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所以呢?你覺得怎麽樣?”惠特的目光橫越沾滿墨漬的橡木桌,遙遙落在另一頭的查理.哈德利身上,後者正塌坐在嘎吱作響的皮椅上,一疊印刷不清的文件掩住了他标志性的緊鎖眉頭。單只是陰沉的表情還無妨,讓惠特惴惴不安的是房裏蔓延的沉默。這裏往常一向人聲嘈雜,時不時充斥哈德利的咆哮。“沒看過這麽好的報導吧?夠拿一座普立策獎了?”
哈德利将文件放回桌上,看向惠特。那目光挾帶的一丁點兒揶揄和幾不可見的同情讓惠特的心直直落到比上次被哈德利退稿時──不就是兩周前?──更深的地方。如果哈德利收下報導,至少代表哈德利還對他抱有一絲希望,還相信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就能讓昔日麾下最好的一名記者重振旗鼓。
“我覺得怎麽樣?”哈德利從成堆的駱駝香煙裏抽出一包,哈德利妻兒的微笑照片旁是它的固定崗位。“我覺得格拉斯比夫人的小鹦鹉肯定愛死了。”
“那麽我就會因為寫出最受歡迎的鳥籠墊紙①而得到普立策獎了。”惠特格外渴望地看着那包香煙,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口袋正好沒煙了。不過空腹抽煙可不好受。“你會采用這篇報導嗎?”
注①:常用來戲稱沒人讀的報紙。
“你說我該采用嗎?”
“我在這方面的嗅覺還是挺靈敏的,只是最近──不巧是過敏季節。”
“我想也是。”哈德利将煙點起。“你何不善用你靈敏的鼻子,去上城嗅一嗅‘多靈頓狂歡節’還有沒有什麽好料?”
惠特搖頭。他可還沒完全抛下自尊。“我不寫這種騙人眼淚的自殺故事。留給那些還着迷于死亡的飄渺恐懼的年輕人吧。”
哈德利嗤笑,把一口煙噴進辦公室污濁的空氣中。“你才幾歲──二十八?”
那一口煙飄過惠特身邊時他幾乎想猛吸一口,但他忍住了。“二十九。”
“我看你還能再寫幾年,”哈德利說。
在四年前世界還沒墜入深淵時,他或許會同意這一點。惠特稍微坐直了,終于将死屍般沉甸甸挂在他肩上的問題抛出去,“借我一點兒讓我撐過這周?”
哈德利揚起眉毛,把額前淩亂的灰發向後扒梳。“上次借你的五塊錢這麽快就用完了?”
“是啊,我買了艘快艇。”惠特反唇相譏,“你以為五塊錢能幹什麽?”
“你跑去德莫尼克②吃飯了?”
注②:Delmonico’s,紐約第一間高級餐廳。
“你上次在徳莫尼克吃到火腿三明治和汽水是什麽時候?”
“好啦,你就拿去吧。”哈德利從口袋抽出一元鈔票。惠特松了口氣;他恨透了會計處那個勢利眼的事務員。
“謝了,查理。”
“随便吧。別全花光了,留一點兒到好日子用,知道嗎?”
“好日子,”他輕笑了一聲,“你沒聽說嗎?好日子早到頭了。沒啦。認份享受壞日子吧。”惠特雲淡風輕的語氣裝得不怎麽高明,他在羞恥感來襲前起身,走向門口。
“別忘了多靈頓的報導,”哈德利喊住他,“抓住大衆關切才賣得出報紙,知道嗎?”
大衆關切。惠特在空無一人的長廊間對自己做了個鬼臉,朝電梯走去。近來他已經失去了所有對大衆的關切。今晨他在等候領取施舍食物的人龍中看到的傳道士更讓他堅信自己對人類的認知;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被泾渭分明地劃分為兩派。其中一群人像鬣狗,他們不講道義,只在乎頭一個搶到鮮肉;另一群人則像羔羊,不知道即将被人拆吃入腹,還自己傻呼呼送上門。只要口頭對他們保證明天會更好,他們就深信不疑。可不是嗎?明天的确會更好。
對鬣狗而言。
這是神的懲罰。傳教士端着莊嚴的嘴臉指責人群,彷佛他雖身為人類一員,卻獲得了赦免。惠特看着這列困倦絕望的臉,想知道他們的罪行到底是什麽。他們之中有誰犯下了滔天大罪嗎?沒人将傳教士的話聽進去,惠特稍微松了口氣。他們囿于饑餓和憂慮,已經幾個月──或許幾年沒睡好覺了。分會兒心是好事,至少能抵擋另外那些該死的煩惱,盡管只有一會兒。這個世界正在分崩離析,沒有人能将它湊回一塊兒,就算是羅斯福也辦不到。
惠特将起皺的紙幣壓平,疊好,謹慎地把它塞進背心口袋。他還得省下一部份來張羅晚上的栖身之處。如果有的選,他可不想再睡門廊了。他頂着刺骨寒風朝裏溫頓走去,暗暗祈禱等待救濟的隊伍已經變短。但等他走到街角,他的希望很快就湮滅了;隊伍早已長得看不到盡頭。就連暗下來的天色也沒能讓人群散去。事實上,這些人根本無暇注意天氣,咕嚕作響的胃驅使他們只能拖着腳步加入隊伍。第一滴雨落下時,他們還是頑強地站在雨中。
惠特無法加入排隊的人群。雖然今夜寒冷難挨,但要是他分明能用口袋裏的一塊錢飽餐一頓,卻還排在其他人之前接受救濟,他就真成了混賬了。擁有一塊錢就能讓他感覺自己享有特權,也真夠可笑的。不過是盲人之國裏的獨眼人。他沿着水溝走,将人行道讓給等待的隊伍。擦肩而過之際他試着和那些人對上眼,如果能和他們交換一個會意的點頭或哀傷的微笑,他多少就不那麽覺得自己像花園大道那些衣冠楚楚、戴着高禮帽去赴宴的人,晚餐桌上還擺着肉餡糕、通心粉和幹酪。
但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鎖在前方的施赈所入口。那些并非獨行的人則和同伴擠在一起,每隔幾步就殷殷确認着隊伍前進的速度,好像這不是閉着眼也能知道的事。惠特繼續前行,過了一區再一區,突然間和一個獨自在隊伍中的男人四目相接。男人肩膀拱起,臉色在昏暗街燈的照耀下白得慘淡,哭腫的雙眼和濕透的臉龐讓惠特動彈不得。他還以為自己對他人的眼淚早已無動于衷。
“嘿,”他壓低聲音,試着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腳踏上人行道,更接近那個男人一步。“這兒的食物跟馊了沒兩樣。”他試着笑了下,希望能表現得更真誠。“跟我來,我可以請你喝杯咖啡。”
那男人只是望着他,似乎不确定該怎麽理解他的話中含意。男人身後的女人倒理解了十足十。“隊伍尾端在那頭,”她語氣裏的怒意引來了周圍的注意力。她粗魯地拍了哭泣男人的肩膀, “你不能讓他插隊。”
“這樣不公平,”她身後的老先生也表示同意。
“我沒想插隊,”惠特訝異地說。
那名哭泣的男人将嘴唇繃成厭惡的弧度。“你是想害我丢了我的位子嗎?”
“別煩他了,”那個女人說。
“自私鬼,”那名老先生則低聲罵他。
惠特的胃揪緊了,并不全是出于饑餓。自私鬼。說得好。畢竟他的口袋裏有一塊錢,卻沒有慷慨分享。“好好享用你的湯吧。”
他本應在餐車解決一頓,但施赈所對街的小餐館還在營業,所以他當着那個哭泣男人和他的護衛者的面,走進了那裏。他沒回頭看那些人注意到了沒。他不想再費心了。他不在意了。
餐館裏充盈着一股洋蔥和大蒜的氣味,顯然他們煮老肉的時候加了不少料。惠特看了眼那些皮包骨的炖牛肉和炖雞,決定還是不要冒險嘗試,免得在游民之家抱着馬桶吐一整夜。他點了碗面條和一些面包,端到他所能找到最偏僻的角落桌上。大衆關切。光是這間餐館就有足夠填滿一打報紙的版面的大衆關切──但人們很快就會厭倦這些千篇一律的內容。手頭拮據的夫妻,經濟困難的家庭,所有人都在底線掙紮。
他伴着不新鮮的面包,像吃藥一樣囫囵吞下無味的面條。他邊吃邊看見一名壓低了帽沿的中年男子游走在客人剛離開的餐桌邊,不時停下将面包屑掃進嘴裏,或将雞骨頭啃幹淨。這是多麽殘酷的一件事,惠特出神地想,人們不能像熊一樣填飽肚子睡過冬天。不過冬天不會放過任何人。冬天已深深紮根。
他離開餐館時外頭已下起大雨。那群可悲的人還聚集在人行道上,無疑正在接受上帝的審判。雨水将世界僅存的色彩洗得一幹二淨,惠特通過一個比一個灰暗的街區朝旅館趕去──這個稱呼還是恭維了。他或許不是出身在範德比③或洛克斐勒④那種富豪之家,但他也知道一間旅館該是什麽樣的;在一個空蕩、潮濕、陰暗的空間塞滿鐵床,再鋪上幹扁髒污的床墊可算不上旅館。但身旁這些肮髒濕透的人,他們看起來和周圍的環境一樣悲慘,也不怎麽算得上客人。
注③:The Vanderbilts,來自荷蘭,財源由航運與鐵路運輸拓展至其他領域,以諸多豪華房産聞名,是歷史上第七富裕的家族。
注④:The Rockefeller,美國實業家族,革新了石油工業,全盛時期壟斷了美國90%的石油市場,在20世紀初成為全球最富有的家族。
或許除了一人之外。
惠特看過不少昂貴的皮鞋出現在游民之家的破舊地毯上,它們的主人多半為了謀職徒步數哩,将它們走脫了型。但他隔壁鋪位上那雙淋濕的鞋則不然,它們近乎全新,還剛上過油。那件有着閃亮暗棕色鈕扣的大衣也是新的,那套棕色亮面斜紋西裝更是滑順,惠特已經好幾年沒在街上看過這麽幹淨平整的東西了。他起先想,這人說不定是個法外之徒,但那雙眼睛裏自省的沉默,加上對方随意躺在床上、戴着帽子靠在床頭的姿态推翻了他的第一印象。對方心不在焉,似乎沒注意到惠特的視線,惠特趁機欣賞了一番。他的五官有棱有角,但并不刺眼,惠特猜測那一頭棕發平時應會被主人梳理得井然有序,現在則成了散在額前的一片發流。在壓扁的帽子和新鞋之間,他瘦長的身形或許稱不上強壯,但足以在夜裏讓女人取暖──或者男人也不無可能。
多半是女人。惠特躺回去,後悔沒和查理讨一包駱駝香煙。他朝他的鋪友投去一眼,“有煙嗎?”
那人先是費力将視線移到他身上,接着才擠出一個帶着歉意的微笑。“我不抽煙。”
“真的?那你還能怎麽打發時間?”
沒想到這句話讓對方臉上微弱的笑意瞬間消失了,在微光下,那雙眼睛映出一種深層的藍色,但裏頭的焦點很快又飄向遠方。“我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那你呢?”他看着惠特,“ 除了抽煙之外?”
惠特想了想,“喝酒。睡覺。有時候能吃點兒東西。”極少的時候。“要是你有時間,這些都是不錯的選擇。”
“我現在有大把時間了。”
“剛丢了工作?”
“可以這麽說。”那雙藍眼睛再度移開了視線,無精打采地觀察一個個在沉默中找到自己床位的新來客,他們幾乎一沾到床就立刻睡着了。“有人在哭,”他低語。
他說的是和他們相隔好幾個鋪位的人。惠特也聽到了,他聳肩,“不失為一種打發時間的方法。”他往下滑,讓枕頭掩蓋他的聽覺。“你喝酒嗎?”他懷着微弱的期待開口問。
“三不五時吧。”
“你該不會手邊正好──”惠特瞄到那人的外套口袋露出半截瓶口。人們總是用上好的威士忌來慶祝自己丢了工作,相信這點準不會錯。“謝了。”酒瓶近乎全滿,惠特便不客氣地灌了一大口才還給對方。那雙藍眼睛裏出現一絲微弱的興味,意外讓他開心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彼得──”對方沒說下去。
無所謂。“我是惠特。”
對方眼裏的興味轉為好奇。“惠特摩爾?”
惠特回敬以平板的笑容。“就是惠特。”
彼得點頭,半是招呼半是理解。“你失業很久了嗎?”
惠特向後躺。“可以這麽說。”
“你經常來這兒嗎?我昨天沒看見你。”
“只要是個房間,我哪兒都能睡。”困意襲來,惠特在閉上眼睛和刨根究底之間舉棋不定。“你被房東趕出來了?”
“我──”彼得猶豫了一會兒,接着低聲說,“還沒。”
“只是想先習慣沒地方睡的日子?”
“早打算早好。”
惠特嗤了一聲,終究忍不住笑出來。他很高興這次自己的笑聲裏沒有以往如影随形的譏嘲。“要不是你穿着晚宴裝,我就相信你了。”
“這算嗎?”彼得的語氣裏沒有反諷,只有純粹的驚訝,他似乎真沒注意到自己穿了什麽。“我知道這不像失業的人會穿的衣服──”
“不用擔心,再過幾周它就像了。但我得說,我很意外你穿着這身他們居然會放你進門。想在包厘街生活還是有一套标準的。”
“我注意到了。”彼得語調譏諷,但他的絕望還太新鮮,沒法掩藏,讓話裏的尖刻打了折扣。“門口的人就是個懶鬼,他根本沒看我一眼,也不在意任何走進來的人。”這時兩個男人搖搖晃晃地經過,他們攙扶着彼此,接着倒在同一張鋪位上。他們嗤笑着打鬧,開始試圖将對方推下床墊。惠特猜想他們會先醉得昏睡過去,還是讓整室的人夜不能眠。他考慮慫恿彼得給那兩人喝上一兩口,但他不願浪費這麽好的威士忌。
彼得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但他打量了一會兒後突然轉身朝向惠特,揚起眉毛,低聲說,“我想他們忘乎所以了。”
惠特撐起手肘瞧向彼得身後的鋪位。那兩個男人現在不把對方推下床了,開始另一種角力。兩人之中較為高大的那一個将另一人壓在床上,親他──讓公共空間見鬼去吧。他們滾到一起時,瘦小男人的西裝敞開來,他的胸脯彈出,而那顯然是屬于女性的一部份。惠特原先還在感同身受那股愉悅,這時短暫的刺激都轉為可悲的惱怒。“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倒回枕頭,閉上眼。總有人會來把她踢出去,只是來得不夠快……
聽到一聲輕笑,他睜開眼,以為彼得看到了什麽好戲;但彼得只是瞧着他笑,似乎和他有一樣的感想。盡管對包厘街一知半解,彼得似乎對正在上演的場景并不意外,就連以為那兩人同是男子時他也沒吃驚。他拿出威士忌遞給惠特。“女士們通常會去哪過夜?”
“天知道。”惠特接過瓶子。“只要你想,在這裏找個伴還不簡單。簡直輕而易舉。”他将視線轉回那對情侶身上,那男人已開始醉醺醺地胡亂往女人身上頂,口水淌了她一肩,他贊嘆地看了一分鐘。“你的房子──”他轉身朝向彼得,“還能住到這個月底是嗎?”
彼得的臉上出現一絲不自在。“我不确定。為什麽這樣問?”
“因為我不認為你到這個鬼地方只是為了習慣習慣。”
彼得看向他的眼神充滿警惕。這可以權充回答,但惠特繼續等待。他不擔心自己會被抓進監獄,面對一筆付不出的罰款。他相當确信彼得不是警察;惠特能辨認彼得豎起的警戒下隐藏的那種渴望,要不是彼得多喝了幾口威士忌,或許還看不出來──但惠特是如何看出來的并不重要。明明可以待在自己安全的屋裏,睡在自己溫暖的床上,卻選擇來這種跳蚤窩和衣而卧,理由正寫在他的神色之中。
而他并沒有在街上尋找女性共度春宵,這就将餘下的一切道盡了。
“如果你也在找一個做伴的人──”惠特不容錯認地強調了那個‘也’字,“我對金拉米⑤挺有一手,雙陸棋⑥也玩得不錯。任君選擇,樂意奉陪。”
注⑤:Gin rummy,一種紙牌游戲。
注⑥:也可影射為性事。
彼得似乎屏住了呼吸。但他最終輕輕嘆了口氣,彷佛害怕自己的話語被誤解,“你願意嗎?”
惠特聳聳肩,然後笑了。“不是我,就是他了……”他朝另一張鋪位的情侶示意,兩人正肢體交纏,喘着氣呻吟。“但我猜他今晚也頂不了多大用了,所以你只能選我了。”
一絲笑意悄悄爬上彼得的眼角。“這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總之不會是運氣。運氣早就用光了。”
“一點兒不剩。”又出現了,佯裝的樂觀底下暗藏的絕望。近來他早就對這種語氣習以為常,但像這樣彷佛昭告了一個男人正在走向自暴自棄的結局,聽來還是刺耳。這只是提醒了惠特,在內心深處,他還沒有完全停止期待,盡管他以為自己早已失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