男,阿蕊務必時時刻刻以‘禮’相待!”
不錯,這便是他思前想後得到的答案,他視柳琇蕊如妹,為了她清譽着想,自然是不願見她與外男那般親近,是以連日來才會焦躁難安!
柳琇蕊蹙着兩道秀眉反駁道,“恒旭哥哥是外男,你亦是外男,怎的不見你處處以禮待我?”
紀淮一窒,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柳琇蕊見自己把大才子駁得啞口無言,心中得意,揚起腦袋又道,“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可你又怎喚我之名?”
紀淮徹底僵住了……
柳琇蕊沖着他揚揚眉,學着他平日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不聞往教。”見紀大才子仍是怔怔愣愣的模樣,她抿嘴一笑,抱着洗衣盆邁着歡快的腳步離開了。
“恒旭哥哥是外男,你亦是外男,怎的不見你處處以禮待我?”柳琇蕊的話不斷在他腦中回響,讓他眉頭越擰越緊。
是了,若論親疏,他比魯恒旭更為不如,又憑什麽要求柳琇蕊差別對待?除了她的父兄,其他均是外男,他又憑什麽覺得自己可有等同于柳家父子的待遇?
再有便是他本人,往日待女子均是客氣守禮,為何對柳琇蕊卻從不知禮?
紀淮魂不守舍地折返家中,愣愣地坐在椅上,苦思不得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