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7)

一痛,被劉莊緊緊握住。

“放手!”馬瑪麗很氣憤地嚷道。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一向驕縱的瑪麗公主其實很珍惜資源。文明發展到她家星球的這個階段,資源的可再生和不浪費已成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所以她很看不起劉莊這種亂扔東西洩憤的行徑。那亂草叢下藏着一條污水溝,被劉莊這麽一扔,木梳還能用嗎?

“敗家子!”她用鄙視的眼神看着劉莊。如果說先前因為劉莊眼中的迷戀令一顆少女心有所觸動的話,眼下對方毫無教養的行為使得她對劉莊的好感度驟降。

“孤是太子,糟蹋得起東西!”劉莊緊緊握着她手腕,似乎想把她手腕捏斷一般,他的眼睛裏也是怒火熊熊,“好過你這個貪慕虛榮的妾生女,水性楊花,朝三暮四!”

“太子又如何?”馬瑪麗大聲說道,目光裏滿是譏诮,“你這個太子怎麽得來的?天下人誰不知道?還不是別人讓的!”

這卻是劉莊心中最痛的傷!他自幼聰慧,通曉五經,勤奮好學,尊師重道,慧眼獨到,可是,那又怎樣?因為一道聖旨,他這些引以為傲的東西全部都變得無足輕重,就連眼前這個女孩子都知道他的太子之位是他大哥讓的!這叫他堂堂太子殿下,未來儲君,如何擡得起頭來?

時間就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怒氣沖沖地瞪着她,她也憤怒譏诮地瞪着他,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仿佛想把她食肉寝皮,但實際上,他的手指指尖都在顫抖。

馬瑪麗就在此時趁機抽出手腕,手腕上早已是紅腫一片。若是旁的女子,只怕此時會嬌聲叫痛,落幾顆淚珠子惹男人憐惜消氣。但是瑪麗公主是何許人?主人怎麽會向一只不聽話的寵物低頭認錯求憐惜?

她不過心念一動,早已切斷了手腕的痛覺神經。如果不是劉莊眼睜睜看着,怕太過驚世駭俗吓到了他,手腕皮膚瞬間複原如初也絕非難事。

劉莊看着馬瑪麗的手腕,心中亂成一片,有憤怒,有嫉恨,有痛惜,有後悔,有慌亂。然而最終他卻冷冷說道:“就算是他讓的,又該如何?現在入主東宮的,又是哪個?”

他說話的時候,心中卻有些傷感。有劉疆珠玉在側,他這個皇太子,固然占了嫡子以貴的名頭,卻始終不能得到兄弟們信服。

郭後生的幾個兒子劉輔劉康劉延就不必說了,就連和他一母所出的弟弟劉荊都時常冷嘲熱諷,陰陽怪氣。至于許美人所出的楚王劉英,那個牆頭草當年依附大哥劉疆,等到自己當太子了又和自己好,其實是靠不住的。劉焉劉京他們年紀太小,看不出傾向,也指望不上。唯有東平王劉蒼,是他的有力後盾,然而也僅此而已。

劉莊想到這裏,眼圈有些發紅。他看着馬瑪麗,想到她幾個月前的主動示好,到如今的冷若冰霜。伏波将軍馬援審時度勢,站隊之精準,是連光武帝劉秀都啧啧稱奇,又愛又恨的,馬瑪麗是他的女兒,是否也是看出,自己其實外強中幹,才絕情地改戀他人?

不,決計不是。陰鄧兩家在朝堂中勢力牢不可破,自己又娶了陰家表妹,賈複之孫女,入主東宮多年也無失德之處;大哥劉疆卻一副無欲無求的聖人樣,連從前支持過他的勢力也心灰意冷,怎麽能興得起波瀾?

鬼使神差的,與陰家表妹耳鬓厮磨時她幽幽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女子重情。妾身自幼便盼着嫁你為妻。雖然殿下操勞國事,無心後堂。妾身也絕無怨言。”

難道,這個原本貪慕虛榮的妾生女因為愛上了大哥劉疆,便把她從前那些出人頭地的志向全忘了?

劉莊想到這裏,心中又酸又苦,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劉莊和馬瑪麗的這番沖突不自然瞞不得人。

劉莊雖然早将附近宮人們一驅而散,但這些小宮女們遙遙望見太子殿下對馬瑪麗疾聲厲色,心中怎能不驚懼?

小宮女們雖然聽不清楚劉莊究竟在說些什麽,但是馬瑪麗處于下風是一定的事情。這個時候馬瑪麗一向為人好的優勢展現出來,小宮女們互相打了個眼色,便有人去禀報陰皇後,說馬瑪麗不知何故沖撞了太子。

“奴婢們在外間聽候吩咐,瑪麗頭發散了,奴婢正在用木梳為她梳頭。太子殿下不知道怎麽了便過來,把木梳扔到一邊,抓住瑪麗的手不放。”小宮女眨眨眼睛,避重就輕地說道,心中卻很是篤定,陰皇後一向慈愛寬仁,必然不會因為她們蕩秋千梳頭發這種小事責罰。相反,陰皇後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為馬瑪麗解圍,問清事情究竟。

“怎麽回事?”陰皇後果然吩咐人将劉莊和馬瑪麗喚來,見馬瑪麗發髻散亂,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吩咐她自去梳洗,又屏退左右,方問劉莊道:“莊兒,怎麽了?你怎麽會和一個小宮女置氣?”

劉莊原本深深地低着頭,聽母親發問,慢慢擡起頭來,陰麗華才發現愛子雙眼通紅,不由得驚呼道:“這是怎麽了?”

劉莊心中酸澀,胸膛亦起伏不定,突然說道:“這個太子當的沒意思,兒子不想當了!”

陰麗華大吃一驚。她最明白自家兒子的心情。當年在劉疆太子之位穩如磐石,郭聖通尚居後位時,劉莊就開始流露出對太子之位的隐隐向往。其間固然有陰鄧兩家有意引導,然而兒子這些年的努力,她也看在眼中。當年最艱難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夢想。

陰麗華想到這裏,便知道劉莊是一時說氣話,寬容地一笑道:“傻孩子,哪有說不當就不當的道理?豈不是教你父皇失望?又在說氣話了!”

劉莊見左右無人,紅着眼睛冷笑道:“他又怎會失望?他不是一直都覺得該是大哥當太子嗎?”

陰麗華聞言也不覺有些頭疼,勸解道:“凡事都要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你如今是太子,還計較這個做什麽?”

劉莊心中酸澀難言,眼中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顆一顆砸到地上。他索性撲到陰皇後懷中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為什麽?為什麽當年父皇明明娶了母後,卻又娶了郭氏?為什麽父皇把母後丢到新野老家,自己跑到河北去?”

陰麗華嘆了口氣,無奈說道:“莊兒,這些事情母後不都告訴過你嗎?當年戰亂,我懷着你姐姐,回新野待産,音信全無。你父皇便以為我不在人世……”

“騙人!”劉莊哭喊着,“也只有母後才肯相信。若是他心中真有母後,怎會不遣人探明究竟?便是母後有什麽不測,屍骨未寒,他急急同新人成親,簡直理法難容!再者,憑什麽覺得以母後無子便以郭氏為後?他就不能再等等?若是大哥是許美人的孩子,郭氏一無所出,他難道還要立許美人為後?”

陰麗華輕輕一嘆,亂世之中,安身立命,談何容易,怎能以常理度之?感情的事情,又怎麽好講道理?然而她知道這些話劉莊是肯定聽不進去的。劉莊之所以這麽傷心,無非是受了什麽刺激,可是他也不想想,同樣是夫君劉秀的兒子,劉疆的遭遇不是更慘?劉疆尚未說話,他劉莊,又有什麽資格埋怨?

她和劉秀恩愛甚篤,無事不可寬容,自然容不得兒子說丈夫的不是,于是沉着臉道:“莊兒,怎可如此說你父皇?何況,你有什麽資格指責他不能一心一意?男兒自當志在四方,不為兒女私情所困。便是你自己,後堂的女人難道還少嗎?”

劉莊一愣,讪讪說道:“那……那都是父皇母後所賜,并非……”

陰麗華面上卻露出了然的笑意:“有什麽不同嗎?你既然已經是她們的良人,自當為她們籌謀,安置妥當。一日夫妻百日恩,感情雖有濃有薄,但要徹底劃清界限,談何容易?”

劉莊默不作聲。他和陰家表妹諸女感情尚淺,可有可無,尚參不透其中的牽絆與無奈。但陰麗華講的許多道理,他又實在反駁不得。

陰麗華見他情緒終于穩定下來,便喚了人捧了水盆諸物來,親自為他梳洗。又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瑪麗一向熱情謹慎,待人妥貼,又怎麽沖撞你了?”

劉莊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講什麽才好。

陰麗華卻輕輕一笑,笑聲裏滿是了然。不知道為何,劉莊臉上便有些發熱。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抓住人家姑娘的手不放?”陰麗華篤定地說道,“你這些日子看她的眼神一直不大對,母後早看出來了。只是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

劉莊只覺臉上燒得不行,耳邊傳來母後陰麗華的聲音:“這姑娘我瞧着倒好,不驕不妒,放到東宮去,倒也教人放心。雖說是妾生女,父親又是獲了罪的,可你舅舅說,只怕還是為你擔了委屈。你父皇那裏,莫要怕他。就是你表妹不高興,也自有母後替你擔着。”

“母後,你誤會了。”劉莊定了定神,咬牙說道,“孩兒才沒看上她。只不過她總想着撩撥大哥,孩兒才不得已教訓了她幾句,免得大哥笑話母後宮中盡出些張狂人。”

“這樣啊。”陰麗華微微感到詫異,但是自家兒子這麽說了,她也只好信以為真。

“你大哥的事情,你就莫要管了。瑪麗想怎樣,随她去便是。就算北宮嘲笑我不會管教人,我也不是擔不起。”她秀眉微蹙,面帶隐憂,“你大哥那個性子,你父皇和我都捉摸不透。明明心中想要,嘴上偏偏說不要,還不是苦了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白首之約(一)

北宮寝殿之中。梳着少女發髻的素淨婦人卧在床上,面色平和,同樣穿着素淨衣裙的馬瑪麗侍立在側,目光溫柔。

馬瑪麗望着面色平靜的郭聖通,心中頗有感觸。她看得清清楚楚,這個真性情的女人終于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只怕是看不到來年的風景了。

馬瑪麗固然覺得惋惜,然而卻并不難過。在尊貴的瑪麗公主眼中,這個世界生命的終結标志着另外一個世界的開始。她很想問她一句,她是否願意跟她回老家去……

然而郭聖通卻絲毫沒有察覺她溫柔目光裏的含義。

“罷了,我也乏了。你去陪疆兒吧。”郭聖通如此說道。

馬瑪麗卻有幾分不情願。有美貌值高達一百分的美人可以親近,其他的美人自然便如那浮雲了。

“東海王殿下在釣魚呢。”馬瑪麗輕聲說道,“我還是陪着娘娘比較好。”

郭聖通微笑起來,她輕輕摸着馬瑪麗的手。她梳着少女的發髻,她也希望她永遠都是那個無憂無慮待字閨中的少女。然而,她不是。她是劉疆的母親,自該為兒子考慮。

“我困了,我睡着的時候,不想有人在旁邊。”郭聖通如是說道,“疆兒身子骨有些弱,我不大放心他一個人。”

看樣子她是真要趕自己走。呆在九十五分的美人旁邊也不錯。馬瑪麗心中迅速盤算着,屈膝行禮,道了一聲諾,便真個去尋劉疆了。

馬瑪麗并不知道,在她離開的時候,郭聖通盯着她的背影說:“看樣子她是真的有心對疆兒好,連我這脾氣古怪的老婆子,都服侍得很是妥貼。”

刀疤婦人遲疑着說道:“奴婢見殿下對她也是淡淡的……”

郭聖通搖頭道:“疆兒一向淡漠,你可見他對其他女孩子笑過?難得有個另眼相待的……”

說到這裏,她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從前的劉疆,決計不是這樣。建武十七年之前,他是德行才能最無可挑剔的皇太子,劉疆待人謙和,使人常有浸沐春風之感。跟他那個起初只想着當田舍翁的父親不同,劉疆志向遠大,有着媲美秦皇漢武的夢想。如果他能順利登基為帝,一定會是一位聖明賢德的好皇帝。可是,這一切願景全被建武十七年的一紙廢後诏書給終結了。

其實,廢後也是郭聖通自己的願望,婚姻以謊言開始,她卻不願意這種令人窒息的虛假伴随着她到墳墓中去。

起初,起初是怎麽樣的呢?兩家人談婚論嫁,劉秀的使者告訴她舅舅,劉秀從前有過一個妻子,因為戰亂,已經分離了,音信全無,兇多吉少。她還能說什麽,難道非要看到前妻的屍骨墓碑,才肯嫁嗎?舅舅劉楊的意思很明确:舅舅打了敗仗,想向劉秀投降,有些不放心,所以非得外甥女嫁過去以婚姻為牽絆才好。

于是便十裏紅妝出嫁了,夫君意外地俊秀溫柔,體貼細致,這樣的良人,看起來足以令所有的少女托付終身,她郭聖通為什麽要免俗?

所以愛便愛了,現在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好羞愧的。只是突然有一天,洛陽城外的軍帳裏突然出現一個抱着孩子的秀美婦人,劉秀那幫從南陽起兵時便跟随的部下們若無其事地向她笑着介紹:“夫人,這是主公的正室。”

陰麗華來了。她才是自家夫君的正室。

所有人對她的解釋都那麽輕描淡寫:原先不是說生死未蔔,兇多吉少了麽,蒼天保佑,母女平安。

在那些人的心目中,只怕三宮六院才是值得豔羨的事情。他們才不會管女人怎麽想。

所以只有她郭聖通一個人尴尬着。她原本想就此離去的,可是她已經有了劉疆。母親郭主的目光洞悉世事而意味深長,她告誡說:亂世之中,你一柔弱女子,又能去哪裏?疆兒怎麽辦?世人皆知你是劉家婦,誰敢收容你?縱使再嫁,世上可有人,能越過文叔去?你既有過他,怎能會再愛上別的男子?對他是否公平?再者,就算你能成功離開,你舅舅怎麽辦?郭家又怎麽辦?

她是北地胭脂,自幼在燕趙悲歌之地長大,心中亦有不亞男兒一般慷慨激昂的情懷。但在世事面前,也只有彷徨無措,迷茫而無主張。

她的舅舅素來知道她秉性,先開始坐不住,率先反叛了,很快被劉秀鎮壓下去。之後,郭家真的是孤立無援了,只有指望她了。

劉秀封她為皇後,又封劉疆為皇太子,對她說:朕會永遠待你好,疆兒會是未來的皇帝。你不要擔心麗華,她很好相處的,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在一起,不好嗎?

他頻頻臨幸,親吻着她,愛撫着她,在她耳邊說些各種情意綿綿的話,把充滿熱力的生命種子散播到她身體深處。他是那樣的勤奮,所以他們相繼有了劉輔、劉康……好多個兒子和女兒。

但是她卻不再相信他。她反複質疑:他明明是新婚之後把陰麗華送到老家待産去了,新野陰家亦是豪族,怎就能生死未蔔、音信全無?謊言的背後,究竟是什麽?明明舅舅已經謀反,他為什麽要封她為皇後,她究竟還有什麽值得他利用的?

她的母親郭主告誡她:別想太多。你覺得尴尬,難道陰貴人日日向你行禮,她就不尴尬?

其實她也想不明白陰麗華,不明白陰麗華為什麽可以容忍自己的原配夫君對另一個女人情意綿綿,和另一個女人生兒育女。

陰麗華謙讓,而她不。陰麗華不嫉妒,而她不。陰麗華待所有的妃嫔子女一視同仁,而她不。她深深明白,他不是不愛她,他只是太貪心,他想皆大歡喜,他想左右逢源。但是她不能容忍。

劉秀盡力安撫着她,容忍着她的壞脾氣,終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向她發火:你為什麽就不能像陰麗華一樣?

她高傲地擡起頭,眼睛裏卻無聲流下淚水。她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像陰麗華一樣?她是郭聖通,她就渴望着一生一世一雙人,因為她的夫君做不到,她為什麽不能失望難過和抱怨。

所以“失勢見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便有了建武九年那道安撫陰麗華的聖旨,聖旨裏将她郭聖通嘲笑了個遍,說陰麗華有母儀之美,說郭聖通的皇後之位是陰麗華讓的。她見到那聖旨的時候,心裏只是有些痛,這痛意并不那麽明顯:看,劉文叔果然知道她最在意的是什麽,他自己做不到,就反過來諷刺她。如果說母儀之美就必須容忍丈夫有許多女人的話,那麽她郭聖通情願沒有母儀之美。

“只是……只是有些對不住疆兒。”郭聖通嘆息着說道。

建武十七年廢後的時候,她其實有些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劉秀這個人雖然虛僞,但面上給她的待遇相當不錯。自古以來的廢後,從來都沒有她這般殊榮的。他對她和她的家族,都做了妥善的安置,不用奉承那個僞善的男人還可以安享富貴,對她而言是極好的。

可是,那年劉疆不過十七歲。十七歲的劉疆伏在她身邊哭了一場,從此變得憂郁和沉默。他甚至辭去了劉秀為他定下的婚事,開始不珍重自己的身體。

無論誰都不會認為,劉疆的變化和廢後之事毫無關系。比他年紀小的皇子,早已妻妾成群。唯有他,無論皇帝皇後如何安排,郭聖通如何勸說,他都不肯動送來的絕色美女分毫。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劉疆公然以西漢卓文君的《白頭吟》諷刺他的父皇,劉秀聽聞後卻對他更加憐愛和愧疚。

“殿下……殿下确實是……太執拗了……”想到這裏,刀疤婦人也禁不住搖頭。

春日午後的陽光最是和煦,照得人渾身暖洋洋的。花木成蔭,投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劉疆裹了披風坐在河岸邊的樹影裏,安安靜靜,卻皎如雲中之月,皚如高山之雪。

馬瑪麗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長時間,才将銀盤裏切好的貢梨呈到他面前。

梨是上好的真定貢梨,郭聖通的家鄉特産。果肉雪白而汁水清甜,兼有清火止咳之奇效。因在冰窖裏儲了一冬,又帶了些冰雪的寒冷,是以馬瑪麗非常妥貼地等待那股寒意散去,才拿給劉疆吃。

她眼中含笑,打量着劉疆的氣色,見他原本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皮膚細膩而透着玉色的光澤,不覺有種難以言說的愉悅和滿足感。這麽難養的人也被她調理得如是美貌脫俗,她相當開心。

劉疆等待着她将手中的銀盤放下,輕輕說道:“瑪麗,你坐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作者有話要說:

☆、白首之約(二)

劉疆的聲音溫潤平和,從容不迫,但神情卻有些遲疑。在馬瑪麗帶着疑惑的目光裏,他慢慢伸出手來,挽住少女的手臂,邀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

其實這一刻,劉疆已經想了很久,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了一些,拿定了主意。

宮中本沒有秘密,更何況,劉疆的弟弟們大多對那邊的人和事很不服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偏偏他們對劉疆都有些敬畏,是以和他有關的消息,都會在第一時間送了過來,譬如說幾天前陰皇後宮中,太子殿下和馬瑪麗的那場沖突。

“皇後娘娘笑着說太子多慮了,她說大哥房中空虛,若馬姑娘能引大哥一笑,皇後娘娘也很是歡喜。”傳過來的消息如是說道。

劉疆并不是只聽信一面之詞的主兒,然而陰皇後此後便免了馬瑪麗的一切差事,仍拿她當西宮的人,鼓勵她往來北宮走動。這恩典其中的含義,如此刻意露骨,若是劉疆還裝作不知道,就有些矯情了。

“皇後欺人太甚!明知道大哥有一生一世一雙人之念,卻把咱們家的仇人送來!”劉疆的弟弟劉康如是憤然道,“就算有幾分姿色又如何?竟然還是妾生女!”

劉疆卻只是淡淡地微笑:“門第庶嫡又有什麽關系?論世間門第,有哪家高得過皇家去?可是高祖起兵之前,不過是沛城的亭長。”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所謂的庶嫡,不過在一念之間。他劉疆本人當了整整十七年的嫡子,但那又怎樣?一紙廢後诏書,什麽都變了。所以說天底下的人都可以重視庶嫡,唯有他劉疆不會。

在此之前,他已經拒絕了劉秀和陰麗華許多次的好意,甚至無視母親郭聖通的勸說。但是這一次,他突然覺得不應該拒絕陰皇後的美意。

其實他一直都沒恨過陰皇後和她所出的弟弟妹妹們。他知道他們也很無辜。他只是單純不喜歡他們送來的人。但是這一次,他卻想笑納一次。

所以所有的問題到了最後,只剩下一個,那就是馬瑪麗本人的意願。至于劉疆,他得承認,他從一開始就并不反感這個女孩子。和那些刻意在他面前表現的所謂絕色女子不同,馬瑪麗的一切行為都是由心而發,絕無做作。他很喜歡。

劉疆的目光如同和煦的春風,在馬瑪麗面上一拂而過。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終于開口,語氣裏卻分明有些不自信:“如果……如果我向皇後娘娘讨要你,你願意不願意?”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如同新釀的蜜酒一般醉人。他的眼神清澈無辜,卻是充滿了期待。

被這樣一雙眼睛望着,馬瑪麗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願意。”馬瑪麗飛快地回答,不假思索。記得第一次,劉疆向她說出類似的話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如今她卻覺得,雖然是差不多的話語,她應該選擇接受。

“我眼下處境,想必你也早盡知道。”劉疆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馬瑪麗緩緩眨了眨眼睛,她很清楚劉疆話裏未曾言明的含義。無非是前太子身份尴尬,他自身體弱多病,朝不保夕。

“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馬瑪麗心中是這般想的,她也毫不猶豫直接說了出來。

劉疆白淨的臉頰上出現一絲紅暈。

“若是……若是你不嫌棄,我會禀明皇上,娶你為妻。”他輕輕說道,“從此相偕而老,白首不離。”他聲音極其緩慢,宛如盟誓。

馬瑪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是真心的興奮。

在這個世界上游蕩了這麽久,她努力表現着自己的愛心,全心全意地照顧着形形色.色的美人們,她也自信因為可愛而美麗的她很有魅力,理所當然應該贏得人們的喜愛。

可是,美人們表達喜愛的方式卻令瑪麗公主微微有些遺憾。把她當作女兒的有之,把她當作妹妹的有之,把她當作下人理所當然享受她的示好的有之,還有紅脖子那個以喜歡為名,行暴虐之事的敗家子……

建武年間禮樂崩壞,上有光武帝劉秀二度以妻為妾,公然游說臣子“貴易交,富易妻“,上行下效之下,社會風氣可想而知。因此劉疆這樣的承諾更加顯得難能可貴。

陰麗華曾經在言談中無意間透露:男人若是願意以女子為正妻,是一件極難得的事情,至少說明他對女子的重視。

郭聖通曾經語氣确鑿地告訴她:看一個男人對女人是不是真愛,只需看他是否一心一意。

眼下這位美貌值高達95分的美人竟然毫不猶豫地對馬瑪麗說,要娶她為正妻,然後待她一心一意,這是多麽難得的成就!

馬瑪麗興奮得心花怒放,她也決定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對這位給予她最熱情反饋的美人一些回報。她原本一直糾結着的事情也如浮雲了。

原先劉疆問她是否願意來北宮,她尚猶豫着為幾顆樹木放棄整座森林是否不智。如今她卻勸說自己:橫豎劉疆也是東海王,想見陰麗華和衆美人姐妹,總是有機會的。

馬瑪麗所謂的“報之以李”是真正嚴肅意義上的“報之以李”,她甚至開始考慮嫁給劉疆這個富有技術含量的話題。

外星人和地球人構造不同,有很多地球人視為本能的東西,馬瑪麗無論怎麽想也不能理解。譬如說,她不能理解男女結婚以後為什麽要睡在一起,也很難弄明白為什麽男女在進行某些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事情以後,有一定的幾率可以孕育後代,而且,竟然還是女人生孩子!

馬瑪麗為了這些嚴肅的生理問題求助了飛行器,結果弄到一大堆圖文并茂的書冊和高清無.碼的影像,看完之後,仍然覺得适應無能。更确切的說,她甚至把那些東西定義為醜陋和令人幻滅的畫面,拒絕接受。

但是堂堂的尊貴公主,怎能被地球人都可以勝任的事情難住?所以馬瑪麗決定暫時把這些待攻克的任務扔到一邊,開始全心全意地對待眼前這位有意向她投誠的美人。

馬瑪麗側頭想了想,決心從最簡單的開始。

然後,她湊到劉疆身邊,用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這一個吻和幾個月前那個為了讓堂兄馬嚴閉嘴的動作不同,這個吻是滿懷誠意的,而那個動作……是充滿了敷衍的。在經過了幾個月的沉澱期之後,馬瑪麗不認為那個動作還有任何的契約效力,所以她相當坦然自若。

劉疆起初帶着微笑看着馬瑪麗的欣喜若狂,一個家道中落前來宮中尋求榮華富貴的少女有這種反應很容易理解。

劉疆也不忌諱別人貪圖這個。說句悲涼的話,他劉疆和母親的娘家郭家窮得只剩下富貴了,他怕什麽?這個女孩子落落大方,并不掩飾自己的渴望,這點純真尤其難得。她既然知道自己的處境,想來也不會提十分過分的要求,凡她要的,他盡力去滿足便是了。

但是當少女所獨有的清香籠罩着他,嬌嫩如花朵般的唇瓣輕輕吻在他額頭的時候,劉疆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門被叩開的聲音。

他有些緊張,也有些忐忑。從前也有花枝招展的美豔女子向他投懷送抱,他只感到貪欲驅使下的醜陋人性。而如今馬瑪麗這般做來,他卻感覺到少女一顆純淨無暇充滿愛意的內心。

他感到心中有些悸動,他感到腦中有些眩暈。

不由自主地,他開始有了回應。他小心翼翼地擁抱着芬芳而軟綿的少女身體,那種悸動和眩暈在不知不覺中繼續加深。

百忙之中,他猶記得凝望她的眼睛。那眼睛明亮純淨猶如水晶。

作者有話要說:

☆、白首之約(三)

其實那天并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

盡管有些戀戀不舍,劉疆還是很快就松開了她。宮中人的耳目防不勝防,往往很微小的一件事會被渲染到極大。劉疆既然打定主意要給少女體面,自然會照顧得無微不至。這等傳出去有可能敗壞她名節的事情,眼下還是得克制一下。

只是北宮是王太後郭聖通的領地。這等事情瞞不過她,劉疆也沒打算瞞。所以等到馬瑪麗離開北宮之後,母子兩人便有了如下一番交談:

“是她?”

“是,孩兒想清楚了。”

“那就好,那就好。”郭聖通顯得很高興,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伏波将軍是你自幼崇拜的人物,如今你又看上他家女兒。這是一件大喜事,待我去跟皇上說,必不叫委屈了你們。”

劉疆面上露出遲疑的神色:“母親,你……原諒他了?”

郭聖通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了。她有些迷茫。

雖然她要的一心一意,劉秀給不了,但是平心而論,榮華富貴這些,他已經是竭盡所能的給了。他給了她父母兄弟們最大的體面,率文武百官給她母親郭主送葬,給她兄弟高官厚祿,頻頻臨幸郭家,給了她兒子們的郡國面積超過了陰麗華的兒子們許多……

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愛恨是非、原諒不原諒的已經沒意思了,他們只是不合适。他認為的所謂寵愛看重,她不是那麽在意。她想要的東西,他不可能給得起。他們只是不應該在一起。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她是不想看見這個人的。

“不想見就不要勉強了。”劉疆輕聲說道,“這等事情,兒子自會處理妥當。”

劉疆對于父親劉秀的感情更要複雜,一方面,從他幼時劉秀就對他傾注了大量情感和期許,父子天性的慕孺之情無可避免,另一方面,雖然從政治的角度,他明白建武十七年事不可避免,但是從感情的角度,他始終不能接受,無法釋然。

一直拒絕劉秀給他指派的婚姻和送過來的美人,就是劉疆叛逆的一種表現。劉秀對此愧疚憐惜而無可奈何。所以他很清楚,只要他提出娶親,無論是娶誰,劉秀都會欣然應允大喜過望。

郭聖通對這一點也很明白,所以她并沒有反對。

“那就快一些,以免夜長夢多。”她輕輕笑着說道,“我還等着抱孫子孫女呢。”

劉疆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她年紀尚小……是不是太快了?”不知道為什麽,他隐隐覺得馬瑪麗其實并不是很懂婚約這種事情代表的所有含義。他不願意勉強她。

郭聖通面上卻是洞悉一切的樣子:“看樣子你是真心為她好。只是她也不小了,馬家想辦法把她送到宮裏來,所謂何事?”

她看到劉疆有些驚訝愕然想解釋的樣子,緊接着說道:“你別慌,動機什麽的并不重要。世人誰不想富貴?我又怎會因為這個看輕她?只是你也不小了……”

劉疆沉默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