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篇

駱深做了個夢。

夢裏他出了車禍,穿越到一個奇怪的世界,遇到了很多荒誕的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殺人,吃人,甚至吃掉了自己的母親,後來還發了瘋,将另一個女人當成自己的母親,然後那個女人也死了……

然後他就醒了。

身邊傳來細微的呼吸聲,駱深有些茫然地扭過頭,看向在身旁安睡的青年。對方有着一張與他記憶中那個母親無比相似的面孔,他盯着那張臉,接着終于意識到: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他在做夢這件事情是假的。

為了幫助楚申收服十八盤道,駱深答應替他做使者,以紅鬼的身份去與各個盤道的鬼王們‘談談’。出發前還發生了點小波折,楚申要把自己那只據說是削鐵如泥的匕首給駱深帶上防身,駱深卻叫他自己留着,楚申一定要他帶上,說你帶着它就時時刻刻能想起我,結果駱深一時嘴賤,笑話他跟個娘們一樣,把人給氣走了。

嘴賤是病,得治。

夜晚的鬼域總是格外安靜,狂風從荒野上呼嘯而過,駱深坐在背風的山岩下,背靠着冰冷堅硬的岩壁,仰頭看漆黑的夜空。明暗不定的火光從腳邊的火堆落到他身上,微微映亮了那張孤獨而冷漠的面孔。

時間太漫長,而他早已失去生存的意義,年輕的楚申是一個意外,是不甘寂寞的欲望産物,是一個放逐者對這人世無法磨滅的眷戀。

駱深從懷中摸出一只短笛,握在掌中摩挲,良久,湊到唇邊,吹起一支沒有人聽過,也不算好聽,他自己瞎編出來的曲子。他一個人在這片荒野上年複一年的流浪,日複一日的殺戮,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像一只行走的幽魂,行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想回人間嗎?”

“……你說什麽?”

“我問你,想回人間嗎?”駱深看着面前的惡鬼,手中提着滴血的長刀,腳下是七零八落的殘屍,迎着對方狐疑與質問的目光,他擡起手臂,用刀刃指了指對方身後的地平線上,如同天塹一般高聳入雲的兩界山。

“山的那一邊,想回去嗎?”

………………

“我服氣了。”

第四盤道,楚申的領地內,收到最新消息的文仲長長吐了口氣,沖正在與武國商量練兵情況的楚申感慨道:“南邊第十三盤道的鬼王游羅已經帶人動身往這邊來了,預計年底之前,紅鬼就能把南邊的盤道全部走完,到時候就只剩下北邊那幾條了……你說這家夥是不是會使法術?他手一揮,那些個鬼王就跟吃了迷魂藥一樣,巴巴地投奔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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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申的心情也有些複雜,他想過利用紅鬼的名聲,說服那些鬼王的事情會順利很多,但也完全沒想過會順利到這個地步,在他的預計裏,想要收服整個十八盤道至少還需要三年時間,可眼下看來,恐怕不用等到明年開春,他就可以考慮把反攻人間提上日程了。

忙的時候不覺得,但忙完一天的事情,回到那間屋子裏,就會想起那個男人。對方像一個他永遠也猜不透的謎,強大,無所不能……有時候這種感覺會令他感到焦躁,卻也令他為之深深着迷。甚至他隐隐有些感激奸相達惑,若非對方将他逼迫到鬼域,他至今仍是楚王宮中那個孱弱而無力的太子,也不會有機會遇到紅鬼,遇到這個幾乎改變了他一生的人。

在第四盤道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駱深回來了。

他的樣子看起來還不錯,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顯得有多疲憊,那模樣就像是出去散了圈步,輕松寫意的很……他還給楚申帶了件禮物。

“這是,扳指?”

楚申将這小玩意在手指上比劃了半天,最終套在右手大拇指上,楚國騎射之風并不盛行,國人以習劍為常,不過他身為太子時常接待外國使者,對這種保護射手的護具并不陌生,北方端國的王公貴族手上大多都喜佩此物。他摩挲着扳指表面光滑的石面,突然想起紅鬼最早就是出身于極北的第一盤道,那麽很可能本就是端國人。

駱深拉起他的手掌,與自己的貼在一起比了比,兩只手大小長度差得不多,但是楚申的指節修長瘦削,明顯比駱深要細了一圈。所以駱深按着自己的指粗估摸着磨出來的戒指,到楚申手上就變成了只能套在大拇指上的扳指,當着楚申錯愕的目光,他把對方拇指上的指環撸下來,道:“大小不合适,下次重新給你做一個。”

楚申皺一皺眉,沖他攤開手:“沒有送了還要收回的道理,你還給我。”

駱深笑。

“這東西只能送一次。”他笑道,“你可想好,不合适,以後就沒得換了。”

楚申眨巴眨巴眼,突然從這話裏品出點別的意味來,他盯着駱深的眼睛,半晌,有點兒不太确信地問:“定情信物?”

駱深笑而不答。

“你還我。”楚申一下子撲上來,揪着駱深的衣袖口袋翻,“我就要這個,你拿出來……啊!別撓我!我咬你了啊……”

兩個大男人在床上鬧做一團,楚申騎在駱深腰上,惡狠狠扯着他臉上的胡須,掏出那只想送沒能送出去,據說削鐵如泥的短匕,一咬牙手起刀落……他一邊給駱深刮毛,一邊頗有點懷念地道:“當初沒刮完你就跑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到底長什麽樣子,要是太醜了……”

“不醜。”

“別說話。”楚申眯起眼小心移動着刀鋒,“我還沒說完呢,要是太醜了,我就每天盯着你多看幾眼,看習慣了就不覺得醜了……我跟你不一樣,我喜歡的可不是你這張臉,而是你這個人,你明白嗎?”

駱深被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瞧着,心裏有一塊地方突然就軟了,他擡起手撫摸楚申的面頰,一開始的确是因為這張臉,但是後來一切都變了味道,吸引他的不再是這張酷肖那個女人的臉,而是這副面孔之下,這個身軀裏,那股像火一樣的溫暖熱度……

楚申手上的動作突然停下來,眼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将短匕放到一邊,用雙手捧起駱深的臉,問:“你是妖怪嗎?”

駱深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看起來……太年輕了。”楚申艱難地尋找着措辭,“我好像還沒問過,你到底多少歲……四十?”

駱深的目光黯了黯,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與人訴說的,他擡手将楚申撈下來,翻身摁倒在身下,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結束了對這個話題的探究。

然而事實證明,刮掉胡須的風波還遠遠沒有平息,第二天文仲見了站在楚申旁邊的駱深,第一反應是規規矩矩沖楚申行禮:“屬下文仲,見過主上。”随即才十分客氣有禮地向楚申詢問:“不知這一位是?”

等他這一套做完,楚申已經笑得直不起腰,駱深想起早上對方一定要将他那件标志性的紅鬥篷拿去清洗,逼他換上這套常服的事情,心中頗有點陪小孩惡作劇的無奈感。

文仲被笑得丈二摸不着頭腦,又礙着駱深這個‘陌生人’在,不好做出逾越之舉,只得頻頻沖楚申使眼色,示意對方給點提示。正巧武國從衆人後面過來,遠遠瞧見駱深的背影,便揚聲道:“紅鬼!你回來的正好,你上次說的那個紀律養成,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随着駱深轉過頭,武國的話音戛然而止,與站在另一邊的文仲一樣,傻兮兮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可以用同一個詞來形容兩人的心情:驚悚。

“我覺得我一定是見鬼了。”事後文仲對武國如此道,後者表示深以為然。

紅鬼在鬼域至少待了二十年,這件事是早就确認的,然而駱深的長相年輕得過了份,倘若他與文仲站在一起,叫不認識的人來看,恐怕也分不出到底誰的年紀更長些。而文仲只比楚申大八歲,眼下二十有九,還沒滿三十。由此可見,駱深的長相究竟年輕到什麽地步。

于是紅鬼到底多少歲這個問題,變成了文仲武國以及楚申共同的疑惑,楚申從駱深口中得不到答案,反倒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是這問題除了駱深本人,恐怕還真沒第二個人能夠回答,直到武國無心的一句話,驟然令楚申陷入了沉思。

“我怎麽覺得,他與主上您,眉眼間有幾分相似?”

這種事情不說不覺得,抱着這樣的想法,楚申暗中偷偷打量駱深的面容,發現對方的五官的确與自己有許多相似之處。摩挲着大拇指上最終被他從駱深那搶回來的扳指,楚申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在他小時候,楚國有一位公主出嫁到端國,那位公主是他父王的親妹妹,也是他的姑姑,在當時被譽為楚國第一美女……他長大後,曾聽宮中老人提起過,說他與那位姑姑長得十分相似。

楚申不自覺褪下了扳指,死死攥入掌心。

是了,他記得那位姑姑在加入端國後不久,就傳出患了惡疾身亡的消息,他父王勃然大怒,與端國交惡也是從那而起。如果他那位姑姑是遭人迫害,被迫流落鬼域,甚至在此生下了一個孩子的話……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而駱深初見面時無緣無故的幫助,和對他這張臉的執迷,也同樣有了合理的解釋。

紅鬼在鬼域揚名二十年,卻看起來還只是個不到三十的青年,是因為他一出生就在鬼域,在尋常孩童還在牙牙學語沖娘親撒嬌的時候,他已經在殺人吃人,為了活下去而拼盡全力。他生下來就是這鬼域的鬼,從未體會過做人的滋味,他不知道山那邊的人間究竟是什麽模樣,對他來說,那不是回到人間,而是前往人間。

楚申無法想像對方是怎麽活下來的。

但這些終究只是他的猜測,他也不敢,并且不想去與駱深确認。楚申從未如此清楚的意識到,紅鬼這個響徹鬼域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麽。

一開始,他只是想回到人間,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後來在紅鬼的質問下,他又給自己的目的加上了終結鬼域這一條,可是現在,他有了種強烈的願望,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帶着那個人回到人間。

哪怕會被世人議論笑話,他也要給他人間最好的一切。

文仲與武國私下裏偷偷議論,都感覺楚申突然好似打了雞血一樣,莫名其妙的鬥志旺盛,連他們這群手下也被使喚得團團轉。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間,文仲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沖武國道:“我發現了個事情,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這些天紅鬼每日與主上同進同出,夜裏也與主上同宿在一間屋裏,我懷疑這兩個人……”

他比劃了個武國能看得懂的手勢,後者震驚地瞪大眼,喃喃道:“這,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文仲一副我都看透了的表情,解釋道,“你難道忘了,當初紅鬼救咱們,就是因為對主上有意思,所以才又救人又建屋子的讨好主上,後來他不告而別,我猜肯定是他向主上表明心意,結果被拒絕了……這一次他回來,定然還是為了主上,唉。”他頓了頓,不無唏噓道,“主上要用他,這心意有幾分真假當真不好說,不過這種事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誰也怨不了誰。”

“那他豈不是太可憐了?”武國皺眉道,“不是我說,這事情主上……”

“噤聲。”文仲打斷他,“主上豈是你我可非議的,這事情除了你我誰也沒告訴,你可千萬別說漏嘴了,尤其在主上面前,千萬別露出異象,記住沒有?”

武國點了點頭,雖然心情複雜,但也知道這事他管不了,只是接下來幾天,每當遇見駱深,他總會情不自禁向對方投去同情的小眼神,弄得駱深十分懵逼。

歸順的鬼王大都從各個盤道帶人趕到,少則一兩百,多則三四百,都是手下精銳,在楚申指定的地方安置下來。他們表面上露出一副聽從楚申的模樣,實則各自抱着自個的小團夥,處處警惕,楚申要将他們的手下打散重新整合成統一的軍隊,結果遭到他們的強烈抵觸。

楚申十分惱火。

“他們不是信不過你。”駱深摟着他,撫摸着他的脊背,笑着寬慰道,“他們是擔心手底下沒了人,自己的地位會保不住。你與其要打散他們,不如将之重組成一支新軍,就依着現在的情形,誰的人歸誰管,只要這些個鬼王聽你的話就成了。”

“那像什麽樣子?還不是亂通通的一團,如何上陣打仗?”楚申不以為然,皺眉道,“況且這人數也比我預計的要少太多,難道整個南方加起來就只有這麽點能用的人嗎?”

駱深笑。

“我說太子殿下,他們要是把整個南方的惡鬼都帶過來,那麽多張嘴要養,你這個冬天該怎麽過?”他摟住瞪起眼又有點洩氣模樣的楚申,親了親對方的腦門,笑道,“想叫這些惡鬼乖乖聽話,你就要哄着他們,好吃好喝養着他們,給他們看到回到人間的希望,讓他們覺着跟着你有前途,這樣他們才會心甘情願把家底都拉過來,供你驅使……武國訓練的那些才是你的嫡系,這些人将來都只是戰場上的炮灰,你要許下高官利祿,給他們畫一張大大的餅,才能哄得他們沖在前面做你的馬前卒,如何用人是一門大學問,你還有得學。”

楚申靜靜聽着,眼中若有所思,半晌,擡起頭問:“那我把他們交給你管,好不好?”

搬石砸腳的駱深擡眼吐了口氣,這學生太聰明了也是個問題……見他不回答,楚申又湊上來,恬不知恥地咬着他的嘴唇,撒嬌道:“好不好嘛?”

咬一咬,蹭一蹭,再摸一摸,駱深被挑得火起,咬牙切齒提槍上陣:“好。”

楚申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貓,還不肯安分地摟着他的脖頸咬耳朵:“他們都叫你紅鬼,你只有這個名字嗎?那我叫你什麽……紅紅?”

駱深只想一把掐死他,弄死這個磨人的妖精。

雲雨罷,楚申慵懶地躺在他懷裏,仍然不依不饒在糾纏這個問題,駱深沉吟許久,緩緩道:“小的時候,阿瓦叫我羅阿。”

“噗。”

羅阿,在楚國語中,意思是‘寶貝’。其實人間各國的語言大體差不多,只不過發音上有些區別,這天底下小名叫羅阿的不知有多少,但大名叫這個的……恐怕還真沒幾個。

駱深心底那點感傷都被楚申笑沒了。

“羅阿哈哈哈羅阿……啊不,我錯了,別,饒了我……嗯,羅阿,我的好羅阿……”

雪滿大地,嚴冬到來。

鬼域這邊一切都進行的無比順利,有了紅鬼的幫助,僅用短短半年時間就收服了整個南方,剩下的只有最北邊的幾條盤道,等到開春,楚申就會派出使者。紅鬼将歸順全來的衆鬼王與其手下整編成新軍,旗號就叫鬼軍,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麽手段,竟令那些鬼王一個比一個聽話,武國曾去考察過這支鬼軍的狀況,回來後向楚申禀報,道是對紅鬼心服口服,那些原本亂糟糟的惡鬼在其整治下,不到月餘功夫,列陣操練已是像模像樣,舉止言行都遵着紀律,頗有幾分令行禁止的架勢。

然而終究不可能萬事順利,就在即将開春,冰雪消融之時,從人間傳來了不妙的消息——忠于楚申的楚國舊臣暗中購買糧食運往鬼域的事情暴露,引起了奸相懷疑,臨雪關的城守被撤換,新上位的城守乃是奸相心腹,整個臨雪關都進入戒嚴狀态,幾乎徹底斬斷了楚申與人間的聯系,這可不折不扣是個糟糕透頂的壞消息。

面對這個壞消息,楚申緊急召來文仲與武國商量對策,此事絕不能叫惡鬼們知曉,否則人心浮動更要壞事。但這樣一來從人間的糧食和兵械補給就都斷絕,更何況奸相已起疑心,再等待下去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唯今之計,或許只有立即起兵了。

三人商議的地點是在楚申的屋中,紅鬼也在一旁,只聽他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一條路,大隊人馬走不了,但少數人能夠通行,可以從那裏回到人間。”

楚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文仲與武國也呆呆看着紅鬼,不可置信的表情都寫在臉上。

“當真?”文仲最先反應過來,急忙追問道。

“我之前去确認過,可以走。”紅鬼的表情十分平靜,聲音中帶着令人想要信任的沉穩力量,“禦寒與攀爬的問題都有辦法解決,如果想要起兵,可以安排可信之人先行返回人間,探查人間的情況,争取裏應外合一起攻破臨雪關。”

文仲深以為然地點頭,與紅鬼确認那條路的具體位置和情況,最終三人決定由文仲親自帶上幾名絕對可信的士兵,從那條路返回人間聯系其餘尚存的楚國舊臣,為楚申的起兵做內應。紅鬼也會與文仲一起出發,為其引路,另一方面也是順便去說服北邊幾條盤道的鬼王歸順,只是他還要留下來統帥鬼軍,所以不會與文仲等人一起返回人間。

等文仲與武國離開後,楚申看着站在身旁的男人,滿心疑惑,卻又不知該怎麽開口。如果對方早知道有一條路能夠返回人間,甚至在剛才的對話中聽得出他已對如何通過那條路做足了準備,但為何……他沒有回去?

“羅阿……”

駱深聞聲回過頭,表情一如尋常那般,平靜得有如一片望不見底的汪洋。楚申長長吸了口氣,緩緩道:“你,不想回到人間嗎?”

想啊,怎麽會不想呢?駱深看着對方的臉,目光不自覺穿透過去,飄向不知何處的遠方。曾經無數個日夜裏,他遙遙望着那座兩界山,想着那道親眼目睹過的狹縫,心飛向山的另一邊,仿佛真的看見了那熙熙攘攘的人間。

“人間很好。”他擡起手,溫柔地撫摸着楚申的面頰,沒有将藏在心中的後半句話說出口。

——人間很好,但我已做不成人。

………………

駱深送文仲一行秘密前往極北的第一盤道,楚申召集衆惡鬼,将準備攻打臨雪關的計劃公之于衆。衆鬼歡欣鼓舞,新投奔來的幾位南方鬼王當即表示願意回去再拉更多人手來,三月中旬,駱深從北邊歸來,同時帶回了兩個好消息,一個是文仲他們已經安然翻越了兩界山,回到人間,另一個是北邊的幾位鬼王也願意歸順,正帶人趕來投奔。

駱深的歸來不僅僅意味着這兩個好消息,他回來後第一時間征召了惡鬼中曾經的匠人,利用鬼域唯一的特産鐵木,開始制造攻城器械。楚申看着他指揮匠人們搭建起一個個巨大的木架,仿佛又回到當初那個山洞外,他目瞪口呆看着對方在平地上拔起一座房屋,對方在他眼中,就好似無所不能的神人。

“羅阿,你可真是我的羅阿。”

夜裏屋中,無需顧忌他人目光,楚申抱着駱深又笑又跳,像個樂瘋了的傻子一樣。駱深唇邊噙着寵溺的笑意,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撒歡,憐愛地撫摸着對方的頭頂,目光有些深沉。

在準備起兵的前幾日,楚申召集所有惡鬼,在一個山谷中,當着所有人的面,許下承諾——

“孤身為楚國太子,為奸人所害,流落至此。你等助孤複國,皆是有功之輩,孤今日在此許諾,孤重返王宮之日,便是汝等再世為人之時!”

楚申站在高高的山崖邊,注視着下方翹首以盼的惡鬼們,頓了頓,接着道:“但是孤醜話說在前面,倘若有人不珍惜這重新做人的機會,仍要作奸犯科,便休怪孤不講情面,嚴懲不貸了。”

“汝等,可聽清楚了?”

衆鬼齊呼,地動山驚,更有喜極而泣之人,一邊嘶吼一邊抱頭哭蹲在地。駱深站在山谷角落,仰頭看着為萬衆矚目的那道身影,微笑着嘆了口氣。

傍晚,兩人在軍營旁散步,楚申不無得意地沖駱深邀功道:“你覺得我今天講的如何?”

“還成。”

楚申對這答案不太滿意,追問道:“你覺得哪裏不好嗎?”

駱深看了他一眼,正巧兩人經過一間士兵宿營的木棚,聽見裏面幾個惡鬼正在吹噓比拼自己以前殺過的人數,其中一個殺人最多的,得意洋洋談起曾經将一人剝皮活吃的‘壯舉’,楚申面色微變,卻聽身旁人低笑了聲,道:“像這樣的東西,也有資格重新做人嗎?”

“當然有。”他表情雖然難看,卻仍是這般回答道,“這不是有沒有資格的問題,而是要看他想不想做人……人到了鬼域,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吃人,連我也不曾例外,這是環境所迫,沒得選擇。只要心中還想做人,想要離開這個鬼域,他就有做人的資格。”

駱深一眨不眨看着他,問:“那麽他之前做過什麽,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楚申驟然語塞。

還沒等他想出答案,駱深已經轉過身,擡腳繼續向前走去。他急忙跟上,卻已經沒有了說話的興致。

到夜裏,楚申輾轉反側,心中仍記挂着駱深後面的這個問題,最終他一骨碌爬起來,揪着身邊人的衣領,一口氣吼道:“就算曾經殺過人,吃過人,也不代表就一輩子都不能再做人,我也殺過人,吃過人肉,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件事情,但我還是要回到人間,重新做人。”

駱深大半夜的被他吼醒,沉默半晌,擡起手将楚申摟進懷裏,撫摸着對方的後背,低聲道:“你想得開便好。”

想得開是造化,想不開也是造化,造化萬千,想不開不必強求想得開,想得開也未必就是真圓滿。

五月,楚申率兩萬餘惡鬼,發兵攻打臨雪關。

八座投石機被推到陣前,巨大的木柄高高彈起,将一塊塊巨石抛向遠處巍峨聳立的城牆。惡鬼們呼嘯着推着攻城車,頂着頭上的箭雨,前仆後繼湧向城下,雲梯被架起,爬在城牆上的惡鬼們像螞蟻一樣攢動着,滾落着,攻城槌一下下狠狠撞擊着城門,楚申站在中軍的高臺上,揪緊了心神攥緊了拳頭,心道城中的內應怎麽還沒有動靜……

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肩膀,楚申扭過頭,看見了駱深平靜的雙眼。

他的心突然就靜了。

在這樣的戰争面前,個人之力渺小得有若微塵,一切能夠盡的努力,他都盡到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結果。

前方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楚申驚愕地瞪大眼,卻見聚在城下的惡鬼一窩蜂向着打開的城門湧進去。肩膀上的手掌離開,身披紅袍的惡鬼躍下高臺,舉起手中長刀,沖等待在陣後的惡鬼們高呼——

“随我沖!”

那一襲紅袍當先卷出,衆鬼揮舞着兵刃,咆哮尖叫着跟随在後,像一陣呼嘯而過的烏雲,壓向那座已經搖搖欲墜的城關。楚申怔怔望着對方的背影,接着緩緩擡起頭,望向頭頂的天穹。

天亮了,他們勝利了。

這麽多年的生死掙紮,艱難與辛酸,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楚申不顧武國的阻撓,闖進戰場去尋找那一抹紅色的蹤影,最終在破爛不堪的城門外,發現了拄刀而立的駱深。

他叫着駱深的名字:“羅阿!羅阿!”

駱深似乎是沒聽見,他站在那裏,一手拄着被血染紅的長刀,仰起頭看着天空。良久,松開了手中刀,向後退了半步,彎下腰坐到地上。

楚申終于沖到他面前,焦急道:“羅阿,羅阿你怎麽了?受傷了嗎?”

駱深擡起眼,看着他。

“回去吧,回人間去。”他對他道。

楚申怔怔看了他片刻,眼中驟然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哆嗦着嘴唇道:“你不跟我走?”

“嗯。”

“為什麽!?羅阿!你看着我啊!為什麽?為什麽!”

駱深在心中無聲嘆了口氣,猛然起身一記手刀将楚申劈昏,他摸了摸青年昏迷的面頰,将視線從那上面移開,将之交到追上來的武國手中。

想不開的是人心,放不下的是罪孽。

駱深在城門外坐下。

他一個人坐在這裏,看萬鬼滔滔入人間。

作者有話要說: PS:好的,說過是暗黑料理了,想要拍死我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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