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3)

沒有多少情意的夫君,鄭重其事地依了孝道的規矩,替她做主,守足了這百日之期。

兩天後,娜塔莎死後百日既過,劉疆便沒再等杜若催促,當晚直接來到她的房中。杜若當場便歡喜得語無倫次。

兩個空有理論知識的新手一起切磋,畫面雖然溫馨和諧,但滋味實在稱不上欲死欲仙。他進入她的時候,她咬緊嘴唇,卻疼得差點暈了過去。

事後,她将鋪在床上的白布扯了下來,指着那上面的血痕斑斑給他看,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劉疆不解其意:“是孤弄痛你了嗎?都怪孤不好。”

杜若忙用手拭了面上淚痕,笑着撲到他懷裏:“從此,你便是我的了。是我一個人的!”她抱住他脖子,一路猛親。她終于有資格大聲告訴他,他是她一見鐘情的男人。

此後兩個人舉案齊眉,同床同車同食,溫馨和睦足以成為世間最标準的夫婦範本。

夜裏敦倫之禮的時候,杜若會忍不住高聲尖叫,或者渾身戰栗。他對她予取予求,她望着他的眼神,滿滿的皆是甜蜜和滿足。

然後,她會在他懷裏,沉沉地睡去。而他會睜着眼睛,有些迷惘地望着床帳上的百子千孫圖案出神。

有的時候難以自已,會想起在京師時候的人和事,漸漸地,久遠朦胧得就如同一個夢境一般。那夢境是情窦初開的甜,郁結難言的苦……那種酸澀難言的滋味,他搖搖頭,就把它給甩開了。

他想,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口上總覺得空了一塊,空蕩蕩的有些難受,總感覺做錯了什麽,午夜夢回的時候眼角總是濕的。

他便就着枕巾擦擦眼角,将懷裏的杜若抱得更緊一些,就仿佛懷裏的充實能夠填補內心的空虛一般。

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又一天過去了。他每日裏數着日子,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數。大概,是因為東海的屬官們太能幹了,使得東海王殿下只覺得政事清明而百無聊賴?

這樣子大約過了八十多天的時候,有一日用早膳的時候,杜若剛吃了兩口精致的糕點,就忍不住開始嘔吐。

劉疆又驚又怒又急,又是怕有人謀害王後,又是怕杜若生病,一疊聲要請醫生來看時候,杜若卻無奈挽住了他的手:“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人家是生……不是生病,是要生孩子了呢!兩個多月了。”她嬌羞地一笑,風情無限。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接着有些狂喜,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喜悅中卻夾雜着些莫名的遺憾。

“傻樣。”杜若嗔了他一眼,他如夢初醒,開始笑出聲來。

秋嬷嬷聞訊趕來,先是道過了喜,緊接着便說起很嚴肅的問題:“王後身子沉了,腰粗了,不能再伺候殿下。須要分房睡才可,再給殿下選兩個妥當人伺候着。”

杜若當時便有些想哭出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所以一直瞞着不肯說。我……我伺候得動,不用別人!再不濟,我還有手和嘴巴,我還可以走旱路!”

劉疆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在讨論些什麽,秋嬷嬷已經怒了:“教了你這麽久,怎地還是不改那舞女的習氣!這等龌蹉的話,下流的手段,也是一國王後應該用的?天大地大,子嗣最大!先前就不該瞞着!幸虧殿下洪福,這個孩子也争氣,否則,……什麽旱路水路,沒得污了殿下的耳朵!”

劉疆終于明白過來,他臉上便有些挂不住,他也覺得杜若的想法有些上不得臺面,但是轉念一想,其情可憫。可嘆她還不夠了解自己,若是換了……旁人,必然不會有這等想法,說出這等話來。

“傻姑娘,孤早就說過,今生今世,只有你一個女人。你急成這樣子做什麽?”劉疆淺笑着安撫她。

杜若有幾分不敢相信,她以為他在诳她。然而自此之後,他果真一個人睡在書房。她搞過好幾次突然襲擊,又尋了許多人旁敲側擊詢問,這才斷定他果然是為她潔身自好,身邊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

她卻不知道,分房睡的時候,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有的時候好容易睡着了,卻開始做夢,堂堂一個大男人夢裏的淚水卻能将枕頭都打濕。他知道,有些東西便如同流沙,從他手指縫裏無聲地滑走了,再也尋不回來了。他是再也無法回頭了。

可是他還算稱得上是個好夫君。

因她肚子大了,彎不得腰,勞動不得,他便日日喂了她吃飯,又親自端了水給她洗腳。她惶恐不安,他便說這是夫妻之間相處的道理,不必講與外人聽。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如同天上的皎皎明月一般,冷清高傲,難以接近,如今卻心甘情願低頭為自己做這樣的事情,頓時覺得哪怕是立時死了,也值得了。

這樣又過了約莫六七個月的光景,終于有一天,破水了,她發動了。分娩的滋味痛苦無比,她直着嗓子在産房裏嚎叫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便在外面走廊上直直守了一天一夜。她在裏面受着世間最殘酷的刑罰,他在外面急的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既自責又不安。

當嬰兒的啼哭聲傳來的時候,她已經累得快要昏過去了。她想,這輩子再也不要生孩子了,生孩子太苦。然而她并沒有忘記問最重要的問題:“是兒子嗎?”

周圍一片靜寂。她心知不妙,盡管眼前發黑,卻強撐着直起身子。

“抱過來,讓本宮看看。”她的聲音裏有着身為王後的威嚴。

“娘娘,是個翁主。”小侍女惶恐的聲音傳來。

杜若一下子洩了氣。侍女将襁褓抱到她跟前的時候,她直接就把襁褓撥開,往嬰兒的下面瞅去。

“這不是我生的!這不是我生的!我生的是個兒子!”杜若有些瘋狂地大叫道,“你們,還不快把這個孩子浸尿壺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杜若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子一名。她縱有種種不如人意處,但卻是社會的壓迫下才會變形扭曲成這樣子的。

為什麽那麽多人不喜歡杜若呢?既認真又有上進心。而且,人長得很美。容貌值95分,比劉莊東宮裏的所有姬妾都美。

她很美,她很美,她很美。重要事情講三遍。

肯生孩子。肯生孩子。肯生孩子。

愛劉疆。愛劉疆。愛劉疆。

☆、舉案齊眉(二)

據泌陽公主後來跟她的女兒窦皇後透露,自己剛剛出生的時候,差點被親生母親塞到尿壺裏溺死。還好一個叫秋嬷嬷的老婆婆從她母親手中奪下了她。

“秋嬷嬷是個耿直人。對父王一片忠心。可惜說話不中聽,人也太不識時務。父王剛過世,母後就把她發配到附近莊子上,過不了多久就死了。”泌陽公主嘆息着說。

可是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泌陽公主記得很清楚,父王過世的時候,新帝已然登基,自己剛剛五歲。五歲的自己和新帝的貴人馬氏發生了沖突,秋嬷嬷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馬貴人那邊。

“也算是咎由自取了。”沘陽公主想到這裏,總結性地說道,随即,又開始回憶她小時候的事情。

可是她剛剛出生的時候,确實是秋嬷嬷為她說了一句話,否則,以她身份的尊貴固然不至于真的溺死,但只怕也有些不妙。

當時劉疆在外面聽到喧嘩聲,心知不妙,便欲沖進産房去,只是産房向來是血光之地,尊貴的王爺怎能擅入,宦官宮人齊齊跪了一地,求他三思。

産房中杜若有些瘋狂,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直喝令産婆把女兒溺死,産婆哪裏肯聽,只是杜若當東海國王後這麽久,身上散發着難言的氣勢,令她禁不住瑟瑟發抖。

正在這危急的關頭,秋嬷嬷沖了進去,仗着自己是杜若義母的身份教訓她:“你可是糊塗了,虎毒尚不食子,哪裏有溺死親生女兒的道理。那都是最下賤的人家養不活孩子,才做的龌蹉事,活該一輩子貧賤到底。你是堂堂的東海國王後,怎能起這等心思?”

杜若“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的悲傷也不是沒有道理。當年她母親娜塔莎和才子杜嶺交好,說好了等到生下孩子便迎娶過門,就算不是正妻也有妾室之分。豈料杜若生下來以後,當時的杜家老太君一個白眼翻了過去:“不過生了個女孩,哪裏有就迎進門的規矩?”可惜她母親生她的時候傷了元氣,再也生不出孩子來。是以母女二人才有了杜嶺死後颠沛流離的日子。

……

“你當孤是什麽人?無論男孩女孩,都是皇家的血脈,又有誰膽敢輕慢了去?瞧,你看她多麽可愛,眉眼像足了你,将來長大必然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劉疆抱着襁褓裏的女兒,簡直是愛不釋手。他溫柔地安慰着杜若。

杜若倦倦看了看,解開衣服,親自給這個女兒喂奶,劉疆不由得側過頭去。

她突然便有些不甘。半是挑逗半是試探地說:“王爺要不要也來兩口?”

劉疆何等見過這個陣仗,臉上一紅,不覺皺眉,搖頭道:“不必了。”他是重德守禮之人,不免覺得如此太過輕佻。

想不到杜若便又開始發起瘋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中的花花腸子!若我是她,只怕不消說什麽,你就巴巴湊過來了吧。”

劉疆只覺得尴尬。這都是什麽跟什麽?為什麽毫無牽連的事情卻突然會提起她?“你胡說些什麽?你怎麽會這麽想?”他皺着眉頭,耐着性子解釋。

杜若卻突然流起淚來:“算起來孩子都滿月了。你卻想不起到人家房中過夜。王爺足足有八個月未沾女人身子了,連人家都……有些難熬。王爺卻……看來王爺心中并沒有人家。”

夫人有令,焉敢不從?于是當天夜裏,劉疆便到了杜若房裏。嬰兒自有秋嬷嬷及奶娘諸人去哄去帶。他們原本是剛剛嘗過此中銷魂滋味,沒過多久便因為杜若有孕,不得已停了下來。欲望的洪水剛剛将堤壩鑿開了個小孔,暢快沒多久就又被堵住,如今重開閘門,那種酣暢淋漓的滋味自不必說。兩人都是氣喘籲籲,滿頭大汗,杜若畢竟年輕,恢複得很好,以劉疆素來之清冷,也頗有幾分春宵苦短的感受。

沘陽公主後來一直很耿耿于懷她沒吃母乳幾個月。雖然她有奶媽。因為在她大概三個月大的時候,母親杜若就斷奶了。

杜若她——又懷上了。

杜若這次懷着孩子的感覺,跟上次大不相同,動靜比上次大了許多,從第二個月開始,簡直是吃什麽吐什麽,劉疆不得已從整個東海國給她搜羅能吃的東西。然而到了第四個月開始,她的飯量突然變成從前的幾倍,肚子也漸漸大得猶如懷孕七八個月的女人。

“老輩人都說,懷男懷女的感覺大不相同。”夜裏劉疆給杜若洗腳的時候,聽她喜滋滋地說,“想來這次定然是個兒子吧。”

她臉上滿是柔軟的笑意,定定望着劉疆:“人家想給王爺生好多好多兒子,只是……只是又擔心王爺一個人在書房裏,捱得難受,這可要如何是好?”

不知道為什麽,劉疆竟有幾分不安的預感,柔聲安慰她道:“你莫要心急。女兒也一樣是孤的寶貝。”

這年二月的時候,光武帝劉秀特地游幸魯地,想看看他這個寶貝兒子過得怎麽樣了。見杜若有孕,遣禦醫診過了脈,說這般模樣可能是雙生兒。

杜若便改了說辭:“兩個孩子必有一個是兒子吧。”劉疆笑着安慰她,她非不依,直到劉疆改口說是兒子才罷休。

整個東海國都把她擎在頭頂供着,她的生活沒有什麽不如意的。若說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皇上看到他兒子一個人孤零零睡在書房,大為不忍,欲要賞賜兩個美貌姬妾,因劉疆拒得堅決,也就罷了。

因是雙生兒的關系,杜若這次生産較上次又艱難了不少,整個人元氣大傷。然而請醫官開了催産藥,痛了許久才把孩子生了下來,卻是一對姐妹花。

杜若簡直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也許是産後憂郁症或者別的什麽,她竟有幾分瘋瘋癫癫,尚在月子裏,就要逼着劉疆行房。見她下面猶自淋漓不止,惡露不斷,劉疆吓得整個人都軟了,恨不得落荒而逃,哪裏還能打起精神?

幸有秋嬷嬷一個大耳刮子打過來,杜若才清醒了一些。秋嬷嬷強拉着杜若到銅鏡前去看,給她看蒼白且松弛的面孔,臃腫的體态,以及肚子上那大片大片深深淺淺的花紋。杜若如同見了鬼一般,高聲尖叫着昏了過去。

“所以說,女人總惦記着生兒子做什麽。”後來沘陽公主如是教訓她的女兒,“像本宮,生不出兒子來,照樣穩居窦家主母之位,他們窦家失了勢,還得靠本宮養活哩。又比如那個殺千刀的女人,自己肚子不争氣屁都生不出來一個,皇上照樣迷得要死要活,能從別人手上給她搶一個兒子過來,扶她坐穩皇後之位。你給本宮聽清楚了,好好學着點!”

被母親沘陽公主教訓的時候,窦皇後還不是窦皇後。年方六歲的小女孩通體雪白,整個人泡在散發着奇異氣的木桶裏面。

“本宮也不瞞你,這桶裏的藥,能使人身上散發異香,那處緊致嫩滑,保管男人見了你都迷得恨不得死在你身上。只有一點不好,生不出孩子來,你心中可怨本宮?”

小女孩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好,好得很。将來本宮必然想辦法送你入宮,你可還記得你要做什麽事?”

“讓太子愛上我,再狠狠地抛棄他羞辱他,為外公出一口氣。”小女孩聲音清稚。

沘陽公主眼中寒芒一閃,雖然很看不起母後杜若,但是她其實繼承了杜若的部分瘋狂。她是個對自己對狠得下心的女人,莫說是她的女兒了。她沒有告訴女兒,那藥用得久了,破瓜之後便再也離不開男人,由不得她不發狠争寵。

“好。你要記住,現在坐在皇後位子上那個傻女人,一向耳根最軟,見了美人恨不得兩眼發光。只要你嘴巴甜一點,對她好一點,裝得乖一點,保管她笑得合不攏嘴,哪怕知道你是窦家的女兒,東海王的外孫女,也不會不讓你接近太子的。”沘陽公主厲聲說道。

“你知道不知道,若不是當年那個女人狠心抛棄了你外公,你外公也不會郁郁而終。”泌陽公主又補充道,“她原本有份做本宮的母後,可惜自己不惜福。就怪不得本宮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已經忘了,她剛剛罵過那個女人肚子不争氣,連屁都生不出一個來。

……

這些都是二十多年以後的事情了。而二十年前的那個夏日的夜晚,杜若在銅鏡前看到了自己的尊體之後,高聲尖叫,整整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三夜,任劉疆怎麽叫門都不肯開。

三天後,杜若打開門,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着一國王後朝賀時候的正裝,領着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來到劉疆的書房。

“我杜若也并不是喜歡拈酸吃醋、不顧大局的人。”杜若說話的時候卻微微紅了眼睛,“這兩個女子皆是良家女出身,身體發容皆已驗過,并無什麽不妥之處。便請王爺好好憐惜她們,将來給王爺生得嗣子,杜若願意讓出東海國王後之位。”她一邊說,一邊淚水不住地湧下來。

劉疆望着杜若憔悴的面容,輕輕嘆了一口氣,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懷裏:“你胡說些什麽?一國王後,國之小君,豈能随意更替?莫說你已經為孤生了三個女兒,便是你無所出,孤也不會随意廢了你。孤早就說過,你是孤惟一的女人。”

當年七月,劉秀再一次來到魯地,催促劉疆選側妃,劉疆苦辭不受。連皇上也無可奈何。

當年十一月,劉秀第三次來到魯地,再行催促卻依然無功,終于死了心,下旨将劉疆的三個女兒冊封為小國侯。

“難道父皇已經知道兒臣一定沒有嗣子嗎?”劉疆謝恩的時候微笑着說道。

劉秀搖搖頭,目光柔和:“朕知你定然會有嗣子襲國。凡你所出,女兒封為公主,兒子非王即侯。”他莊重許諾道。

劉疆心頭一驚,便知道這又是父皇對于自己失卻太子之位的安慰。只是,這份安慰,是不是過于隆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劉疆一共有三女一子,皇帝特地封他三個女兒為小國侯。這年劉秀三幸魯地也是史書上記載的。

阿柯和奔奔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5-02-03 23:38:52

謝謝

☆、舉案齊眉(三)

東海王夫婦是中元元年正月重新入朝的,這是他們闊別了京師洛陽的四年以後。

泌陽公主剛剛三歲大,還不大記得事,打扮得如雪團一般,一派粉雕玉琢模樣,被自家父王抱在膝上,好奇地望着與車窗外的街景。

此時的她還不能理解街道兩邊圍觀民衆眼中的尊敬與崇拜,只懂得興奮地指着那些從前不曾見過的錦繡繁華抒發着自己的驚嘆。

“乖。”劉疆微笑着說,将女兒又往膝上抱了些。他是真心疼愛這個女兒,每日裏一看到她,就覺得原本滿是陰霾的內心如同照進了一縷陽光一般。

泌陽在劉疆身上蹭啊蹭,劉疆面上帶着寵溺的笑容,解開鬥篷,任由她把小腦袋拱到自己懷裏。突然間泌陽直直伸出手來,向劉疆脖子裏探了過去。

劉疆知道她又在試圖摘下自己脖子上那塊玉了。小孩子知道什麽,背後必然有人教唆。可嘆原該是親密無間的夫妻,卻有話不能好好說,非要用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伎倆。

劉疆淡淡笑着将她的小手拿開,并非是将某人送的東西看得高過一切,只因這是一個承諾,他不想搶先毀約。何況,冥冥之中他有一種感覺,這些年一直身體康健,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乎和這個有關。

泌陽有些不滿地嗚嗚兩聲,卻終于因為劉疆塞到她手上的一顆夜明珠平靜了下來。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在劉疆儒雅華貴的臉上,泌陽突然就覺得父王的神情那麽的憂郁悲傷。泌陽小小年紀,自然不能理解父王在這座洛陽城中拱手承讓的東西以及那些年的喜悅與憂傷,她只是下意識地湊上去,想用手将父王微微蹙起的眉頭撫平。

緊随與車後面的一輛馬車,雕制華貴,陳設考究,正是東海國王後杜若的座駕。此時車上坐着杜若、秋嬷嬷兩個人。

杜若掀開簾子望了望與車,有些不甘地向秋嬷嬷抱怨道:“王爺這些日子裏越發沉默了……不,這些年本宮就沒見他笑過幾次。也就泌陽那丫頭能讨他歡心。”

秋嬷嬷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杜若一眼,她有些不想承認她早就開始後悔了。她想,殿下自幼被皇帝和郭王太後捧到手心裏長大,何等尊貴的一個人,卻偏偏娶了這樣無趣的女人。世間說駿馬常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殿下配這個女人,卻是太可惜了。更可嘆殿下不知道和誰置氣,執意不肯納側妃。這是杜若的福氣,偏她肚子不争氣。

“閑話少說,你早些生個兒子是正經。”秋嬷嬷訓斥道。

杜若更覺得委屈:“王爺這段日子也少去我房裏了,他寧可在書房讀書寫字作畫……”

秋嬷嬷更覺得難過。猶記得那時候在北宮時見到殿下和馬瑪麗在金明池邊垂釣,殿下整個人都如同泛着光,那樣含蓄內斂的一個人,眉眼裏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遇事莫責怪別人,怪你自己沒本事。”秋嬷嬷終于說道,“還有,不要總是提從前的事。沒影的事,總提它做什麽。”

車隊終于駛進了皇宮,停下了。當朝陰皇後是個賢惠人,諸事安排得妥貼。很快有宮女宦官簇擁過來,恭謹有禮,熱情相待。

給安排的居處還是從前居住了許多年的北宮。故地重游,劉疆自然有許多感慨,卻不去細想,只是拉着女兒的手,由着她因為到了一個新環境而處處驚奇。

冷不丁杜若跟宮中不知道哪個女官的說話聲就傳了過來:

“若說東宮的姬妾,自然是以陰姬娘娘為主,前些年力拔頭籌,為太子殿下誕下一對龍鳳胎,皇上親自賜名,這等勢頭無人能及。娘娘既在皇宮中行走,少不得去拜望一番。”

“本宮聽聞陰姬是皇後娘娘的內侄女,既有誕下大王子之功,怎地未見她被冊為正妃?”

“娘娘有所不知,陰姬娘娘有喜的時候,身子不大好,大王子生出來就有些羸弱,月子裏差點就沒了,後來也是多災多難的,這些年裏珍稀藥材不知道用了多少,竟是從吃奶便開始吃藥。皇上皇後都說怕養不大。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怕是等陰姬娘娘再生個兒子,才好立為太子妃。否則,只怕秦姬娘娘不服氣。”

“秦姬娘娘又憑什麽不服氣?”

“陰姬娘娘生下大王子後不足兩日,秦姬娘娘便生了二王子。二王子伶俐活潑,連皇上和皇後娘娘都都很喜愛呢。”

“原來如此。既然東宮中陰姬和秦姬都生了小王子,難道其他姬妾竟無所出不成?”

劉疆原本正在含笑看泌陽玩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待到此處卻不由得擡起頭,朝着聲音傳出的方向望了過去,卻見是在不遠處的臘梅樹下,一堆人正簇擁着杜若欣賞風景,一個看起來有幾分迷糊的小宮女,正恭恭敬敬地答杜若的話。

杜若明明看到了劉疆,卻只朝他一笑,并不過來,旁若無人地問着小宮女,聲音不疾不徐,字字分明:“你倒是說說看,東宮裏這些年都進了哪些姬妾,可有所出?”

小宮女不敢不答,誠惶誠恐道:“回娘娘的話,東宮裏賈姬娘娘生了二王女,閻姬娘娘生了三王女……”

“大閻姬還是小閻姬?”杜若突然打斷了小宮女的話。

“回娘娘的話,是大閻姬娘娘。”小宮女道,想了一想,又補充說,“生了二王女的賈姬娘娘也是大的那個。”

劉疆遠遠聽了,不免有些疑惑,他等着杜若問得更細一些,但杜若卻沒有追問下去,轉問道:“其他姬妾呢?”

“這些都是二十九年的事情。”小宮女道,“奴婢當年尚未入宮,卻聽得姐姐們經常說起,說二十九年年初從正月到四月間,東宮裏喜訊不斷。可不知道為什麽,此後兩三年裏,諸位娘娘便再沒了音訊,哪怕是三十年的時候又選了新人入宮,亦是如此。不過不久前聽聞林姑娘有喜了。”

“林姑娘?”杜若一下子來了精神,“就是陰姬宮裏趁着她有孕爬太子床的那個宮女?她還沒死?”

“是。”小宮女道,“娘娘果然消息靈通,連這個也知道。聽聞陰姬娘娘一直和她不和,經常當衆給她臉色看。不知道她求了誰給她當靠山,竟然撐到了現在。”

“父王,抱抱!”泌陽搖搖晃晃地向劉疆奔過來,伸出雙手。

待劉疆把她抱在懷裏,泌陽又道:“父王,我們去那邊湖上玩好不好。”

劉疆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金明池上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一派銀裝素裹,冰上有人走來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在鑿冰取魚,确實很吸引小孩子的目光。

可是,劉疆的全部心神,已經被不遠處的對話吸引,怎甘心就此離去?

“哇!”泌陽見父王不情願陪她過去玩,便使出殺手锏,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劉疆的心頓時疼了一下。他慌忙取出絲帕給泌陽拭淚,對她又抱又哄,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就聽得杜若擡高了聲音問道:“聽聞前些年東宮有位馬姑娘,也頗得太子殿下寵愛,怎麽她竟然沒有喜訊?”

劉疆不由得渾身一震,屏住呼吸,再不敢動了。泌陽雖然年紀小什麽也不懂,但是看到他父王這麽鄭重其事的模樣,吓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一時寂靜一片,風吹過臘梅樹,沙沙聲不絕于耳,小宮女的聲音分外清晰:“原來娘娘也聽說過馬姑娘。是,東宮裏是有這麽個人。聽說身子不大好,一月裏倒有半個月是稱病不出的。她倒是常住在太子殿下正殿的後堂,可這麽多年都沒有子息,宮裏便有傳聞說太子殿下不過拿她當婢女使喚。當年太子殿下也曾經親口說過,和她不過是蓋着棉被聊天的交情。她病好的時候也沒見她怎麽向太子殿下獻殷勤,一直淡淡的,可見是自己也死了心。”

後面兩個女人似乎還在說些什麽,但是劉疆已經聽不到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痛得難以呼吸。

想不到他這些年連夢裏夢到都覺得是一種亵渎的女人,竟然在東宮遭受這種待遇!

他反複思慮抉擇,最終才決定留她在她更愛的人身邊,他待杜若好的時候總是希望人同此心,劉莊也能待她至少一半那麽好……

劉莊當年不惜冒着弟占兄妻的指責也要引誘她,不惜挨打也要強留她在身邊,他總以為劉莊會對她有些真心,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整整四年都無所出,說不定她是整整守了四年的活寡!

想到這裏,劉疆禁不住渾身顫抖。他早就該想到會是這個樣子的啊!從小到大,劉莊就事事以他為目标。他是太子,劉莊就也要當太子;他精通儒學,劉莊就開始發奮讀書;他不好女色,劉莊便也裝模作樣很晚才答應娶妻……劉莊簡直生下來就處處和他作對,他喜歡的女人,劉莊自然也要裝着喜歡,把她給搶走了!他真傻,真的,早就該想到的。

似馬瑪麗那般純真不谙世事的女子,在東宮那個烏煙瘴氣、勾心鬥角的地方,孤苦無依,既沒有娘家當靠山,也沒有太子寵愛,更沒有兒女傍身,過得會是什麽樣的日子!無怪乎她會郁郁難言、疾病纏身了。

都是他不好,他不該為了争一時意氣,就那麽決絕地放棄了她。現在想想看,他那個時候那麽堅定地非要娶杜若不可,是不起就是在對她的背叛隐約地報複呢?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有一只小手一直在他眼前晃呀晃。劉疆終于回過神來。他看到他可愛的女兒擡頭正一臉擔憂地望着他,眼睛裏滿是純真和信賴。

作者有話要說:

☆、德之二字

西宮偏殿後排是陰皇後的私人庫房,庫房門鎖緊閉,旁邊的廂房裏,卻時不時有宮人進進出出。

廂房裏的炭火燒得正旺,窗子旁瓶子裏插着一枝紅梅,旁逸斜出,頗有意趣。

馬瑪麗面前案上是堆積如山的賬目,她翻看了幾頁,輕吐了一口氣,随意擡起頭打量周圍景致,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向那紅梅望了過去。

随侍的宮女挽晴忙解釋道:“這是東平王從霜林園得的,昨個才獻給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見了也誇說好,只是說怕殿裏的湯藥氣味和花香沖了,反而不美,才移到了這裏。”

馬瑪麗見她解釋得這般仔細,卻只覺得索然無味,點了點頭,笑道:“東平王殿下倒是個雅致人。”

挽晴尚未接話,一直服侍馬瑪麗的侍女阿元先笑着說:“虧得太子殿下不在這裏,不然只怕醋壇子要打翻了……”

馬瑪麗皺着眉頭瞪她一眼,她才讪讪住了口,面上神情卻老大不以為然。

正在這時,門口簾子一掀,一個人影闖了進來,高聲道:“什麽壇子打翻了?”

衆人剛擡眼,便看到了繡着章紋的玄色袍服一角,于是紛紛跪地作禮:“拜見太子殿下。”

馬瑪麗亦起身欲跟随行禮,袖子卻早被人扯住了,一擡頭,便看見劉莊歡喜裏帶着幾分急切的眼睛。

“孤聽說你病好了,便去你房中看你,誰想撲了一個空。”劉莊的語速有些急切,“想不到卻跑這兒來了!”一邊說,一邊就要動手拉扯。

馬瑪麗只是靜靜地低下頭去,什麽都不說,模樣甚是貞靜,卻自然而然地做出抗拒的姿态。

“你們都退下去吧。”劉莊立即反應過來,将催促的目光望向周圍衆人。

所有宮女都退下去了,阿元卻沒有退。她很是熟稔地接過劉莊遞過來的鬥篷,抱到旁邊去挂好,又斟了一盞茶,奉于劉莊:“殿下來得正好。皇後娘娘宮裏這些小宮女狗眼看人低。姑娘聽說皇後娘娘病了,急急忙忙來探病,接過清點庫房的活計,她們就敢捧了一大堆的陳年賬目送上來。若不是姑娘平素裏不張揚……若是換了陰姬娘娘,她們就敢這般怠慢?”

劉莊只聽了一下就明白了,他卻不像阿元那般義憤填膺。陰皇後自建武十七年被冊立為皇後以來,湯沐邑的租稅、各種賞賜絡繹不絕。陰皇後是個樸素的人,日常取用不過寥寥,除了轉手賞賜他人的外,皆堆在這庫房裏。往年只有陰夢嬌有份看到這些賬冊,今年卻是馬瑪麗,足以證明她在陰皇後心中地位逐年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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