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3.8(二更)

灰雀似乎真不怕秦盈盈, 落在她手上閑适地跳了兩下, 又低下毛絨絨的小腦袋, 啄了啄它手心。

秦盈盈欣喜道:“這是在要吃的嗎?寶兒, 快去拿些粟米。”

寶兒連忙往內廚跑,還沒到,崔嬷嬷就先一步出來了。

她手裏拿着一個白瓷小碟, 裏面放着一小撮黃色的米粒。雀兒跳到碟子上, 小腦袋一啄一啄, 吃得歡快。

寶兒不滿,“為何這鳥不怕娘娘,不怕嬷嬷,偏偏怕我?”

崔嬷嬷沒理她, 揮揮手叫宮人們下去了。

秦盈盈看出不對, 問:“可有事?”

崔嬷嬷恭敬道:“這是官家用來傳信的信雀,認得娘娘身上的氣味, 這才尋了來。”

說着便從灰雀翅膀底下翻出一小截葦杆。葦杆很細, 綁在雀兒身上不會讓它不适。

崔嬷嬷将葦杆捏斷, 取出裏面薄如蟬翼的絹布, “想來是官家傳給娘娘的。”

秦盈盈接到手裏, 輕輕抖開,只有三寸多長,用蠅頭小楷寫着兩行字——

“錢糧已到,一切都好,勿念。”

似是覺得少, 又在後面加了一句——

“乖些,別淘氣。”

秦盈盈不由笑出聲來,“你看他說的這話,倒像我是孩子,他是長輩似的。”

崔嬷嬷微揚着唇,道:“官家這是關心娘娘。”

Advertisement

秦盈盈不滿道:“足足過了半個月,一封家書沒有,就寫了這麽兩行字,我怎麽瞧不出他多關心我?”

話音剛落,便見呂田領着幾個太監進來,笑呵呵道:“娘娘,官家差人給您送東西來了。”

秦盈盈挑挑眉,打臉來得這麽快嗎?

許湖跟着趙軒去了西邊,如今福寧宮管事的是許湖的徒弟,姓鄭。

鄭公公二十來歲,是個溫厚的性子,對秦盈盈十分恭敬,“太妃娘娘,您看看放在哪兒,奴婢讓小的們直接擡過去,就別再倒一回手了。”

秦盈盈笑着擺擺手,“鄭公公有心了。就放這兒吧,我正好瞅瞅他都給我帶了些什麽。”

鄭公公躬了躬身,尋了個幹淨的臺子叫小太監們把箱子放下,并親手打開箱蓋。

秦盈盈伸着脖子瞅了瞅,有土特産,有幾件小玩意,還有幾本書,都是地方志略。

她笑了笑,先前為了快速了解這個世界的情況,她專門找地方志略來看,趙軒興許以為她喜歡,便搜集了這些。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冷不丁瞧見書裏夾着一朵幹花。

火紅的石榴花,壓成了薄薄一層,帶着淡淡的香味,剛好拿來做書簽。

這書分明是新的,花想必是趙軒放的。

秦盈盈不由笑道:“這心思若用在小娘子身上,多少個皇後都讨來了。”

鄭公公附和地笑笑。

秦盈盈又問:“官家說什麽沒?”

“官家沒說什麽。”鄭公公躬身道,“倒是有句話,是師父讓奴婢帶給娘娘的。”

秦盈盈好奇,“許公公有什麽話帶給我?”

鄭公公清了清嗓子,學着許湖的口氣說:“官家先前一直沒給娘娘寫信,是覺得沒有臉面,娘娘可千萬別怪他。如今治水初見成效,官家這才有了底氣,一口氣把這些天收集來的東西都給您送回來了……”

秦盈盈忍不住笑出聲,這個別扭鬼,原來是憋着一口氣呢!

“太後娘娘那裏可送了?”

鄭公公笑道:“送了,奴婢差人去送的。”

“也是這些嗎?”

鄭公公頓了一下,“不大一樣……”

看他這反應,秦盈盈倒好奇了,“是什麽?”

不等鄭公公開口,便聽到一陣歡快的犬吠聲,間或幾聲稚嫩的貓叫。

緊接着,二豆甩着小尾巴跑了過來,前面跑着一對雪白色的小奶貓。

二豆似乎想跟小貓一起玩,小貓們卻怕它,這才慌不擇路地跑過來。

三小只在聖端宮轉了一圈,又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這下不用問了。

後來秦盈盈才知道,這兩只貓是趙軒在洪水裏救的。當時整個村子都淹了,方圓幾裏沒有其他活物,只有這兩只小奶貓躲在木盆裏,朝着他們的船飄過來。

趙軒覺得它們命大,有福氣,這才差人帶給向太後。

向太後覺得是個好兆頭,又是趙軒送的,是以十分喜愛。

這封信和這箱東西開了個頭,之後不斷有東西送回來。

秦盈盈每隔幾天就會寫一封厚厚的信,再叫內廚做上許多耐放的吃食,讓送東西的侍衛捎回去。

趙軒很少回信,只是讓灰雀傳來一些小絹條,多到三五句,少到一兩個字,好在每天都有。

偶爾晚上睡不着,想起趙軒,秦盈盈便把那些小絹條拿出來,一條一條地看。

看着上面的字,她就想起趙軒說這話時的神态語氣,常常不自覺笑出聲。

還有那些書。

秦盈盈其實不愛讀書,然而想到是趙軒百忙之中特意搜集來的,不看似乎不大好,于是閑暇時候也會翻上一翻。

小十一每天都會過來,趙敏隔三岔五也會來。只是少了趙軒,秦盈盈卻覺得冷清了許多。明明即使他在的時候也不大愛說話,都是她說個不停。

日子一天天過着,一直到了七月底。

天氣漸漸轉涼,連續十多天不再下雨,黃河水情徹底控制住了。

趙軒這次在信中說中秋前能回來,秦盈盈終于松了口氣。

趙軒不在,朝中之事都是蘇相和章太傅共同決斷。

蘇相性情寬厚,為政之道處處求穩。

章太傅從前跟着先帝實行新法,家世好,性子傲,做事大刀闊斧,講究險中求勝。

兩個人每每争執不下,要麽是向太後從中和稀泥,要麽是秦盈盈出面得罪人。

眼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

黃河水患沖毀了無數田地房舍,遭了災的百姓沒有地種,沒有屋子住,紛紛湧入東西二京。

先前靠着京中富戶開設的粥棚還能勉強應付,随着人數越來越多,粥棚供不應求,矛盾也漸漸突顯出來。單是這兩日就已經出現了好幾起流民傷人的事件。

章太傅主張把流民中的青壯挑出來,或者充軍,或者充役。蘇相卻不同意,覺得他們本是農人,強行充軍有傷天和。

向太後這一次果斷地站在了蘇相這邊。

秦盈盈也覺得章太傅的方法有些激進,她想了想,說:“不如讓他們自己選,願意入伍的可以改成軍戶,不願意的也別勉強,至于那些年輕力壯的,一直這麽白吃白喝也不是辦法……”

章太傅挑着眉,用他那把華麗的貴族腔說:“難不成太妃娘娘有什麽好主意?”

這話說得不大客氣。

确切說,他對秦盈盈一直不大客氣。要不是看他長得帥,秦盈盈早就找機會教訓他了。

她沒理章太傅,而是湊到向太後跟前叽叽咕咕一通說。

向太後越聽越驚奇,到最後眉毛都挑了起來,“這主意你怎麽想出來的?”

秦盈盈笑眯眯,“就剛剛想出來的。”

向太後暗自感慨,她真慶幸,當年沒與“她”為敵,不然自己這太後之位能不能坐得成都兩說。

秦盈盈的主意有點損,向太後沒在大殿上說,下了朝把幾名輔政大臣留了下來。

按照秦盈盈的說法,需得把流民分成三波,一波是自願從軍的青壯,一波是不願意的,剩下的便是老弱婦孺。

最難辦的就是第二種,既不願從軍從役,又不能白白地養着他們,秦盈盈便想了個“富幫貧”的主意。

京中富戶在郊外都有農莊,如今正值秋收,農莊上急需人手,這些流民常年耕種,若去莊子上勞作,完全可以掙來一口飯吃。

只是有一個問題,即使這些流民願意出去找活,也不一定能找到。農莊的主人大多喜歡用熟人,這些不知根不知底的流民他們不願用,也不敢用。

秦盈盈的辦法就是“獎勵政策”——凡是雇傭流民的田莊主人,所雇之人達到一定數量,就能得到朝廷的賞賜;貢獻最大的十家,官家會親賜匾額。

皇帝題寫的匾額,就連朝中大臣都沒有,這要往家裏一挂,足以光耀門楣了。

那些地主富戶不缺錢,缺的就是榮譽。

這個主意一出,就連蘇相都目瞪口呆。

道理很簡單,然而他們這些書香門弟、清流之家養出來的讀書人,是不大可能往這方面想的,或者即使有人想到了,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只有秦盈盈這種經歷過禮崩樂壞的時代,看慣了形式主義的現代人才能想到這樣的法子。

雖然有點損,但是沒人反對。

就算那些富戶們事後回過味兒來,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這件事便交給章太傅去做了。

至于剩下的老弱婦孺,按照以往的傳統,都是收攏到京中善堂,由朝廷供養,各府貴眷或心存善念,或為了名聲多少會資助些,勉強也能過得去。

秦盈盈卻不想這樣湊合。

“我在意的是那些小孩子。他們年紀還小,未來有無限可能。若是這樣一股腦地收到善堂裏,饑一頓飽一頓地混上兩年,年紀到了,要麽賣苦力,要麽幹脆成了小混混,這輩子就沒指望了。”

向太後虛心地問:“那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秦盈盈想做回自己的老本行——開幼兒園。

不僅給那些無家可歸的小孩子們一口吃的,還要教他們讀書習字,把他們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

其實,這個想法在她心裏已經存了很久,起初沒敢貿然行動,她怕自己擔負不起那麽多孩子的人生。

但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看過各地傳來的邸報,也出宮去看了流民的生活狀況,發現是她把問題想複雜了。

古代和現代不一樣,現代培養一個孩子的成本太高,古代卻不是。

除非是那些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對子弟的培養有一套家族傳承的理念。

絕大多數普通人家的小孩和地裏的莊稼一樣,靠天收。父母給口吃的,長大了學門手藝,或者跟着家裏種地,能養活自己,能娶能嫁就算好的了。

像秦盈盈這種打算開個幼兒園,教小孩子們讀書寫字、發掘特長的想法已經算是超前了。

向太後沒發表意見,主要是她不懂,讓秦盈盈去問溫王妃。溫王妃經常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算是有經驗。

于是,秦盈盈就去了西山寺。

溫王妃聽了她的想法,十分支持,“你說的這個像是善堂和學堂的結合,也不用專門找地方,寺中就有空餘的屋舍,可以給孩童們住。若是要教他們讀書寫字,需得打制一批桌椅,還有筆墨紙硯,也得按時供應……”

她越說越激動,看起來比秦盈盈還上心。

秦盈盈道:“如果要做,就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也不是一年兩年,有可能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地做下去,王妃覺得在寺裏能行?”

溫王妃笑笑,“西山寺是皇家寺院,只要官家覺得行,那就行。”

秦盈盈根本沒猶豫,說:“這事我跟他說。”她絲毫不覺得趙軒會不同意。

“那接下來就差銀錢了。”溫王妃輕聲道。

秦盈盈也嘆了口氣,是啊,就差錢了。

秦盈盈的銀錢首飾都是趙軒給的,就算全都拿出來也不夠。向太後說了會出一部分,但是也不能一味盤剝她。

秦盈盈下山的時候,一直在琢磨着怎麽賺些錢。剛好瞧見山腳有人解簽,那位尼姑不知說了什麽,哄得求簽的婦人喜笑顏開,當即捐了一箱錢,少說有五貫。

五貫銅錢,可以養好幾個小孩了……

秦盈盈靈光一閃,算卦解簽她也會,怎麽說也學過幾年紫微鬥數,既能算天命,又能算流年,指不定比這些半吊子的尼姑道士算得都準。

與其讓這些人坑蒙拐騙,不如自己支個攤子,把人往好的地方引。

越想越覺得可行,她也不急着回宮了,當即提起裙擺,跑回了西山寺。

溫王妃正看着一個金釵發呆,她在猶豫着要不要拿去當了。

當年她出嫁的時候也曾十裏紅妝,風光無限,只是後來娘家敗落了,她的嫁妝大多散給了流民,如今手上值錢的東西就這麽幾件了。

不是不舍得,而是……送東西的人有些特殊,她不想拿去當了。

正猶豫,秦盈盈突然跑過來,興沖沖說了自己的打算。

溫王妃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不可以,你如今是太妃娘娘,代表的是官家的顏面,怎麽能擺攤算卦?”

“我算得可準了。”秦盈盈保證。

溫王妃無奈道:“知道你是‘神仙太妃’,能掐會算,但是不行,就算我給你騰地方,官家也不會允許你胡來。”

秦盈盈扯着她的袖子求,“我這樣也是為了做好事嘛,又不是招搖撞騙中飽私囊,咱們悄悄的,別讓官家知道。”

在溫王妃眼裏,秦盈盈就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這麽撒着嬌地求,她忍不住就心軟了。

不過,她沒有立即答應,只說再想想,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給趙軒報信。

讓她意外的是,趙軒居然同意了。

他鄭重其事地回了一封信,說秦盈盈想做什麽便讓她做什麽,請溫王妃護她周全。

溫王妃反複看着“護她周全”四個字,眼中閃過溫婉的笑意,還有不易覺察的豔羨。

情之一字,最是動人。

就這樣,秦盈盈在西山寺中擺起了算卦攤子。

溫王妃騰出一間淨室,用屏風和帷幔遮上,秦盈盈躲在裏面,前來蔔算的人坐在外間。

秦盈盈根據對方提供的生辰八字推算吉兇,算出來之後就寫在紙上,由溫王妃交給蔔算者。

沒人知道是她算的。

為了瞞着趙軒,秦盈盈每次出宮就跟做賊似的。她根本不知道,趙軒已經知道了。

趙軒故意不讓溫王妃告訴她,就是希望她能有所忌憚,不至于太過胡鬧。

秦盈盈每日過來算上兩個時辰,到了時間就走,絕不拖延。

蔔算者起初是溫王妃的故交,算了一次覺得準,又介紹了相熟的貴眷。

貴眷們的社交圈相互重疊,一來二去京中貴人們都知道了,西山寺來了位女神仙,算命極準。

到後來,求卦的人多得應付不過來,只能預約。這些人出手極其大方,測算之事應了驗還會過來還願,沒過幾天秦盈盈就賺了個盆滿缽滿。

她就此收了手,開始準備幼兒園。

後頭過來的貴眷沒算成,求着溫王妃不肯走。

秦盈盈只得說:“以後只有初一、十五能算,且每日只算十人。”

這話傳出去,反而讓人更加熱衷,覺得這位“神仙”定然是個有真本事的。

秦盈盈忍不住笑,看吧,饑餓營銷在古代都這麽好使。

秦盈盈請來幾位工部小吏,把西山寺修整一番,隔成前後兩部分,溫王妃居于後院,前面除了大雄寶殿,其餘屋舍全都改成了教室。

桌椅也是特制的,白天趴着學習,晚上并在一起,鋪上被褥就是床,此外還有書架、食堂、游戲區。

那幾位負責監工的吏官看着眼前的成果,不由感嘆:“若從前咱們也有這樣的機會,求學之路想必會順暢許多。”

可不是麽,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哪個不是十年寒窗,數載奔波,考完這場考那場,還得寫上幾首幹谒詩,求得大人物一見,四十餘歲能做上京官都是幸運的。

因為秦盈盈,這些孩子反而得到了天大的機緣,只能說是幸運。

孩子們正式入學的那天,秦盈盈把小十一和趙敏帶過來參觀。

小十一看着那些小木馬、小滑梯羨慕極了,求着秦盈盈也給他做。趙敏則是瞧上了那個羽毛球網,非要帶回宮裏。

就在這時,溫王妃帶着第一批小孩過來了。

都是章太傅命人在流民中選出來的,無父無母,無依無靠。若不是大昭民風淳樸,赈災又及時,這些可憐的孩子恐怕早就被賣了,甚至,被吃了。

小十一看到這些小孩的那一刻,頓時說不出話了。

這些都是他的同齡人,卻和他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瘦得不像樣,渾身黑乎乎,這麽冷的天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衣裳,甚至有的只胡亂裹了塊麻布……

他們怯怯地看過來的時候,眼神是畏縮的,是麻木的,更多孩子則是紮着腦袋,縮着身子,不敢四處看。

小十一長到六歲,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他甚至懷疑,這些是不是和他一樣,也是人。

趙敏亦是難受得說不出話。

她緊緊抓住秦盈盈的衣袖,似乎想要尋找支撐。

這一天,姐弟兩個的認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眼前的這一幕在她們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讓他們開始思考自己的身份,還有所擔負的責任。

作者有話要說:  啊……快回來了……官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