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似是故人來

五天了,伊博一直在營中焦急的等待,坐立不安。先是有人彙報說在溪水橋見到伊玉的配飾掉落的地點,果然應該如芮葉分析,是一行人趁伊玉不備,在溪水橋劫持了伊玉。東新和芮葉順着馬蹄印跟蹤而去。後來又有消息,說找到了一行可疑的馬隊的影子,正在暗中全力追蹤,然後又沒有了消息。

今天已經是第五日深夜了,可伊博睡不着,腦子很亂,有伊玉,也有東新。是哪裏出錯了呢?伊博從小就在琴林的憂傷和不安中長大。琴林雖然姿色絕倫,琴棋書畫也都不遜色,但是苦于伊昊山對芳華一往情深,所以王後的身份雖然雍容華貴,榮華不盡的樣子,但表像之下,是夜夜的空虛寂寞。伊博看着琴林對伊昊山用盡百般心機,卻仍然得不到伊昊山的心。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覺得,世人對于感情看得太重,母後已經擁有這些,卻仍然枉費心思,很是可笑;而父王,為了一個已逝如此之久之人,怎麽可能如此牽腸挂肚,簡直無理。所以,情愛只是讓人失去頭腦,喪失判斷力的東西,他寧願不要。從小,為了讓他與外府的郡主、王爺和貴族們一起在國子監上學能安全,他上學開始一年多,一直只是對外說是世子伴讀,從來未對外真正袒露身份,而知情的只有當時的內閣大學士林知秋。而伊博也一直很好的扮作順從甚至愚鈍的樣子。那期間,那些千金小姐對他的态度和知道了他的身份後的态度變化,現在都還讓伊博想要作嘔。那時,唯一對自己态度自始如一的,就是伊東新。東新開始就喜歡逗自己,但是從不以大欺小。伊博聽說他其實不是真正的王族,只是養子,但是踏實好學,聰明識理,寬容大度又相貌堂堂,所以極得靖王喜歡。在知道自己是誰後,東新好像開始有些避忌,但是之後也仍然好像無所謂的樣子;而自己卻在琴林多番的不滿下,和東新努力拉開了距離。可是,東新這麽多年,對自己一直像是一個愛逗自己,卻又在乎自己的哥哥一樣。伊博相信這點,所以即使琴林告知自己靖王絕對不是等閑之輩,他的指定者也一定深藏不露時,伊博也只是拉遠了些距離,但從未真正想到東新會傷害自己。可是,原來,自己一直搞錯了:即使自己并未理解男女之情,并未喜歡過什麽人,可是東新的舉動,怎麽也不能解釋為哥哥對弟弟的愛護。可是他不懂,我們兩個都是男子,他怎麽會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何時開始有這樣的想法的呢?

“唷,說是世子伴讀,但長得那麽唇紅齒白的,杏眼桃腮,這是女子的面向啊。你是不是其實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裝冒充伴讀來的啊。”一個面目極其輕佻的人說道。說着還伸手過來抓住伊博的手:“哎喲,這手嫩的,真是纖纖玉手,欲罷不能呢,哈哈……臉也讓我摸摸……”

突然,旁邊一個身影疾速不知從哪裏閃來,一把用扇子拍掉了要伸向伊博的手,擋在伊博身前。打的力氣很大,讓那人嗷嗷不已。

“你上次偷偷跟着世子伴讀到角落,動手動腳,被拒絕了還掐他打他的時候,我就看到了。我當時就想掰斷你的臭手了,本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這次你又來,你有這樣的興趣,怎麽不去找戲子,竟然動到世子伴讀身上。就算世子不說什麽,但這個人以後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下次再動他一根汗毛試試看!”

“呸,你喜歡這傻傻一聲不吭的小子,就給你了。老子不稀罕!”對方悻悻而歸。

“這種人,真惡心。別怕,有我保護你了,我觀察你好幾天了,傻傻的,別人欺負你,你不會和太師傅說啊,你不會打他啊……不過你這小身板……打不過你不會跑啊,怎麽原地讓他摸你都不出聲呢。”轉過身來,原來是東新,他年少還比自己高一頭還多的時候,皮膚就黑黑的,但笑起來一口大白牙,很有陽光的味道……

伊博被遠遠的馬蹄飛奔的聲音吵醒,原來是迷迷糊糊之中做了一個夢,但是卻是夢到了當年小時候第一次和東新見面的樣子。這次的馬蹄聲有些嘈雜,人數明顯很多,又有前哨招呼開門的聲音和大聲說話的聲音。難道是,伊玉被救回來了?

伊博急忙趕出去,卻看到驚人的一幕,從一架馬車上,擡下了一具被白布罩住頭的屍體。伊玉難道遭遇不測?不會,怎麽會,伊玉那麽好的身手,那麽能搶的人,搶父王,搶芮葉,搶風頭,也許也想搶屬于自己的王位的,他一直以來想擺脫都擺脫不了的人,怎麽可能會不在了呢?雖然他不覺得伊玉這些年是完全為了自己而做出的一切一切,但是,從心底,伊博總覺得,伊玉至少不會對自己太壞,可以算得上有心機的自己人,而且畢竟,她是自己的親姐姐啊……可是怎麽會……正當他愣在那裏,思緒亂到不行,大腦不知道要想什麽,鼻子突然一酸眼淚要落下來時,卻看到芮葉護着伊玉從另一個馬車中走出來。哦,還好不是伊玉,伊博松了一口氣。但伊玉的樣子有些怪,或者說是狼狽:頭發淩亂,精神也有些不正常的緊張,雙手擋在身前,像是在拒絕其他人的接近。看到自己時,迷離的眼神遲遲沒有聚焦,眼神很無助,很無神,伊博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失态的伊玉。良久,伊玉才辨認出伊博,突然撲過來抱住伊博大哭起來,但是問什麽卻又都不說。旁邊的芮葉想扶住她往裏走,但是卻被伊玉神經質似的彈開,受到驚吓一樣,突然低頭行屍走肉般走進營內自己的房間,将房間砰地一聲關上。芮葉一臉的嚴肅和無奈。

不是伊玉,那具屍體是誰?伊博回顧了一圈周圍,突然好像想到什麽,愣愣地走向那具屍體,他猛地掀開白布,竟然……是東新。

聽完芮葉講述,伊博勉強理解了發生的事情:東新和芮葉等一行人昨日終于追蹤到了一一路向東的劫持伊玉的馬隊,昨晚趁馬隊深夜紮營休息的時機,芮葉和東新兩人偷偷溜進營中。當他們找到伊玉要帶她走時,伊玉由于受到驚吓,發出叫聲,吵醒了馬隊哨兵。三人突出重圍時,前哨對伊玉放了一記冷箭,被東新伸出臂膀擋住,誰知,箭上竟然有劇毒。在他們連夜趕回營地的路上,東新已經辭世。馬隊一行人行蹤很神秘,也沒有熟悉的招式或者标志,但是作戰和指揮極有可能是預謀已久,絕非等閑之輩挾持公主勒索贖金而已。是洋國人所為嗎?無從查證。

換做平時,伊博應該能夠雖然不說出來,但是頭腦中立刻會找到頭緒或者疑點:太奇怪了,芮葉出現後,姐姐被挾持;東新認為芮葉是奸細,但是他們一行人出去之後,東新卻死了,到底是哪裏出現了問題?為什麽劫匪一隊人會有哨兵防守,反應極其迅速,還要備好毒箭要致人于死地?東新竟然為救姐姐而死?自己是相信芮葉的,但是這一切真的太難以理解。但現在,伊博頭腦有些空白,他感覺到莫名的胸口發悶,呼吸開始不暢起來。東新之于他雖不算知己,但也可以算得上為數不多的、他可以相信的朋友。之前的一些片段不斷地在他腦中閃過,小時候的親近、長大後的疏離、負氣的話、真心的話,以及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東新對他說:回來後有話要說……伊博的眼淚開始在眼睛裏打轉,但是遲遲倔強的不想讓他留下來。在外人面前,伊博一向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總是扮演着不溫不火的樣子,極少表露情緒。

此時,芮葉拿出一副刺繡,道:“我知道你難過,不過這是東新最後的托付。他讓我一定交到你的手上,他說……他說:不能赴約,他很抱歉,但是你不知道可能對你更好,你就可以把他永遠當做哥哥一樣看待,也不會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他也決定這一輩子,就這樣自私一次,要将這個東西給你。他說這上面的字,就是他想對你說的。”

芮葉遞過來的,就是當日兩姐弟剛到四方鎮時,伊博看上的那副奔馬圖,格外刺眼的是上面的字:萬馬齊奔,不及你一人風華絕代。

哈哈,原來如此,原來這個一直亦敵亦友的人,對自己真的是……伊博突然感到自己自恃聰明,但在這世上,卻從來沒有真的讀懂這個人。可是,現在知道了,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而不知情的芮葉不可能知道東新對自己的想法,東新如果願意把最後的秘密講給芮葉聽,表明他最後是信任芮葉的。失去一個,還好,又重得了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還好。他不知此時自己應該哭還是笑,應該釋然還是悲哀,這些情緒好像早都不屬于自己了。

芮葉好像看穿似地,拍拍他極力縮緊起來,像是要把自己包成一團的肩膀,說道:“哭出來吧,也許會好受點……”

伊博突然盯住芮葉,誰知一看到芮葉擔心和理解的樣子,眼淚便開始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怎麽都停不下來。芮葉在旁邊輕輕抱住伊博,像哄孩子般小心拍着他的背,好讓伊博舒服點。這溫暖的臂膀,讓伊博覺得很安穩,很踏實。

由于出了大事,經過将軍營衆人一夜考慮,決定還是讓世子公主,帶着東新屍首,這兩日就提早返程。所有人都忙着收拾歸程,只有芮葉由于擔心伊玉,所以在将軍營中客房過夜。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泛着微黃,芮葉就去到伊玉的門前,但看到伊博站在伊玉門前,躊躇不定的樣子。

“怎麽了,玉兒……公主還沒有醒嗎?”

“芮大哥,此處說話不便,我們到我房間說。”伊博一副滿面疑惑,又焦慮不已的表情,芮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跟着伊博到了他房間。

伊博關上門,一直在踱步,思量很久後,像是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一般,語重心長地說:“芮大哥,我知道你和姐姐關系不一般……”

芮葉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難道開始逼問關系了,想要否認一句,就被博兒打斷:“我不是要你交代什麽。我只需要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相信,你等一下無論回答什麽問題,都會說實話;無論最後得到什麽結論,你都可以保守秘密?”

“當然!你從來都可以相信我。”芮葉從不懷疑自己,堅定地回答道。

伊博眼中充滿追問和期待,但是又有遲疑和不忍,但是眼睛一直盯着芮葉,像是要追蹤到他哪怕一絲絲的不确定。良久,他眼神緩和了下來。

“你在劫匪那裏見到姐姐時,她的精神如何?”

“她很害怕,我說我是芮葉時,她半天沒有聽到。但我拍了她一下,她被吓到了似的就叫了起來。我捂住她嘴後,她半天認出我來,但是卻沒有驚喜,卻是難過。後來救她逃出來時,她應該是受了劫匪的嚴刑逼供,免不了皮肉之苦,所以精神也有些恍惚,才會有暗箭都避不了。回來路上,無論問什麽,她應該餘驚未消,也不發一言,一直很緊繃。”

“今早我去找她時見到其他貼身侍女,她說:姐姐昨晚回去後,不是休息了,而是一直在洗澡,沖了一晚……”伊博頓了頓,不忍似的,遲遲才又繼續說下去:“我剛才推門進去看她時,無意看到她偷偷的在燒之前穿的衣服。她看到我後,立刻将我趕了出來,卻又是什麽也沒有說,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芮葉對話題的走向和他自己想到的東西吓得不害而栗,他睜大了眼睛,呼吸也急促起來:“你,你不是想說,她被……”

“芮大哥,最後,當時你見到姐姐時,她身上服裝可是整齊的?”

“.…..是淩亂不堪的,我以為她受了皮肉之苦,所以……”

“姐姐,從來不會因為皮肉之苦,而失态至此,除非……”

将軍營旁邊的小酒館裏,芮葉和伊博兩人相對而飲,卻不知道要說什麽。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別人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兩人現在的心境正是如此。

酒過三巡,兩人都開始醉了,伊博停住,但芮葉仍然還在猛灌自己,否則兩人可能也沒有勇氣再開口談論這件事情。

“根據我對玉公主的了解,她的意思,就是當做……事情沒有發生過……”

“是的。這種事情,她自然不會希望別人知道……”

“如果被我芮葉查到是何人所為,我在此立誓,我一定不會饒過他!竟然有如此歹毒之人,對一個如此冰清玉潔、心地善良的人做出這種事情!我卻絲毫不能幫上忙……我為何如此無能,如果當時早一點,也許……”芮葉牙癢癢的罵道,但是卻不能表達自己萬分之一的自責和懊惱,欲哭無淚,原來如此痛苦。他握拳狠狠往旁邊的柱子打去,收回手時,手背處留下板板的血跡,柱子竟然被打出一個拳印。

“芮大哥,你不要自責。至少,姐姐有一個如此為他着想之人,想必也會安慰些。”

“沒用,我為什麽不能幫上她,為什麽她不願意和我說,難道我和她之間,還不足以能夠一同經歷風雨,只能富貴相見嗎?我難道只是外人嗎?”說着,又喝了一杯酒。

“芮大哥,你不要這樣說。不然,我不也是外人了?只是姐姐一向好強,她的理智不會讓她對任何人說的……記得當年我去讀書時,本來姐姐不需要讀這些《禮記》《尚書》之類,可是她卻以做伴為理由,每次到閱心殿讓我說給她,且對治國、用兵、禦天下這些格外感興趣,每次都不厭其煩地讓我說了又說,只因她不甘于人後;後來,騎射比賽,本事世子将軍王爺這些人參加,她卻苦苦練習,當時技壓衆人,只為父王稱贊她厲害。如果她是男子,必是帝王之相,光芒萬丈之人。有這等雄心壯志的人,發生這種事情,如何啓齒于別人呢?”

“你說的口吻,不像是在誇她,而像是在嫉妒她啊……”芮葉苦笑,平時的他也許會無意點破這點,但此時的他的大腦并不清醒,所以也顧不了太多。

“我為什麽要嫉妒她?她現在這樣了,我有什麽好嫉妒?”伊博突然莫名的認真起來,本來是對伊玉的處境很難過,不應說任何的不是的,可是被芮葉這樣一說,他的某條神經卻被挑起,心中一股不舒服在推動他想要争個先後。

芮葉緊握拳頭,用那滿是血絲的眼睛怒目盯着伊博,一瞬間,伊博以為他要打自己。但那眼神随即又變成了深深的自責和傷心。“是啊,即使她為你做再多,她也只是一個為了弟弟盡心盡力的姐姐而已,她做的事情,對她有什麽好處……難道她是為了讓你顯得無能……為了害你……她要搶你的位子?難道她要做南國之主?”芮葉又喝下去一壇酒,一講到伊玉,他就心痛無比,好像只有灌醉自己,才能輕松些。

“南國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女主君,當年的衛蘭公主時期,就是女主君活生生的例子。只是世人稱她為衛蘭公主,沒有改口為主君,僅此而已!”

“哈哈,博兒,我叫你博兒好嗎?我是真的看到了你們兩個的相處:你們的距離,你們彼此信任卻又疏離的樣子……你能騙得了別人,可騙得了自己嗎?你扪心自問,自己真的相信,這個人,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嗎……”芮葉說話已經打結的不行了,身子搖搖晃晃的,剛要歪到一邊,被伊博一把拉住。

一晃,芮葉好像又醒了,努力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伊博,突然傻傻笑了起來,雙手抓住伊博的肩膀,又改換了用認真的口氣說道:“你也來了……你在生氣嗎?我在說你好呢……你是世間少有的女子,不嬌柔,不造作,聰明大度,知書達理,胸襟寬闊,卻又如此倔強……我怕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了……我喜歡你……玉兒……”最後的話沒說完時,伊博經已知道他錯認了自己。可是芮葉抓的很緊,掙脫不掉。芮葉的眼中有紅紅的血絲,眼神朦胧,可眼中那灼灼桃花般的笑意和患得患失的神情是如此有說服力;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卻又像在呢喃,吹到伊博耳朵裏,在這寧靜的深夜,讓伊博的心亂了一拍。

“你,認錯了……”

“不會,對你,我不會認錯……”

伊博想要趕快掙脫他,但是卻看到芮葉閉上了眼睛,臉慢慢向自己靠來,越來越近。當覺察到芮葉想要做什麽時,伊博突然身體僵滞,也忘記了呼吸,眼睜睜看着一切像是慢鏡頭一般發生,只有羽睫微顫。之前是掙脫不了,現在卻是完全蒙住,一時無措,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直到那兩片溫暖的唇碰到自己的雙唇時,他才被那溫度驚醒,用盡全身力氣将芮葉推了開去。芮葉卻一下倒在地上,看來是醉的完全沒有反應了。伊博此時卻完全酒醒了,盯着癱倒在地的芮葉,默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唇。良久,才招呼外面士兵,架起芮葉往軍營走去。

瘋了瘋了,一切都亂了。先是東新,接着又是芮大哥。雖然東新親自己的情況和芮大哥完全不同,但是另伊博疑惑的是:芮葉親自己的時候,自己的心跳竟然那麽快,看着芮葉的深情的眼神時的那一瞬間,竟然閃過一個念頭:那片唇是什麽樣子的觸覺呢。自己怎麽會有怎樣的想法,兩個人都是男子,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個誤會而已,但為什麽會希望芮葉記得,又不希望他記得,但又擔心他記得卻裝作不記得?這種患得患失,這種悸動和不安,這種對一個人的想法的猜測和随之而來的一個個的焦慮心情,是什麽情況呢……

讓侍衛送芮葉回到客房後,正當伊博忐忑不安的要回自己房間時,卻看到伊玉坐在自己的房間門前,呆呆的擡頭望着天,沒有表情,也沒有喜悲。但就在伊博看到她的一瞬間,伊玉也看到了伊博。一遲疑間,她楞了一下,就要往房間裏躲。伊博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了,直接追了過去,在門馬上要掩上之際,用力推開,擠了進去房裏,随手大力反關了門。

“你要躲到什麽時候?你要封閉到什麽時候?你有事情為什麽不能和我說?為什麽不能把我當做親人一樣,像和父王一樣說出來?”伊博不理伊玉驚訝的表情,一口氣問了很多,像是發洩自己的情緒一樣。

沒想到,伊玉此時仍然心平氣和,用安靜的語調說道:“我沒有事情,只是累了,也吓到了,過幾天就好了……”說的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好像只是她真的累了,需要休息一樣,說的好像在給一個局外人聽。

“夠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把我當做什麽人:弟弟?可憐的人?競争對手?陌生人?總之是不屑于交談的人吧。你一定在想,為什麽不是父王,他知道你的事情一定心疼的什麽都給你;如果是芮大哥,他一定把你捧在手心裏,什麽都可以為你做。我真的不懂,為什麽我周圍的人都一個個被你搶走,父王、林大學士、各個宮中那些閑言碎語的人都看着你像是看着他們未來的主人一樣;連東新都為你而死,而現在,芮大哥為了你,不光要打我,還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來。”

“如果我默默守護了你那麽多年,你卻不能分辨我的忠奸,是我的失職;如果你20年學仁義禮智信,卻不能分辨青紅皂白,則是你的愚鈍。如果你是愚鈍腐朽,不可造之材,我也不會浪費時間在你身上!現在,我累了,不想和你争論這些。”

“你搶父王,我已經視而不見了;但是,芮大哥救了我一次,也救了你一次,論時間,明明和我結識更久,為什麽他卻喜歡你,對你那麽好?你到底有什麽神通廣大?你是很厲害,什麽都很厲害,什麽都勝過我,所以連什麽人都不放過了是嗎?連你現在都已經不是清白之身了,竟然還讓所有人圍着你轉!”伊博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覺得自己郁結了很久的話,從來掩藏的很好的話,今天如何都想要說出來,不然自己一定會氣郁而亡。惱怒的人說的話,他自己都來不及組織,只是把脾氣一股腦的發了出來。

“啪”,一聲很響的巴掌打到了伊博臉上。伊博愣住了。在他的印象裏,伊玉從來沒有打過自己。伊玉也愣住了,但她随即有些後悔的要去摸伊博被打紅的臉,手卻停在半空,慢慢收回。她忍住起伏的情緒,手的拇指使勁掐住自己,控制馬上要奪框而出的眼淚,緩了一口氣,對着伊博說道:“你知道嗎?你最讓我羨慕的是,無論再壞的事情發生,你卻永遠擁有一顆仁愛之心。你善良敏感,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別人的痛苦,更會體恤他人。我一直比不了的,也不願承認的事情就是:你有一顆純粹無雜質的內心,通透玲珑,無拘無束。千萬,不要讓他染上世俗的顏色……至于芮大哥,我會和他有個了結……”

聽到伊玉第一次失魂落魄的聲音和失措發怒的樣子,伊博突然才覺得,原來,伊玉不是一個物品,原來她也有情緒,也會失控,也是一個真實的人而已。突然,有一種千年的謎團解開的感覺,他不知道是應該失落還是開心。他是不是應該扮作淡定的離開,他也許應該說一聲抱歉,但是剛要開口,又不好意思起來……正在思前想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時,卻看到伊玉疲憊的眼神中依舊流露出那種熟悉的笑容,之前那種,他極盡心思想要了解含義的笑容,但是,現在看上去,卻明明是理解、寬容和欣慰的笑意而已。原來,他們也許真的從來不需要什麽世俗的語言,只是自己在帝王之家,卻連最簡單的笑容都理解不了。枉費自己一直自诩聰明,卻這都看不透。

“哈哈……哈哈哈哈……”伊博突然間大笑起來,笑的眼淚快出來,在伊玉看來像要發瘋一樣,她有些心痛的剛要說話:“博兒,疼嗎?你不要怪……”

“沒事……姐,我走了……”伊博停住了笑,眼神變得嚴肅認真起來,盯住伊玉片刻,默默的說道,轉身走了出去。

“你什麽意思?”芮葉不敢相信,這些天來,終于再次見到伊玉時,伊玉竟然說出不要再見面的話。

“三世子,南北兩國随一直交好,但是畢竟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南國随行将軍還遭遇不測。當然,此事與你無關,我已經把疑點告知喬将軍,分析來,應該是洋國奸細所為。但是他們眼線如此之廣,動作如此迅速,甚至從最後用毒箭要我命的舉動看來,他們已經很想要離間兩國,應該接下來還有舉動。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在事情真正解決前不要聯系,以免別有用心的人猜測。”

“你說的對,都對。但是,我說的不是國事,是我們。事情查清不知道要多久,但我相信你明白我的心意,如果你擔心留言,我可以讓父王提親,南北聯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對嗎?”芮葉焦急的看着伊玉,希望等到她的肯定的眼神,然而,他看到的是決絕的眼神和說不出的疏離感。

“芮大哥,你在說什麽!我和博兒初到此處,是你一直像朋友一樣幫助我們,所以我很開心有你這樣一位朋友。但是現在大敵當前,所有事情都有輕重緩急,我們哪有時間考慮其它的事情。”

“那你的意思是,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你就可以和我考慮我們的将來了嗎?”

“芮大哥,你不要說了。我以為剛才我已經說明白了,但是可能你沒有明白,那我再說一次:伊玉生在帝王之家,就要為國分憂,為主君分憂。無論何時,如果我沒有把自己定義為一介女子,只是相夫教子就心滿意足。那我的身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聯姻選擇。況且,我一直……只是把你當做朋友而已……”

伊玉默默的錯開了視線,卻被芮葉一把抓住肩膀,緊緊的盯着:“你能不能看着我,再說一遍?你真的從來只是把我當做朋友?我什麽都不介意,無論你是什麽樣子的,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這些都是世俗給你的身份,或者是上天的考驗,但我都不介意,只要你心裏有我。我可以……”

伊玉苦笑一下:“你可以怎麽樣呢?不顧自己世子的身份,不顧自己的子民嗎?你曾經說過自己只想做一個日出而落,自落而息的牧民,但是卻仍然在北國駐紮了幾年。你也有自己的身份,不是嗎?話說的太白,反而尴尬了,我們見好就收,留下個好印象,好嗎?”

伊玉轉身離開,控制了很久的眼淚終于不自覺的順着面頰留下來,心痛的感覺像刀割,但是這是正确的決定,兩人無論身份還是相遇,都太敏感,不是兩個人随性胡來就可以的。所以,無論現在自己有什麽想法,都不可能實現,那不如在開始就斬斷它。這份心疼,随着時間,總會消失,只有親人和國家,才不能割斷。對不起,芮葉。她現在心裏默默的說。

這一切正好被來和芮葉道別的伊博看在眼裏。伊玉走了,芮葉還伫立原地,久久不能消化那份傷心。伊博本來擔心見到他尴尬,但是現在卻只能上去安慰。

“芮大哥,我們可要走了,以後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面了。你可不要太想我啊……”

芮葉看到伊博,勉強擠出笑容:“放心,我要是想你,我就偷偷去南都看你。你到時可不能把我打為刺客啊。”

“那你說真的嗎?你真的會來看我?”伊博突然的有點開心,哪怕只是一個念頭,說不定可能變成真的。他的離別的烏雲好像終于射入了一縷陽光。

“只怕,你們回去見到認識的人,早就不記得我了。我只是你在這裏的一個玩伴而已。”芮葉看到伊博的笑容,陽光和幹淨,燦爛無比,好像也把自己的心情感染了。對啊,其實,真的想見面,還是有方法的,何必糾結。想到這裏,反到和伊博開起玩笑來。

“你才是吧。你那麽英俊潇灑,氣宇軒昂的,應該很招女子喜歡吧。可能誘惑多着呢,都沒有和我說過。酒品還那麽差,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呢……”伊博突然說出來就後悔了,萬一尴尬起來,怎麽辦?

“之前還真不好意思,我喝着喝着就睡着了,是你把我扛回去的?我發酒瘋了嗎?”芮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但是感覺并沒有什麽其它的情緒。

原來,他真的不記得啊。這樣,會不會對兩人都最好呢。伊博暗暗心想,但是又有些心有不甘。“當然是侍衛扛你回去,你那麽重,我哪扛得動你……”

“你都沒扛過,怎麽知道抗不動,你試試?”說着,開着玩笑就要跳到伊博背上。伊博大呼不要,剛轉過身要躲,卻被芮葉抱住。

“芮……芮大哥,你幹什麽?”伊博被突然攬進這個溫暖的臂膀,他吓得不敢動。但是一向不喜歡和別人太近距離的他,對這個有些親密的舉動卻并不抗拒,大概是這個熟悉的像陽光一般的味道,他很喜歡聞吧。

“真的要說再見了,但是我真的舍不得你們。你雖然聰明,但是反而自己将自己封閉起來,不願意依賴別人,又照顧不好自己,我還真的挺擔心你回去後的生活。還有,玉兒,請一定幫我照顧好她,她心裏沒有自己,只有國家,但不是因為她貪戀權利,而是她對你和南國責任太重……”

聲音從一邊耳朵那麽近距離的傳來,芮葉的氣息讓伊博耳朵癢癢的,但是聲音的主人音調那麽溫柔,那麽貼心,那麽不舍,讓伊博一瞬間不禁想到:如果是這個的人喜歡自己,那自己會不會像伊玉那麽決絕,會不會将責任和國家這一切抛之腦後呢?但自己被這個奇怪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想要掙脫開,但是芮葉大力的抱着自己,不肯松手,很執着,很倔強。

“再一下,再讓我抱一下就好……”

芮大哥是在難過嗎?他是把我當作姐姐吧?無所謂了,如果是他,如果能安慰一下這個受了傷的人,抱一下又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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