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6)

陰就和梁松面面相觑。制定陰謀的人自然有陰暗的一面,他們心懷鬼胎,見到這副光景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東窗事發,計謀被識破了。須知深夜之中,孤男寡女私會是大大的不妥,可是若是兄弟二人各攜妻房侍妾秉燭夜談,對弈之時,茶香四溢,琴聲悠揚,便是難得的一段佳話。既可見證手足情深,又可誇口品行愛好高潔,簡直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正是當年太子劉疆在位時,常用的防守伎倆。

陰就和梁松見此光景,情知計謀已然被化解,此時貿然上前,定然直面太子和東海王的怒火。

……

“他們離開了。”馬瑪麗突然說道。

劉疆松了一口氣,他這才發現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四處的竹林之中時有刀劍的寒光一閃,若是陰就和梁松不由分說,沖進來動手,他此時哪裏還有命在?

然後他開始驚疑不定地望向馬瑪麗。他終于知道他錯過了什麽。

這樣一個聰慧的女子,有着難以名狀的神秘力量,顯然不可能被些許榮華富貴迷了眼,她值得最好的。

四年前,她曾經那麽努力地想投奔自己……只可惜他的态度不夠堅決,糾結于一時的是非,錯過了她。想到劉莊竟然能将太子之位和她一起收入懷中,他就更加地黯然。

“此時濯龍園門口無人值守,殿下可以從容離開。”馬瑪麗帶着幾分催促地說道,“殿下一夜未歸,王後想必是等急了。我……我也該……回去了。”

馬瑪麗的身影漸漸地融入黑暗之中。劉疆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其實早在四年前,自己就失去挽留的資格了。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

——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擡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

——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出自李碧華《青蛇》

☆、德之三字(三)

馬瑪麗回到自己的居處時,天色已經微微亮了。侍女阿元正伏在外屋的床上酣睡,一如她離開時的模樣。

馬瑪麗輕盈地從她身邊走過,走進自己的房間。這夜她消耗了不少能量,想好好睡一覺,但是她挑開帳子的時候,卻有些意外——床上有人。

此時膽敢安卧于她床上的人,自然只有太子殿下。劉莊很是警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聲音有幾分咬牙切齒:“我等了你整整一夜。”

“那又怎麽樣?”馬瑪麗先是一驚,接着便有幾分不耐煩,東宮的人大多都覺得太子為人太嚴苛,可是她才不怕他,“麻煩你讓讓,我困了,要睡覺。”她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劉莊幾乎是在那一瞬間便察覺她心情并不好,而且已經處于發作的邊緣,長期養成的相處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惹她。

于是他壓抑住滿心的疑惑和不安,将身邊的床鋪讓出一塊來,看她爬上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不多時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熟了。

看來大概是沒“能量”了吧。劉莊心中如是猜測道,他和她同床共枕了四年,自然總結出某些規律。譬如說,每當馬瑪麗聲稱沒有“能量”的時候,她就會接連幾天,沉睡不醒。

劉莊當然不知道這種事情究竟是她刻意做作,還是确有需要。但是他對此無可奈何,只能被動地接受。馬瑪麗從不解釋,因為是他離不開她,而非她積心處慮地想留下。好在經歷了幾次傳召太醫的虛驚以後,太子殿下已經對她的沉睡不醒淡定自若,他甚至覺得,就這麽躺在她身邊,聽她平穩的呼吸聲,心裏也會感到安定和喜悅。——她是天底下最與衆不同的,他這麽告訴自己。

所以劉莊就這麽做了。他見離上朝還有一些時間,便調整了一下姿勢,讓馬瑪麗的頭恰好可以依偎在自己懷裏,這樣他會覺得胸口暖暖的,很充實。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她的夢話,然後渾身血液迅速變冷,整個人也跳了起來。

她微微蹙着眉頭說:“原來劉疆那個東西也那麽醜……”

她的夢話裏滿滿的皆是失望:“天底下的男人一樣的好色……”

劉莊反應了一陣子,然後奮力把她推醒,厲聲質問道:“你到底去了哪裏?你是不是偷偷去見劉疆了?”

劉莊本來有很多很難聽的話即将說出口,譬如說,他知道劉疆的王後懷孕了,劉疆孤身一人很難熬,這個時候趁虛而入趕着送上門去,簡直就是把自己當成人家洩欲的工具……

但是馬瑪麗神色漠然地望着他,睡眠被打擾的怒氣也爆發出來:“你想說什麽?”她理直氣壯,無愧于心。她沒有什麽怕失去的。

所以劉莊只能把屋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摔成了碎片,一邊摔一邊破口大罵:“你這些年讀的書都白讀了!虧我四處為你宣揚誇耀,說你有德!”

馬瑪麗只是冷眼看着劉莊,什麽都沒說。德這樣事情本來就是她和劉疆的約定,事到如今劉疆都不肯應承死後跟她走,還有什麽好說的。她只覺得心累。

馬瑪麗冷眼看着劉莊砸東西砸累了,又看到挂在旁邊的寶劍,搶在手裏看了她一眼,突然間轉頭向梳妝臺砍了過去,将滿滿的一匣子珠寶劈開,于是金釵花勝裂成兩半,珍珠滿地翻滾。——這都是他硬塞給她的東西,他一向是個敗家子,那也由他。

瑪麗公主心中自有底線,哪些是堅決不能妥協的,哪些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等他發瘋發夠了,她就告訴他:“你到底想怎樣?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

幾天以後,當劉莊跪坐在光武帝劉秀面前,向笑容可掬慈祥可親的劉秀展示他那夜和劉疆對弈的棋局時,心中閃過了許多念頭。

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是世上最可悲的人,心愛的女人喜歡別人,理直氣壯地偷情,甚至還敢讓他在事後幫忙掩飾。

可是她的理由足夠冠冕堂皇,付出的代價也足夠讓他動心。

她說:“我是為你好。似梁松那樣,只會陷你于不義。”

他鐵青着臉,氣息起伏不定,看着她:“今生今世,你都不許再見他。任何場合。”

“你不打算放我走?你們畢竟是兄弟,親眷之間總有場合……”

“那是你的事。”

她說:“好,也算公平。”

……

劉莊在劉秀的凝望下開始複盤,他拈着黑色棋子的手優雅而從容,他的解說聲也平靜而恰到好處:“兒臣和大哥統共下了三局,大哥持白先行,前兩盤各有輸贏,第三局尚未決出勝負,夜已深沉,遂決定封盤留待他日再弈。這便是第三局。”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是劉疆比他劉莊早生了三年,占盡了先機,占盡了承讓之德,他也只能坦然受了,咬牙迎頭趕上。

劉秀看了看十九道縱橫之間那堪稱微妙僵持中的局勢,突然拂袖将黑白棋子盡數掃落,冷笑出聲。

劉莊不知何處出了纰漏,心中暗驚,面上卻不動聲色,恭謹地垂首跪在他父皇身前,聆聽教誨。

只聽得冷笑聲裏,劉秀的話語刺耳之至:“太子果真好涵養,比起四年前倒是進益了不少。四年前,猶自為區區一名女子争持,如今卻曉得體恤你大哥清苦,遣自家姬妾去服侍了!只是以姬妾相贈,也是兄友弟恭的美事一樁,傳出去并無不妥之處。何必拿對弈來掩飾,偏把東海國的王後也拖下水?”

劉莊又羞又惱,擡起頭看時,卻見屏風後閃出東海國王後杜若的影子。他霎那間心如明鏡:馬瑪麗說服了他,劉疆卻并沒有說服杜若,或者他根本無意去說服。反正此等風流之事傳出,沒被當場捉住,他劉疆只不過是被罵一聲荒唐好色,受到最多責難的總是女人。劉疆若一口咬定是馬瑪麗引誘他,以皇帝素來對馬瑪麗的觀感……

果然劉秀開口問道:“聽杜氏說這名姬妾便是四年前的那人?可見太子這幾年在後院的心思錯付了!不如索性丢給你大哥,倒也落得眼前清靜。”

——他是真的老了,沒精力了,對于梁松暗地裏的調兵遣将一無所察,将一起差點使得他寶貝兒子沒命的惡意謀殺事件看作是一場簡單的桃色豔情,又想趁機打發了有可能迷惑太子的女人,故而簡單裁決。

杜若挺着已經微微凸起的肚子,聲音婉轉道:“父皇明鑒,兒臣與王爺鹣鲽情深,王爺曾許諾過兒臣一生一世一雙人。眼下不過兒臣身子不方便,王爺一時糊塗……”

——那夜劉疆徹夜未歸,杜若暗地裏咬碎了銀牙,事後劉疆坦然承認,訴說其間驚險,求她代為掩飾,她面上應承,心中卻不肯信有人對劉疆不利,于是越想越氣,越想越不安,仗着肚中有皇家骨血,竟跑來尋劉秀,求他做主。

劉秀聽杜若一口一個“兒臣”,不知天高地厚,心中就有些來氣,見她明明身子沉了也不肯讓旁人服侍兒子,更覺得她可惡。更何況,劉秀是知道杜若底細的,從來都沒把杜若當作自家兒媳來看待過,只是劉疆刻意要擡舉她,只得給她幾分顏面。他有心呵斥她,待到看到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目光才柔和了下來。——在他看來,杜若全身上下,也就肚子裏這塊肉最金貴。據禦醫猜測,有可能是個男嬰。

“你退下吧。”劉秀不冷不熱地說道,“如今你身子金貴,無謂為這些小事置氣。”

……

這些變故馬瑪麗一無所知。她覺得杜若對劉疆深情一片,她既然能搞定劉莊,劉疆也應該能輕易搞定杜若才是。她為那兩個幻影耗費了大量的能量,索性稱疾在房中,每日裏昏昏沉沉,睡了吃,吃了睡。直到被兩個兇神惡煞的老嬷嬷從床上拖了起來,拖到劉秀面前。

劉秀見她身材高挑,容貌清麗,雖不施粉黛但更覺脫俗出塵,想起她游走于自己兩個兒子之間,如她的父親馬援當年游走于各路諸侯尤自說“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般泰然自若,心中就恨不得将她推出去斬了。

劉秀自謂是講道理的皇帝,便是當年想整馬援,也要先授意梁松構陷罪名,他才好閉着眼睛發雷霆之怒,如今先想殺馬瑪麗,自然也要引逗得這淺薄女子露出破綻來,才好下手。

“果然有幾分姿色。”劉秀望着馬瑪麗,竟然微笑起來,“朕聽聞你身為東宮姬妾,卻同東海王交好。如今皇恩浩蕩,朕索性就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人常說少年鐘情,少女懷春。朕如今問你一句話,東海王和太子,你究竟更中意哪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了,是不是很驚喜?

主要是想在2月結束,所以把存稿發了,鞭策一下自己

☆、拯救瑪麗公主(一)

馬瑪麗擡頭望着面前的男子,他是光武帝劉秀,大漢的皇帝,天下的九五之尊。

馬瑪麗身材高挑,其實和劉秀相差無幾,只是她在階下,他端坐龍椅之上,需要仰視。但是,這是所處相對位置的差異,而非精神境界的高下。

她一面仔細打量着劉秀,一面暗中想道:能讓郭聖通和陰麗華那樣的美人齊齊動心的小白臉,年少的時候,于容貌必有稱道之處。想來少年眉目如畫,溫聲細語之間,倒也稱得上妥帖溫柔雅致。故而靠個人魅力折服了一幹豪強。連老頭子馬援那般桀骜不馴的人物,都曾心悅誠服于他。可惜,廉頗老矣,雖尚能飯,願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然故人心易變,終至功高震主,一拍兩散。

劉秀看着馬瑪麗神色變幻,不曉得她是回憶從前的往事,還以為她是在太子和東海王之間反複抉擇,猶豫不定,不免更加鄙視她,面上卻越發和藹,正如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的模樣:“依朕來看,你是兩個都想要。既舍不得朕的大兒子沉靜溫柔,又舍不得朕的太子一片癡心,為你方方面面謀劃得周全,是也不是?”

馬瑪麗尚未答話,這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卻已經開始激憤起來:“可是,你不過一個最下賤的女子,憑什麽和朕的兒子有瓜葛!還癡心妄想着左右逢源?你憑什麽?”

馬瑪麗突然覺得劉秀激憤的時候格外的好笑,花白的胡子一動一動的,滑稽極了。但是她并沒有因此對他有絲毫的客氣。她望着當朝皇帝,開始微笑。她不笑的時候,已經極其端莊秀美,微笑的時候,更如同晨光裏含着露珠綻放的花瓣。 和四年前不同,她如今長開了,更加修長妍麗。

光武帝劉秀看到她的笑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他少年時去新野,第一次看到陰麗華的時候;又想到了他在河北二做新郎,迎娶新婦郭聖通的時候。他心中便有幾分猶豫:如此的絕色,當真要暴殄天物,将她殺死?

然後,劉秀就聽到馬瑪麗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皇上果然相貌堂堂,想來年輕時也定然是一位不世出的美男子。聽聞皇上先娶結發妻子陰氏,相距不過一年又急忙娶新人郭氏。其後以有子故,立郭氏為皇後,直至建武十七年卻又嫌郭氏跋扈,改立陰氏為皇後。皇上當年曾親口說富易妻、貴易友,如此反複廢立皇後,只怕後世人都想知道,皇上心目中,郭皇後和陰皇後,究竟更中意哪個?”

劉秀再想不到一個貧賤的女子敢問他這般問題,一時之間,居然愣住了。

馬瑪麗卻已經開始慢條斯理地替他分析:“以小女子來看,皇上是兩個都想要。陰氏出身良家,陰家富可敵國,是皇上年少之時心中的奮鬥目标,不意亂世既起,竟有達成夙願的一天;郭氏身份高貴,身後真定國更是強援,貴女下嫁,兼有十萬兵勇為嫁妝,皇上自然欣喜萬分,掃榻相待。故而以一人之身,妄想齊人之福,兩全其美。以郭氏生出長子,便不顧陰氏結發之情,立她為後,十六年後,嫌棄她不夠溫柔體貼,做低伏小,便不顧困厄之恩,複思陰氏母儀之美,溫柔大度,廢她改立陰氏。堂堂大漢,皇後廢立,太子廢立,關乎江山社稷,你以為是你劉文叔一個人的家事嗎?你以為你秉承柔道,就可以消弭其中……”

馬瑪麗說到此處,正是酣暢淋漓之際,卻不防劉秀早已怒極,抓起身邊一方硯臺,向她額角飛來。劉秀畢竟是馬背上打出來的天下,于這飛物傷人的技巧,也頗在行,硯臺沉重,直往太陽穴處飛來,打的便是力斃她于階前的主意!罪名劉秀已經幫她想好了,身為東宮姬妾,膽敢勾引東海王,雖未遂,然行為輕佻,不堪教化,故而斃之,以儆效尤。

馬瑪麗側身一避,就躲開了。只是劉秀身為帝王,肩負天下千萬民衆之希冀,他盛怒之下,能量非同小可,她雖然避開要害,但硯臺的邊緣終于從左眉角劃過,一時鮮血湧出,染紅了她半邊臉頰。

劉秀見她如此狼狽,反覺得解氣了不少,大聲道:“你算什麽東西,膽敢和朕相提并論?朕是男子,以布衣之身,成此偉業,若非朕挺身而出,海內亂局何時能了?天下黎民百姓又如何得以安居樂業?”

馬瑪麗不屑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一勤于農事的農夫,既比不上你兄長的雄才大略,也比不上更始帝的血脈純正,所賴惟善于結納人才而已,每每捉襟見肘,陰差陽錯,想來你自己也很奇怪自己居然最後成了皇帝吧。竟然迷信到去信什麽谶語?還起什麽明堂?簡直是太荒唐了。你沽名釣譽,秉承什麽柔道,可有想過,以高祖皇帝善忍之風,因何飛鳥盡,良弓藏?既然以柔治國,又為何不能虛心納谏,以直谏逼死韓歆?”

“大膽刁女,朕是天命所歸,上天之子,豈可與你這卑賤之女相提并論?”

“何為卑賤?何為高貴?你說你為天子,如今洛陽地界大旱,諸國多有旱情,眼見來年饑荒在即,你這天子,可有法子,救萬民于水火?”馬瑪麗大聲問。

……

他們争吵的整個過程,劉莊都在旁邊殿中坐立不安,他素知馬瑪麗不屑他父皇某些行徑,又心直口快,恐她沖撞了父皇,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他盡管已經有不祥的預感,還是被送來的消息氣壞了:“馬姑娘似和陛下争吵不休,陛下一時怒起,砸破了她的頭,怕是……怕是毀容了。陛下還說,除非她能在三日之類,解了洛陽及諸郡國的旱情,否則就要……就要拔了她的舌頭,割了她的鼻子,在她臉上烙字,然後腰斬棄市。”

劉莊跪在陰皇後的寝殿前,苦求不已,但陰皇後在打聽了事情經過以後,卻報以愛莫能助的目光。

她和劉秀是多年的夫妻,自然曉得他的性子。劉秀這個人,溫和的時候簡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卻有一個弱點,最看不慣別人對他出言不遜。

“她以東宮姬妾之身,做出那種事情,已是罪該萬死。又犯上違逆,本宮怎好去出面救她?”陰麗華搖頭道。

劉莊泣告道:“她和大哥是清白的,是陰姬嫉妒她得寵,刻意陷害。再者,她頂撞父皇,也是為母後鳴不平的一片孝心……”

陰麗華搖了搖頭。因為當年郭聖通頂撞了劉秀,他甚至敢把她的皇後之位給廢了,如今一個小小妾生女,況且又是馬援的女兒……事到如今,豈有生機?

她将寝殿大門關上,見劉莊走了,對躲在寝殿裏的陰夢嬌訓斥道:“你生有長子長女,已是立了大功,何必和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過不去?若再有這種事情,連姑姑也不會再幫你!”

陰夢嬌委屈道:“都是劉荊不好,一意孤行,說要為我做主……”

陰麗華搖搖頭:“如今你已是東宮的女人,荊兒也娶妻了,更應該有所避忌。否則,馬氏的今日,就是你的明天!”

……

劉莊瞞着劉秀去見被軟禁中的馬瑪麗,見她左邊眉毛處好大一塊傷疤,血跡未幹,不由得心疼,想好的訓斥的話也軟了幾分:“我知道你因為你父親蒙冤之事頗有怨氣,但他是我父皇,你就不能先忍忍?于孝道,于婦道,于臣子之道,你處處皆不在理,要我如何救你?”

馬瑪麗很奇怪地看着他:“為什麽要你救我?這可是我大顯身手、好好氣氣他的好機會。只不過我有些猶豫,要不要解了洛陽的旱情。很耗能量的。地球也沒這麽好玩,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不如早早回家去。”

“胡鬧!”劉莊急得簡直要哭了,“你好好想想,你若是死了,馬家怎麽辦,你的皇後夢怎麽辦,你怎麽忍心把我丢下,孤零零的一個人……”

“馬家沒什麽好玩的人了。皇後夢是我說說而已,你別當真。”馬瑪麗道,“你有那麽多美人陪着,還有那麽多小孩子,怎麽能算孤零零的一個人……”

簡直是雞同鴨講。劉莊本來是來命她向皇帝服軟的,但話題卻一直進行不下去,只得含恨離開。

……

“他們又睡過了!”劉莊頓覺有幾分走投無路,去向和他最要好的弟弟東平王劉蒼吐苦水,“我待她這般好,整整四年,現在人家身邊沒有女人,難耐寂寞,她就主動送上門了!這也就算了,還敢頂撞父皇!”

劉蒼哭笑不得道:“聽聞馬姑娘殿前分辯,說和大哥不過朋友的交情,最光風霁月不過。又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只有心思龌鹾的人,才會認為他們不是在讨論學問,而是在做失德之事。你是最該信她的人,怎麽會這般想。”

劉莊閉口不言。他不好說每次馬瑪麗嚷着能量不夠的時候,就很容易說夢話。他偷聽了她的夢話,再一點一點糾正她心目裏他的形象。眼看這些年她已經對他改觀不少,可是……

“不行,我去尋他,逼他一起去求父皇開恩。”劉莊又跳了起來,“分明是他不好,憑什麽眼睜睜看着她要死了,卻一聲不吭?父皇最寵他,說不定……”

可是待劉莊來到了北宮,在靜悄悄的書房中尋到劉疆的時候,他便死了這個念頭。

劉疆把自己鎖在書房裏,拒絕去求皇帝,也拒絕再見任何人,包括他的王後和女兒。

劉莊闖進書房,然後他聞到了毒酒的氣味。是純正的鸠酒。

“孤不會去求父皇開恩,”劉疆說,臉頰瘦削但眼神明亮,“但孤會給她償命。她死的那天,孤會陪她一起死,會跟她一起回到她家鄉。”

劉莊愣住了。這是一個真正的瘋子,他無法說服他,甚至無法再拿道義逼迫他。

劉莊轉身就走,再不停留。

作者有話要說:

☆、拯救瑪麗公主(二)

東漢掖庭設暴室,宮中皇後貴人諸王姬妾等若犯錯,皆被送往此處收押。暴室丞位掖庭令下,由宦官任職。

自東漢中興以來,馬瑪麗并不是第一位來到暴室中的女子,但她卻沒有像旁人那樣聞暴室而色變。她東走走,西望望,顯然有恃無恐,悠閑得很。

暴室丞也沒有審訊她的意思。——這可是太子殿下千叮咛萬囑咐過的人兒,雖然送到暴室來,還要小心伺候着。何況皇上的意思暴室丞也很明白了,和是否有罪無關,除非天降大雨,京城不再幹旱,她必是死路一條。這便是得罪了皇上的下場!

“太子殿下正在東宮設法祈雨。”宮女阿元向着馬瑪麗說道,她是被劉莊偷偷送到暴室中的,除了要照顧馬瑪麗外,她還擔負着一些很重要的使命,“太子殿下為了救姑娘出去,想盡了辦法。他甚至還去尋過東海王,想要東海王和他一起去尋皇上求情。東海王拒絕了,說不關他的事,還說王後有孕,不該拿這個事煩他……”

“你閉嘴。我不想聽。”馬瑪麗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姿态難得的強硬。阿元吓了一大跳,偷眼看她神色,見她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阿元想了一想,取出一把梳子來,輕聲說道:“姑娘的頭發亂了,奴婢給姑娘梳梳頭發吧。”瑪麗公主沉默着點了點頭。

阿元便用梳子輕輕梳着馬瑪麗的一頭黑發,等到她終于平靜下來,慢慢地勸她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這事就這麽算了,他想辦法救姑娘出去,從此絕口不提。只是姑娘可再不能這麽倔……”

“我哪裏倔了?”馬瑪麗嚷道。

阿元默不作聲,将銅鏡送到她面前,給她看左邊眉毛的傷口。

“你不懂。”馬瑪麗道,“我就是要留着這個傷疤,好提醒自己不能太心軟。”

阿元喜道:“如此甚好。說句不該說的,姑娘是該斷了念想了。東海王再好,那也是別人的男人……”

“才不是呢。”馬瑪麗喃喃道。只要瑪麗公主願意,整個地球上的生靈,分分鐘都可以因她而生,因她而死。她可以輕而易舉将所有的寵物靈魂都搜羅到手,或粗暴囚禁或直接摧毀。但是馴養這回事,講究的便是你情我願。強取豪奪的事情,瑪麗公主才不會去做。

她留着左邊眉毛處的傷疤,惟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對寵物劉秀心軟,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喜歡的人都拐走,讓他的靈魂在地球上孤獨漂泊。

從此之後,馬瑪麗的左邊眉毛就缺了一塊。—— “明帝馬皇後美發,為四起大髻,但以發成,尚有餘,繞髻三匝。眉不施黛,獨左眉角小缺,補之如粟。 常稱疾而終身得意。”《後漢書皇後紀明德馬皇後》

阿元呆了片刻,看了看外面天光道:“太子殿下想必正率東宮屬官在設壇祈雨。為此,殿下事先沐浴焚香,從昨日起,就不曾進過湯水諸物。想來,定然可以救姑娘性命。”

馬瑪麗不屑一顧,啼笑皆非。瑪麗公主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知道空氣的流動形成風,水蒸氣的過飽和冷凝形成雨,眼下整個洛陽城處于副熱帶高氣壓的控制下,又無對流氣流,幹旱少雨自是常态。別說劉莊以願力求雨難以奏效,便是瑪麗公主有意人工降雨,也一時難以尋到合适的雲朵呢。

“姑娘。”阿元突然跪倒在馬瑪麗面前,“舅老爺和母夫人也一起來祈雨了。太子殿下答應過幾天給舅老爺尋個官職。眼下整個東宮全都知道姑娘才是太子殿下最上心的那個,許多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姑娘身上呢。”

馬瑪麗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沉默良久,突然間打了個哈欠說:“好困啊,沒能量了,我要好好睡一覺。”

……

祈雨這檔子事,是劉莊試盡了各種辦法之後的最後指望。劉疆因為愧疚和心中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無奈絕望之下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同馬瑪麗同赴黃泉;劉莊卻只希望他心愛的女人活得好好的,活得神氣,活得自在,活得雍容,能永遠陪着他,看盡這世間的風景。

劉莊走出北宮的時候,心中其實在破口大罵劉疆虛僞:明明是劉疆不好,如今遭罪的卻是馬瑪麗。猶記得當年劉疆和她撇清關系的時候,假惺惺地告誡自己“大愛者, 必将為其籌謀深遠長久之計”,如今他劉莊做到了,甚至願意忍氣吞聲為他們遮掩私情,偏偏劉疆這裏出了纰漏,還一點将功補過的意思都沒有。遇到事情就尋死覓活,死能解決問題嗎?

他也曾四處求告,可是光武帝的脾氣,那些跟随他一路打天下的臣子們最清楚不過了。當年韓歆何等忠心,為國為民,不過因為說話太直,就被皇帝逼迫着辭職滾回老家,猶不解氣,又專程下诏書遣人追着責罵,直到把人家父子二人活活逼得自殺,方罷了手。如今皇上因為東宮一小小姬妾而大發雷霆,事不關己,他們何必強出頭,給自己添不自在?

最後還是劉莊的老師原來的太子少傅桓榮給出了個主意,說萬物有靈,必有感應,太子若是實在難以割舍,定要有所為,不若設壇祈雨,一來為大漢萬民祈福,任什麽人也挑不出錯來,二來也算有情有義,對馬氏有個交代。當然桓榮這話裏暗含着若此事不成,便是天亡馬氏,由着她去了,反正自古有道之君,從沒有沉溺于情愛的。只是這等含義,劉莊自然沒能反應過來。

于是祈雨臺便轟轟烈烈地造了起來。名義上是為天下民衆祈福之事,劉莊堂而皇之地召集齊了東宮屬官。又有平日裏素有結納太子之心的,一向屬于太子勢力的,紛紛遣了代表來,拈香拜祝,架勢十足。

——這些人,或許知道事情的原委,或許不知道,但無論是否祈雨成功,他們都已經成功和太子站在了同一陣線上。光武帝年老多病,有朝一日山陵崩,儲君終繼大統之時,便是難得的政治資本。

高密侯鄧禹來了,東平王劉蒼來了,楚王劉英也來了。一時之間,列侯如雲,高官滿座。

太尉趙熹素來支持劉莊,此時亦莅臨東宮,诘問劉莊:“如今太子殿下設壇祈雨,究竟是為天下蒼生疾苦,還是為後堂姬妾乞命?”

趙熹是劉莊的嫡系,在北宮諸王離京就國的前前後後是出了大力的,這等人物,劉莊自然不敢等閑待之。他見趙熹神色肅然,不敢直言相告,正搪塞支吾間,猛然聽到宦官來報,說皇後陰麗華駕到。

陰皇後自建武元年被光武帝接至洛陽以來,便常伴劉秀左右,哪怕是劉秀出征,甚至是她有孕在身,也非要跟随。——她有現成的鐵證,當年她新婚不過一年,回娘家待産,劉秀便敢迎了新人進門,和新人恩愛,誕下長子,甚至封為皇後。劉秀心中也因此愧疚,從不敢駁了她的跟随之請。因陰皇後常伴劉秀左右,王公大臣中又有半數是同鄉的緣故,陰皇後雖不參與政事,卻和這些大臣頗為相熟。

如今陰皇後聽聞太子于東宮祈雨,她自然曉得裏頭的緣故,想起馬瑪麗素來待她盡心盡力,卻因為惡了皇帝劉秀即将被腰斬棄市,便覺得應該為她禱告一番,盡一份心力。也好不寒了劉莊的孺慕之心。——當然至于老天爺究竟給不給這個面子,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陰皇後剛剛被迎進東宮,就聽得太尉趙熹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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