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7)
太子,她自然而然便動了回護之意,直接反問道:“京師久旱不雨,如今太子設壇祈雨,是謂有德。何必要追問原因。若太子是為蒼生疾苦祈雨,他日甘霖降,後堂姬妾因此而生,豈不是錦上添花?若太子因後堂姬妾祈雨,他日甘霖降時,難道天下蒼生便不能從中得益?”
趙熹聞言,良久不語。他雖然仍然覺得劉莊為區區一姬妾設壇祈雨,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京城久旱,若百姓因此得益,亦是美事一件。更何況他跟随劉莊已久,沒道理為一件小事鬧得大家不開心,因此肅然道:“臣受教。”便也站在了等候參與祈雨儀式的行列。
不多時,吉時已到。太子親自登臺禱告,拜祭不已。以陰皇後為首,諸人輪番登壇,聲勢浩大之至。因陰皇後到場的緣故,年紀尚幼的劉焉、劉京二王也前來登壇拜祭,獨劉荊稱病未至。劉莊也不去管劉荊,只是輕聲問下屬:“怎地未見新陽侯陰大人?”下屬回禀說,新陽侯陰就攜姬妾出游未歸。劉莊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面上仍不動聲色。
朝中王公大臣、東宮屬官依次拜祭退散之後,又有秦姬閻姬等平素和馬瑪麗交好的一幹姬妾聯袂前來。秦姬等都道:“我等有今日之富貴,全賴馬家妹妹引薦之功。”——其實她們心中,未必是這麽想的,只是諸人誰也不是傻子,知道馬瑪麗八成是活不了了,她是太子心中在意之人,趁着她将死未死之時,同她拉一拉關系,說不定太子愛屋及烏,将來倒會多幾分寵愛。
劉莊點頭道:“正是。若非她寬仁大度,不嫉不妒,反而大力引薦你們,東宮焉能有今日平和繁盛之景?”
秦姬等人心中不快,頗不以為然,但是面上皆惶恐稱是。
其餘諸宮趕來看熱鬧尚未散去的人聽了,便有人竊竊私語道:“天底下竟有這般新鮮事?難道東宮最得寵的便是這位馬姑娘不成?”
他這麽一問,旁邊自然有消息靈通人士加以賣弄,向他科普四年來馬瑪麗的所做作為,以及太子劉莊對她的寵愛看重。若是平日,自然有人酸葡萄心理地反駁,可是如今,衆人皆知,這位東宮寵姬就要死了,反而沒了說她壞話的動力。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馬瑪麗所受的寵愛和自身德行便經過誇大和渲染,傳将出去。
“我也來為馬姑娘祈福,為京師百姓祈雨。”在陰皇後的暗中告誡之下,陰夢嬌也牽着長子劉建和長女劉姬的手走了出來,鄭重其事地登壇拜祝。陰夢嬌心中明白,哪怕馬瑪麗再受劉莊喜歡,她也将要死了,一個死去的女人,顯然是沒辦法跟活人争寵的。而憑借陰家的強大背景,她必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東宮第一人,無論是秦姬,還是別的姬妾,都擋不住她受寵的腳步。她可不是馬瑪麗那般肚子不争氣的女人,只要她多受幾次寵,必然會生下更多的兒子,将來母儀天下,成為繼姑姑之後,陰家的第二位皇後。
最後,連東宮之中乃至其他各宮各殿的宦官宮人們也紛紛向劉莊請求,要登壇祈雨。他們之中有人是真心念着馬瑪麗平素的待人和氣,有人則是想趁機獻媚于太子皇後,謀求富貴,有人則純粹是從衆心理,人雲亦雲。皆說:“馬姑娘待人至誠,先人後己。我等受她恩惠良多。”
劉莊得見此等勝況,感慨不已,繼而越發虔誠振奮,滿懷期冀。——可是這麽多登壇祈雨的人中,真正相信上天會因此感應,降下甘霖者,除了愚昧無知、盲目迷信太子無所不能的人,惟劉莊一人而已。
劉莊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上天不仁,不肯下雨的話,他該怎麽辦,他也從來不敢想象,馬瑪麗被皇帝割舌削鼻、腰斬棄市的景象,正如當年郭聖通為皇後、劉疆為太子的時候,他毫不掩飾地為争奪太子之位而努力一樣,那個時候的他,也從來沒有想過,一旦争奪太子失敗,新君即位,他又該落到怎樣的下場。
作者有話要說: 阿柯和奔奔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5-02-12 22:25:17 謝謝!
其實為什麽大家總盼着劉疆死?他活着也不妨礙女主談情說愛啊。他死了哪裏再找這麽一塊試金石去?
☆、拯救瑪麗公主(三)
劉秀木着一張臉,目光呆滞,半卧于榻上,由人服侍着喝藥,看似如任何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樣癡呆糊塗,實則頭腦仍然比同齡人要清醒許多。
“第一天是東宮屬官及後堂姬妾等人登壇拜祭,第二日皇後娘娘親往,楚王、東平王、中山王、太尉趙憙、高密侯鄧禹等悉數到場,第三日消息傳開,京師之中上至王公顯貴之家,下至市井小民,多有感念太子仁德,在宅中私設香案祈雨者。”跪在階下的鈎盾令戰戰兢兢地将打聽來的情況向光武帝劉秀彙報。鈎盾令乃少府屬官,職掌園苑游觀之事,由宦官擔任,一向和皇帝親近,此時劉秀在病中,不得已倚重他為耳目。
然後鈎盾令聽到了一陣咳嗽聲,卻是劉秀被藥碗裏的湯藥嗆到了。
“皇上……”鈎盾令跟随劉秀多年,此時面上禁不住顯出悲戚之色。美人色衰,英雄遲暮,都是令人唏噓的事情。
劉秀并沒有說話。他心中仍被鈎盾令所描述的祈雨盛況震驚不已,反反複複腦海裏只能想到六個字:太子羽翼已成。
其實,太子羽翼已成也沒有什麽不好。劉莊的身體裏亦流着他老劉家的血,劉莊小的時候他抱過他,親過他,建武十九年立為太子的時候,他特意為兒子改了名字,用“莊”字來寄托他對儲君的美好期望。
可是太子逐漸長成,一日比一日強大,圍在他身邊的王公大臣、高人賢士越來越多,劉秀則是一天比一天老邁,一天比一天羸弱,終于太子羽翼已成,他卻嗅到了黃泉下泥土的味道。
這并不是劉秀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建武十七年的二月,京城中發生了日食,他正值度田焦頭爛額之際,見蒼天示警,束手無策,一個人坐在廊下苦讀圖谶,妄想從中尋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慎受了風寒,從此便落了個頭暈目眩的毛病。病勢最苦的時候,連動都不能動。那時的他,扶着病體出巡,和兒子們一起回到章陵老家,病便好了。迷信的他,當年便廢去了郭聖通的皇後之位。
建武二十年的時候,病重的他曾一度自以為命不久矣,任命陰興為侍中,于雲臺廣室托孤。待到病好之後,便改封中山王劉輔為沛王,改封中山王太後郭聖通為沛太後。
此後,歲月如梭,又是十多年光陰一晃而過。當年驕縱蠻橫、卻真心實意愛過他的郭聖通已經變成了黃土一抔,當年嗷嗷待哺、稚嫩無依的兒子們已經紛紛長大成人。他想,或許他已經到了該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可是,畢竟還是有不甘心的事。京城大旱,是天災,他當了這許多年的皇帝,早已經處驚不變,見怪不怪。他更擔心的是人禍,想起那個顯然很得太子寵愛的東宮姬妾馬氏,再想起馬氏如同她父親馬援一般桀骜不馴的脾氣……有史以來因為女禍誤國的那些慘劇便一幕幕出現在劉秀的腦海裏。
然而,真個把馬氏拔舌割鼻,腰斬棄市的話,是否妥當呢?劉秀禁不住又想起了漢元帝劉奭為太子時,因寵愛的司馬良娣亡故,所做的那些荒唐事,後來導致王政君成為皇後,王家崛起,王莽成功篡權,以至于天下大亂。
“召東宮姬妾馬氏。”劉秀想到這裏,吩咐說道。
……
東宮。劉莊直挺挺跪在高高的祭壇之上,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他目光焦灼地望着明晃晃的天空。天空中一絲雲彩都沒有。有微風吹過,迎面而來的卻是一陣陣熱氣蒸騰。此時已近正午,日頭已堪堪将至頭頂,卻一點下雨的跡象都沒有。
原本跪在他身後陪伴的姬妾們早已受不住炎熱,一個個裝暈由侍者扶下去歇着了,東宮屬官們也自有公務也忙碌,來走個過場應應景,已是頗為不易。
馬瑪麗名義上的嫡母藺夫人年事已高,況且是長輩,焚香禱告之後,便坐到房中歇着去了。後堂中自有冰塊降溫,亦有侍女調來酸梅湯消夏,她不過喝了一口,就暗中大罵馬瑪麗不知道好歹:有這般的榮華富貴,只消好生伺候皇後太子就可消受,去頂撞皇帝做什麽?
在距離正殿最近的宮室裏,陰夢嬌站在廊下,遙遙望了劉莊一眼,冷笑一聲,重新回到房中,把簾子放了下來,享受冰塊帶來的涼爽。“哭什麽哭?等到娘親當上太子正妃,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她向着哭鬧不止的女兒劉姬罵道。“別讓建兒喝酸梅湯。禦醫說了,他秉性虛寒,不能吃這個。”她又趕着吩咐下去。
同樣是祈雨,馬家三兄弟卻沒有偷懶的理由,這三個難兄難弟和東宮一大堆趕着獻媚的宦官宮人跪在一道,望着絲毫不見雨意的天空,忍不住竊竊私語:“天亡馬氏!難得殿下對妹妹這般有心,唉,可惜了!”
“那畢竟是當朝太子,如此上心,實屬不易。等會子若還不下雨,不若咱們将暈倒的太子殿下擡到雲臺去,求皇上開恩。只怕皇上看在他寶貝兒子如此上心的份上,說不定會饒妹妹一命。等妹妹誕下子嗣,咱們馬家榮華富貴的時候就到了!”馬防忍不住出主意道。
“哪裏有這般簡單?若是馬家還有女兒,等到妹妹死後,不妨獻入東宮,只怕太子愛屋及烏之下,還能憐惜一二。”馬廖遲疑着說。
“哪裏那麽容易?何不如乞求上天保佑,能保住妹妹性命。”馬光道,“話說,太子殿下雖有幾分憔悴,但也不似有暈倒的跡象啊!”
“笨!苦肉計懂不懂?他不暈,咱們打暈他,不就成了?”馬防膽子大得很,眼睛裏滿是熱切的光,擦拳磨掌道。
正在這時,突然間有小宦官揮舞着手臂跑進東宮,大聲喊道:“太子洪福齊天!有水了!有水了!”
馬家三兄弟聽到此語,精神一振,繼而有幾分迷惑:這烈日炎炎,熱浪灼人,哪裏像半點有雨的樣子?
……
雲臺皇帝劉秀的寝殿之中,馬瑪麗盯着眼前那碗黑乎乎的湯藥,迷惑不解。
“朕乃天子,大人不記小人過。”皇帝劉秀竟然意外地和藹可親,“你把這碗湯藥喝下,朕就饒你性命,送你回去繼續侍奉太子。”
“不是吧?你消息來得這麽快?”馬瑪麗驚訝道。
但是劉秀卻比她更加驚訝:“消息?什麽消息?”
他的話音剛落,寝殿大門就無聲地開啓了,一向為他侍奉湯藥的中常侍走了進來,趨在他身邊,小聲耳語兩句。
可惜中常侍的聲音雖然小,馬瑪麗卻聽得明明白白:“啓禀皇上,京城中有醴泉湧出,将水井河道重新填滿。現下滿城的百姓們都在争飲醴泉之水,稱頌陛下之德哩!”
劉秀臉色大變,驚疑不定。中常侍的聲音繼續傳來:“聽聞喝了這醴泉之水,百病全消。可見天憐大漢,時佑聖主!”
劉秀越發驚疑,沉吟良久未決。正在這時,鈎盾令也一路小跑着趨進寝殿,将驿馬送來的緊急奏章拿給他看。劉秀見奏章正是幹旱最嚴重的兩個郡國不約而同發來,言說接連兩日清晨有甘露普降郡國全境,滋潤農田,旱情稍解。
“荒唐!荒唐!”劉秀頓足道,“連他們也夥同了太子來欺瞞朕嗎?”須知甘露一向屬于祥瑞之物,哪裏那麽易得?
但是鈎盾令小聲說:“随書亦呈上甘露兩盤,請皇上禦覽。又有琅琊國在水崖尋得朱草一支,正快馬加鞭進獻入京。”
中常侍雖然是宦官,但是常年伴随皇帝左右,頗受寵幸,也是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症結所在,卻不說話,低眉垂首,等了許久,便聽到劉秀長嘆一聲道:“太子天命所歸,當繼大統。朕無功于國,何談祥瑞?”
——“是夏,京師醴泉湧出……又有赤草生于水崖。郡國頻上甘露。群臣奏言:“……。是以化致升平,稱為中興。今天下清寧,靈物仍降。陛下情存損挹,推而不居,豈可使祥符顯慶,沒而無聞?宜令太史撰集,以傳來世。”帝不納。《後漢書光武帝本紀》
……
此時此刻東宮之中,衆人捧着底下人快馬加鞭送來的醴泉甘露,歡呼雀躍。“雖然天未降雨,然地湧醴泉,天降甘露,旱情遂解。蒼天有德,老天不絕馬氏啊!”馬防第一個反應過來,跳起來抱着哥哥馬廖大喊大叫。
“好一個地湧醴泉,天降甘露!”劉莊也激動起來,他扶着祭案站起來,只覺得眼前發黑,腿腳有些發軟,但飲了侍者送上來的一瓢醴泉之水,那甘甜的味道頓時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孤這就去尋父皇接人去!”
不過太子殿下剛剛要走出東宮,卻想起一件事來:“慢着,待孤先去沐浴更衣。”
“去,去請東平王,就說地湧醴泉,天降甘露,孤要去雲臺求見父皇。請他先去代為美言幾句。”劉莊又吩咐道。
作者有話要說:
☆、梧桐雨(二)
雲臺寝殿之中,劉秀沉思良久,行至馬瑪麗身前,面目猙獰,聲音卻溫柔的很,仿佛在誘騙無知少女,又像在描述一個動人的謊言:“你運氣好。旱情雖緩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不忍毀了你這張臉。你便将這碗湯藥飲了下去吧,朕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你仍可為東宮姬妾,侍奉太子。若是誕下子嗣,将來便有藩國王太後之分。”他說到這裏,唇邊禁不住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
瑪麗公主卻并不是個傻子。“這碗湯藥裏,究竟是什麽?絕育藥嗎?”她慧眼如炬,一語中的。
劉秀被她揭破心思,未免吃驚,但是也沒有放到心裏去。——不過一個出身寒微的庶女,他不相信她有反抗皇權的能力和勇氣。“這是——這将會是大漢身份高貴、最受恩寵的女子必然的命運。”他不惜用動聽之至的話哄着她。
正所謂兵不厭詐。為了權力,他連裝作死了原配的單身漢騙婚也能心中坦蕩,毫無愧疚,騙眼前這個淺薄女子喝下絕育之藥,又有什麽為難的?
劉秀的算盤打得極精:眼下兒子劉莊愛她,不過受惑于她的美色,他便由着劉莊跟她行敦倫之禮,纾解欲望;可是一旦她生不出孩子來,哪怕再受寵,也不能登上皇後之位。——劉莊的親生母親他的原配妻子陰氏,可不就是因為沒能生下長子,在貴人的位子上一坐便是十七年?以劉莊待母親的孝順,這般史無前例、而且打自家母親臉的事情,必然是做不出來的。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無子以藩國供養,馬瑪麗的結局可想而知。
既然馬瑪麗的結局不好,馬援的冤情,自然就更沒有人來平反了!劉秀早就看得很清楚,馬援的三個兒子,連一個成器的都沒有。想到那個桀骜不馴、見風使舵的老家夥從此以後背負貪污的罵名永世不得翻身,馬家子孫凋零,劉秀就忍不住竊喜。梁松這小子辦事就是牢靠,得好好地獎賞他!
馬瑪麗頗有些遺憾地望着劉秀,心中暗想,這就是這個中興之主心胸狹隘、不夠恢弘大氣的地方。一國之君久居帝位,舉手投足間能量可想而知,正所謂金口玉言,豈能随意蒙騙無知婦孺?必遭其禍。
她原本也對生孩子沒什麽興趣,從來不敢想象自己生孩子的情景,是以別人願意分擔這個責任,她高興歡喜還來不及,心中毫無壓力,仰頭便将那一碗黑乎乎的湯藥給喝光了。
可是穿越無數的時間和空間,這碗湯藥也同時被東漢皇宮中許多受寵而且身份高貴的女子喝下去。受到詛咒的皇宮。受到詛咒的王朝。
——這是開國皇帝劉秀本人金口玉言的願望,瑪麗公主尊重他的意願,不加阻止。當然,她為了甘露和醴泉消耗了太多的能量,暫時也無力阻止。
她看着劉秀露出狡黠的笑容,心中只覺得悲哀而無奈。她仿佛透過歷史的塵埃,看到了大漢朝接下來的命運:章帝朝窦皇後受寵無子,和帝朝陰皇後寵衰無子、鄧皇後受寵無子,安帝朝閻皇後無子,順帝朝梁皇後無子,桓帝朝梁皇後、鄧皇後、窦皇後無子,靈帝朝宋皇後亦無子……東漢歷時近兩百年,前後十多位皇帝,除了開國光武朝兩位皇後、末代漢獻帝一朝皇後以及漢靈帝朝那殺豬屠夫的女兒何皇後以外,一律無所出。
東漢皇後從此不再以無子被廢,故不為自身無子憂心,反而規避了生孩子分娩時候的鬼門關,保持了美貌動人的好身材。皇後只需上進争寵,有了皇帝本人的寵愛,抱養他人所生皇子即可穩坐皇後之位。甚至,無子皇後可在皇帝駕崩後,迎立宗室之子。
只是,皇太後本人資質手段良莠不齊,和抱養甚至迎立的皇帝之間難以親密無間,新君登基後,母族外戚、妻族外戚之争,外戚同宦官勢力之争便成為東漢朝廷的主旋律,烏煙瘴氣,一直持續到公元一八四年,黃巾起義爆發,亂世群雄又起。
自明章之後,強漢日趨沒落,呈現傾頹的勢頭,這是農夫出身、秉承多子多福理念的開國皇帝所始料未及的。這種悲慘的事情,只能送劉秀兩個字,就是活該。或者是四個字,就是自作自受。他從來都是小富即安,沒有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自然也沒有秦始皇那般千秋外代的信心。自反複廢立皇後太子起,就沒給東漢開一個好頭。是以不過兩百年便絕了祭廟供奉,簡直是咎由自取。
……
東平王劉蒼趕去求情的時候,一切皆成了定局。他望着眼神明亮、笑容坦然的馬瑪麗,暗中起了憐憫之心,心想:只怕這個美麗而愚蠢的女人對自己黯淡的未來一無所知。他雖然知道,卻并不打算做挑撥皇帝和太子父子之情的逆子,他願意把這個秘密爛到肚子裏去。
這一切太子劉莊自然一無所知。他只感到一種絕處逢生般的興奮感,他不假思索地請出了辇車,打算在衆目睽睽之下,和馬瑪麗同辇而歸,再不掩飾對她的寵愛。
——經此一役,他突然覺得,讓所有的克制和低調都見鬼去吧,他再也不願意聽到底下人用驚訝的語氣說:“原來東宮裏最得寵的竟然是馬氏嗎?可她為什麽沒有孩子?”
每當聽到這種話的時候,劉莊都忍不住想澄清說:他很努力,可孩子這種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如願以償的。大概……大概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太子殿下在帶着步辇來雲臺接人的時候,其實還有幾分忐忑,怕父皇劉秀罵他太過張揚,然而實際上,劉秀的心情卻似很好。
劉秀揮了揮手,命劉莊坐下,向他和顏悅色地說道:“朕知你向來秉性純孝,和你母後感情真摯……”
劉莊便無措地想道:難道是父皇嫌他不夠孝順?
劉秀又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你母後當年,雖是原配,卻未能于建武初居皇後之位……”
劉莊心中暗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如今他和母後都重新歸位,父子哪有隔夜仇?何況父皇剛剛赦免了馬瑪麗……
劉秀囑咐道:“他日你位居帝位,自會明白朕的苦衷……”
劉莊悚然而驚,想起十幾年來母後都要給郭後行禮的遭遇,又想到皇後有湯沐邑,貴人卻俸祿微薄,暗自下了決心,從此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同馬瑪麗造人。
劉秀道:“朕不喜馬家女,顧念你心意,留之于東宮。但馬援之案,朕當年親自判定……”
劉莊聞弦歌而知雅意,慌忙站起來表态道:“父皇聖明!兒臣見識尚淺,亦步亦趨、蕭規曹随猶恐不足……”遂應承終其一生,不為馬瑪麗的父親馬援追谥補封。他想,凡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馬瑪麗最要緊,她的父親及家人……容後再議。
在殿前對答了許久之後,劉莊終于被允許同馬瑪麗相見。皇帝劉秀甚至還體貼地暗示可以容忍他們在雲臺偏殿就地行敦倫之禮,以慰籍相思之苦,被劉莊婉拒了。
——他素知馬瑪麗的脾氣,一來她未必有興致,二來這些年她着力打造一個德字,若是讓父皇這邊的人都知道她白日宣淫,她肯定會恨不得殺了他的。
走近馬瑪麗的時候,劉莊放緩了腳步。他的臉上,洋溢着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是這麽容易滿足,此刻他看到她依舊活着,便覺得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馬瑪麗原本是坐在窗口托腮發呆的,聽到腳步聲,很随意地轉過頭去,沒精打采地看了看門口。她的目光一掠而過,但是瞬間之後,又轉了回來。她驚豔的目光,最後定定地停在劉莊的臉上。
劉莊來前是特地沐浴更衣,好生修飾過一番。此時他站在門口,明與暗的中間,正午的光線照在他臉上,使得他臉上的細小絨毛都仿佛在閃閃發光。他笑容燦爛明豔如同驕陽,馬瑪麗看到他的笑容,突然覺得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一般。相識這麽久,她第一次發現了他燦爛而笑時候的美色。好像……還不錯,似乎……可以打到一百……啊不……九十五分?瑪麗公主心中迅速地想道。
劉莊身為皇太子,見慣各種場合,也一向習慣于被馬瑪麗罵作厚臉皮,但被她這麽凝視之下,竟然有些臉紅了。
“怎麽了?”他不好意思地問道,突然就覺得心跳加速,口幹舌燥。
“沒什麽。”馬瑪麗收回了目光。
“你今日的樣子……很美。”她遲疑了片刻,終于說道,眼神飛快地在他玄色的外袍绛紅色的下裳上一掠而過,聲音裏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是今日穿的衣裳襯你?”
劉莊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反應了過來。
“不是衣裳襯人,而是人襯衣裳。”他上前一步,深深望着她說道,“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誇我長得好看,真的。”
他說到此處,不免又有些哀怨:他向來對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大哥劉疆長得醜,可惜偏偏她總閉着眼睛,視而不見。——女人,一旦喜歡上什麽人,只怕心就從此偏到一邊去了。
——後漢書載:“皇帝諱陽,一名莊,字子麗。”,東漢觀記又載顯宗“容貌壯麗”。
作者有話要說:
☆、開國皇帝之死(一)
劉莊的眼睛是純黑色的,在略有些昏暗的屋子裏竟如寶石般璀璨,他看人的時候分外專注,馬瑪麗竟有幾分不敢逼視。他這般神氣活現地看着她,繼而又帶着幾分眼巴巴的懇求之色,實在叫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所以馬瑪麗只好微笑。微笑中,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劉疆。劉疆的眼眸總是溫柔如水,帶着笑看人的時候如同潋滟着波光,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了。
劉莊見她微笑,心中更加快活,一把抓住她的手,嚷嚷道:“又瘦了。你知道不知道,這幾天了,我為了救你出來,廢了多少工夫……”
他緊接着便如同表功一般,開始訴說他這些日子的勞累與辛苦,順道诋毀一下他的情敵,多麽的冷血可惡。在他的傾訴聲裏,他們攜手上了辇車。
辇車很高,坐在上面只覺得那些儀仗旗幟如波浪般翻動,然而再居高臨下,所能見的也不過是這高牆深巷之間巴掌大小的蔚藍色天空。無趣之至。
青石道上一片寂靜,劉莊喋喋不休的表功聲音便顯得有些聒噪。他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做着各種小動作,輕輕捏捏她的手,或者在手心撓兩下。
這和劉疆是截然不同的。劉疆一向優雅沉靜,老成持重,極少在人前顯出親昵的姿勢。可是他若在意起誰來,那份體貼與照顧,才真正是周到細致,潤物細無聲。哪裏像劉莊這般聒噪。他知道不知道,一個美人,若總是聒噪,便會遜色不少。
“你閉嘴。我不喜歡。”瑪麗公主終于開口說道。
劉莊一驚,聲音戛然而止,然後用小動物受了傷一般的脆弱神情望着她。
她于是無可奈何,摸了摸他的臉頰,重新替他扶正了冠帽。
“你做過什麽,他沒做過什麽,我心裏都清清楚楚。所以,不必多說。”馬瑪麗道。
劉莊一驚,心下慌亂不已。東海王號稱願意同她一起赴死,是以他憤恨惱怒之下,刻意命人稍加诋毀,若是她果真知道的話……
然後他只覺得眼前一花,唇邊便傳來柔軟溫潤的觸感,她如鮮花般嬌豔的容顏迅速拉近又迅速遠離。只不過是片刻的碰觸。他尚來不及回應,便一擊而遠,于是驚喜之餘,又生出淡淡的遺憾和新的渴望。
“既往不咎。以後不準這麽做了。我不喜歡。乖。”瑪麗公主神色淡淡地說道,便如同哄一個小孩子那般。
接着她看向他的眼睛,打算跟他開誠布公地讨論一下子嗣的問題,然而他卻興奮起來:“你從不曾這般……”
“第二次。”瑪麗公主打斷他的話。
“第二次?”他有些迷惑,但是很快反應了過來,緊接着便開始激憤,“原來你還記得!那你為什麽一轉頭就不理我,反跟他好上……”
“你有完沒完?吵死了!”馬瑪麗道。
劉莊見好就收,很快地安靜下來。但是他不過安分了片刻,就開始不住地用身子蹭馬瑪麗的衣服:“天氣炎熱,我們一起去後堂歇息可好。你是知道的,那裏的床又大又軟……”
“你放莊重些。”馬瑪麗很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又四下裏看到了正在旁邊捂嘴偷笑的小侍女阿元。其餘諸人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什麽也沒聽見。這麽多年總算是歷練出來了。
……
“父王,他們走了。”泌陽脆生生的聲音在一簇花樹後頭傳來,然後一陣細碎的衣物摩挲聲傳來,東海王劉疆和他的女兒從花樹從中走了出來。
劉疆臉色蒼白,一只手緊緊按在胸口,仿佛透不過氣來的模樣。反倒是年紀幼小的泌陽更鎮定些,她見父親似乎要發病的模樣,便說道:“父王,你生病了。我去叫姐姐來幫忙。”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馬瑪麗。她方才躲在花樹後頭,看得很清楚,姐姐和太子叔叔高高坐在辇上,形容親密,旁若無人。想來以姐姐待她之疼惜,必然會過來幫忙。
——可她畢竟年紀還小,不懂事。若是劉疆肯大大方方相見時,方才狹路相逢,又何必要躲在暗處,默無聲息地窺探?
劉疆百忙之中一把抓住女兒的小手,不叫她離開,心中的痛楚卻如潮水般侵襲而來,一波接着一波。他知道他此時狼狽極了,他怎麽肯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狼狽?
正午之前,他原是把自己鎖在書房裏,靜靜等死的。他把諸事都安排得妥帖,一封臨終奏章寫得感人肺腑,自信無論是皇帝皇後,還是太子,看了這封奏章,必将厚待他的王後和孩子們。——他雖然錯看了杜若,釀成大錯,可是說到底,是他不對在先,既應承娶了她,卻又辜負了她。如今無計可解,惟有一死相酬。
然而将到正午之時,外間突然有人用力拍門。聽聲音竟然是泌陽柔嫩的嗓音。接着便傳來秋嬷嬷的哭喊聲:“殿下!殿下你快些開門啊!皇上已赦免了馬姑娘的死罪,若你有個三長兩短,老奴黃泉之下怎好去見娘娘啊!”
他起初是不肯相信的,但是待泌陽顫巍巍地捧了一盞所謂醴泉水奉于他飲用,他便知道,他想和她一起死的打算終究是落空了。以父皇劉秀那般迷信的人,既有如此吉兆,必然不敢逆天行事。
可是畢竟還是想多看她一眼,想看到她果真安然脫困才好安心。于是一路帶着泌陽,隐在她回東宮必經的路徑上,卻正巧撞見了她和劉莊親密的樣子。他想,他們沒有因為他而疏遠,反倒心意相通,心無隔閡,這樣子多好。可是盡管這樣安慰着自己,心卻不可避免地疼痛起來。
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劉疆就知道,他和馬瑪麗再也不可能了。她可以輕而易舉地知道劉莊為了她,四處奔走呼告,大動幹戈地祈雨,卻永遠不會曉得,他劉疆願意用生命彌補從前的錯誤,在黃泉路上和她一路相随。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心中清清楚楚,卻不再在乎。她放棄他了。
劉疆面色慘白地躺在一塊青石上,盛夏裏驕陽似火,他卻只感覺四肢冷得厲害,心口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湧來,漸漸地那疼痛仿佛已經超越了能承受的界限,居然變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