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也許等到早上,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比較能讓人忍受了。在那之前,他和彼得可以幫助彼此分散一點注意力。惠特已做好心理準備在雨中走一段,彼得卻招手讓一部出租車停下,這讓惠特無言地樂了。這個男人或許丢了工作,但顯然把最後一分錢花在享樂上并不會讓他良心不安。當彼得向司機報出一個在格拉梅西公園①的地址時,惠特吃了一驚,接着在整段駛往上城區的路程中都沉默不語。彼得與他并肩坐着,一樣沒開口,惠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表現得過于急躁了,以至于逼迫彼得帶自己回家。他在包厘街随意游獵已久,早遇過形形色色的男人,但還是頭一回掙到來自洛克斐勒或範德堡這種富豪之家的邀請。
注①:Gramercy Park,紐約曼哈頓的一個封閉的小型私人公園街區,只有住戶擁有鑰匙,一般民眾禁止入內。
出租車在一幢大宅前停下,他的疑惑益發升高。周圍的房屋建造得整齊劃一,窗戶透出的寧靜亮光将這個街區與夜晚隔絕。只有彼得的屋子黯淡無光,僅在門口亮着一盞夜燈。惠特随着彼得走上階梯,并在心底慶幸周圍的昏暗。能夠待在上流社會的視線之外享受見不得光的樂趣更讓他放心。他早已習慣了悲慘世态,忘了并非所有人都已破産。
又或許這戶人家其實也破産了。彼得點亮的壁龛燈照進一間幾乎沒有任何家具的寬敞客廳,惠特的目光落在大理石壁爐架和沒有蠟燭的銀制燭臺上。壁爐架上方挂了一面銀質邊框的鏡子,映照出惠特略為突兀的模糊倒影。他衣衫褴褛,鞋子上的厚泥把光可鑒人的硬木地板都弄髒了。他環顧四周,放眼望去只有更多黑暗的空房間。有錢人家的屋子裏總是這樣安靜得瘆人嗎?為了給雜志寫些披着報導僞裝的胡言亂語,有那麽幾次豪宅宴會、午餐或其餘應酬正熱鬧時他也在場,但他從沒将那些場合放在心上,也從沒想過當宴會到了尾聲,交談停止,音樂隐去,連大理石的反光也冷卻後會是怎樣的場景。
彼得在一旁打了個冷顫,似乎心有所感。接着他居然笑了,“這地方又破又舊,對吧。他們把大部分家具都給賣了,下一個就是這座房子。說真的,這樣我反倒松一口氣。”他向黑暗中邁步,回頭對惠特露出篤定的微笑,“我們去廚房吧,”他搖晃手中的威士忌。“找幾個杯子,或許再拿些吃的,假如你有胃口。就算在這麽空蕩的房子裏,廚房也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
“這兒就你一個人住?”他有一打問題想問,姑且先挑了一個開頭。他和彼得的腳步聲寂寞地在屋裏回響,似乎足以回答。長廊盡頭有一小段向下的階梯,通往陰暗寒冷的廚房。不過彼得打開電燈後,黃銅燈具和綠色地磚的反光就帶來了一絲溫暖。他從櫥櫃取出兩只酒杯放在餐桌上,在光源之下,威士忌注入水晶玻璃杯的弧線如此流暢,彷佛天生絕配。
“這兒就我一個人住,”彼得說,“沒人會來打擾我們。”
這人似乎急着讓他安心,但惠特察覺對方同時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彷佛只是出于習慣經營這一夜幽會,并非真的樂在其中。或許他只是想打發時間,等等看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些……別的事情。
惠特決定也先緩一緩。他拉過一張凳子和一瓶威士忌,漫不經心地問,“離婚了?”
彼得睜大了眼。“我沒過結婚。一直是單身。你呢?”
“就算我想,也結不起。”
“你想結婚嗎?”
惠特笑了,“目前還不想。反正最近也不缺伴。”至少不比其他物質缺。“你餓了嗎?”
彼得彷佛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諾,急步趕到冰箱前打開門。盡管屋裏其他地方空蕩蕩的,這個冰箱卻塞滿了紅酒、水果、糕點和琳琅滿目的菜肴。對一個獨居男人而言未免過于豐盛了,惠特暗自好笑地看着彼得拿出一盤接着一盤的食物擺在桌上。
“這些都是你煮的?”惠特揭開最大那一口鍋,立刻發現了寶藏;烤雞和洋芋。“你可以喂飽半個紐約城了。”
“我不會煮飯。有些是管家昨天煮的,有些──不時就是有人會送東西來。”
“我們把這些菜熱一下吧。”以惠特現在饑餓的程度冷着吃也不是問題,但一頓熱餐值得等待。他從一整簍橙子裏揀出一顆。“你本來打算舉辦宴會嗎?”
彼得在爐子前徘徊,顯然不知道使用方式。“沒有。呃,我猜你大概也不怎麽會用這些東西吧?”
在惠特從烤箱取出熱乎乎的酥脆烤雞之前,兩人就将幹酪、餅幹、橙子和蛋糕掃蕩一空了。彼得吃得不多,但惠特的好胃口似乎讓他很高興。等他們吃飽,桌上已堆滿雞骨頭、空盤和各種食物碎屑。久違的飽腹感讓惠特心滿意足,但滿桌髒亂又讓他隐隐慚愧,“我幫你整理一下吧,可別把你的管家惡心到了,決定辭職不幹。”
“不用擔心,昨天是她最後一天上工。”彼得打量一桌狼藉,幹巴巴地笑了。“等會兒再整理無妨。想看看其他房間嗎?我本就打算最後好好看一眼,緬懷下舊時光。”他有點難為情地補上一句,“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做這件事。”
惠特笑了,“一個人在空曠古宅裏探險。換做我也不幹。你準備搬到一個小一點的地方嗎?最近這麽幹似乎成了一種流行。”
彼得讓廚房燈就那麽亮着,沒關門,就着光源走到了樓梯最後一階。“我還沒想好。我在考慮安柯角。”
“安柯角?在哪兒?”
“紐芬蘭省的一個小鎮子。”
“是嗎?那裏有什麽事可做?”
“釣鳕魚吧,我猜。”
“聽起來是個又冷又寂寞的地方。”
“我想也是。”
“那為什麽要去?在紐約就可以輕易體會又冷又寂寞的感覺了。”惠特嗤了一聲。
彼得只是笑笑,惠特已逐漸熟悉這種哀傷的嘴唇弧度,彷佛笑意無法到達嘴角。“難道你不曾想過去某個與世隔絕的海岸,看看冷風撲打在身上的感受會不會比走在人群中更寂寞?和風與海獨處,說服自己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塊殘破之地,被廣袤冰冷的海水包圍;如果你沒先被狂風吹幹,這些海水也終究會将你吞沒……”他停在樓梯平臺。“你覺得那兒的居民坐在自己的小船裏,會不會想到股市崩盤和房地産銷售的問題?會不會在意世上其他人是怎麽看他們的?”
“不會吧。我猜他們光想着在身上結霜前回到火堆旁取暖了。”
彼得臉上悲傷的神色對着這股幽默投降了,甚至被一瞬感激之情更加軟化了些。“沒錯,溫暖和平安就是一切所求。就像回到孩提時代。我總是記得那些曾經安穩、備受保護的片刻。你呢?”
“當然記得了,誰不記得幾件陳年往事呢?”他們走到主階梯旁,彼得開了燈。電力讓吊燈上的水晶瞬間迸發光芒,映照在回旋梯扶手和鋪着厚地毯臺階上。炫目光輝下,惠特發現彼得的眼睛仍是接近黑色的藍色,和在游民之家昏暗的破屋裏沒兩樣。“我覺得我能幫你省下去紐芬蘭省的舟車勞頓了,”惠特希望自己的忠告能起得了作用,“我在二月去過康尼島的海灘,那體驗實在沒啥好說的。”
“你得到了什麽啓發嗎?”
“有啊。如果你想投海自盡,最好挑個夏天去。”
“當時的狀況這麽糟?”
“現在也一樣糟。只是多少習慣了。”惠特得逼自己露出微笑。“我猜你到與世隔絕的海岸去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寂寞。至少在那裏你能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和它争論出一個結果來,看你究竟想要變得多孤單。你還可以領會到,一切都有可能好轉,但你得活着,給它們一個機會。”他躲開了彼得同情的目光,轉而打量四周。“這房子真是大得沒邊了。哪兒是你最喜歡的地方?”
階梯通往一個通向左右兩邊的大平臺。左手邊長廊突然拐彎的地方,一扇孤獨的房門半開着,裏邊透出暗淡的光亮。彼得似乎無法忍受片刻黑暗。惠特可以想象得到,在這幢大宅裏最孤立的角落裏生活得承受怎樣的壓迫感。這裏不像一個家,甚至不像一個避難所。難怪彼得寧願在游民之家的硬床墊上将就。有時人群多少能帶來一點安慰。
卧室裏的家具比惠特想象中多,但裝潢風格低調;床上鋪着被子,角落裏矗立着一座桃花心木衣櫥,牆上貼着幾張外國風景照片,唯一不整齊的是窗邊椅上皺成一堆的黑色西裝。惠特坐上那張椅子,看着窗外夜色中的花園。他把靠墊推到一邊,露出那件西裝外套。“你穿着這個睡覺?”
彼得的笑聲聽在惠特耳裏有點兒沙啞。“只有一次。”他拾起西裝,将它捆好塞進衣櫥角落。惠特向後靠,視線在房內逡巡。
“只有一次?那比我好多啦。”這麽說還算輕描淡寫。過去幾個月裏惠特穿着身上這件外套入睡的次數可不只一次。他解開外套鈕扣。“再過幾天我就得拿銀器擦亮劑來對付這件外套上的污漬了。”這時他視線邊緣捕捉到一扇門,明顯是通往浴室。“我可以先洗個澡嗎?”
彼得打開那扇門,後面果真是一塵不染的浴室。他讓惠特當成在自己家裏一樣放松,于是惠特躺進陶瓷浴缸,讓溫水包圍自己,肌膚在水下若隐若現。他都不記得上一次好好刷洗一番是何時的事了。自從失去了他的公寓,洗澡就是件用破布和水槽解決的事,他又不願意出賣自己的肉體,找人施舍一個硬幣,只為了去趟公共澡堂。
他始終不願沉淪至此,但也許現在的狀況已相差無幾。他既沒有拒絕那一頓大餐,也沒有拒絕這一個泡澡的機會,更不會拒絕那張床。除非彼得等會兒改變了心意。
這也是惠特最在意的一個謎。這個安靜的男人在游民之家和他若有似無地調情,回到家卻益發沉默,難以看透,讓惠特不禁好奇彼得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也許他的沉默只是因為害羞或者缺乏經驗;不過從他的态度看來,惠特幾乎篤定這不是他第一次在無人聞問的角落尋求陪伴。也許彼得只是需要一點鼓勵。
“你也可以一起來啊,如果你想的話。”
浴室門沒有關緊,但彼得還站在卧室另一頭,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他聽見惠特的提議才走到門邊來,朝浴室裏看了一眼,猶豫不決的神态讓惠特大笑出聲。“如果你只是想找個聊天的伴,跟我直說就好了。不期不待,不受傷害。”
“你願意留下來和我聊天嗎──如果我就只是想說說話?”
惠特聳肩。“無所謂,我不趕時間。”但他的心不禁被一絲失望刺痛。如果彼得臨陣退縮,一定有他的理由。惠特突然覺得自己有資格把心裏的問題都問個幹淨。“你為什麽一個人住在這兒?”
彼得退後了一步,嘴唇抿成一條線。接着他呼出一口氣,勾起一個沒什麽說服力的微笑。“我總得有個地方住,不是嗎?”
惠特将自己全身浸入水中,接着浮出水面,濺起一堆水花。他撥開額前濕發,“沒地方住的人多的是──所以,不,那并不是原因所在。一個男人之所以獨自住在一棟這麽大的房子裏,除了炫耀沒別的理由了。但我不覺得你像那種人。”
“不像獨居豪宅的人,還是不像炫耀的人?”
“都不像。”
彼得在浴缸邊緣坐下,“你覺得我像哪種人?”
惠特暗喜,決定先不滿足彼得好不容易才被挑起的好奇心。“我還在拼湊謎底呢。到了早上再問我吧,如果到時你還沒把我趕走的話。”他在水中伸展雙腿,讓彼得好好看看他自己剛才拒絕了什麽。“想進來嗎?水還溫着。”
彼得只是笑,然後起身走出了房間。惠特聽見從卧室傳來的收音機訊號,正播到一個新聞節目的尾聲。他輕輕嗤了聲。好吧,至少他已飽腹一頓。即使他原本還期待更多,但這已經是他長久以來遇過最好的事了。
彼得再度出現的時候抱着一張看起來比毯子還大還重的毛巾。他走到浴缸旁邊,把毛巾張開。“站起來。”
惠特訝異地起身,馬上又因為寒冷而發抖。那張溫暖的毛巾很快将他層層包住,他嘆了口氣。“這張毛巾簡直是天堂。”柔軟的棉料劃過他後頸敏感的皮膚,他又發起抖來,但這次不是着涼的緣故。他對上彼得猶豫但好奇的目光,然後狡猾地笑了。“你确定只想跟我聊天?”
彼得彎起嘴角。他傾身将嘴唇印在惠特的嘴上,力道輕得只夠激起更深的欲望。等惠特抓住彼得的上衣,追逐這個吻時,他卻退後了,視線在平靜的水面游移。惠特抓着那一塊被浸濕的襯衣不放手,他輕輕扯了一下,“你不喜歡嗎?”
彼得虛弱地笑了下,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就好像他沒力氣維持得更久一些。“我覺得這個地方在鬧鬼。”他扭身掙脫惠特的手。“我去幫你找些穿的來。”
他差不多是跑出去了,留下惠特自己洗完澡──并終止任何其他可能性。惠特還沒放棄,他現在更想說動彼得了,再不濟也得弄清楚那個男人早先為什麽要讓他誤以為自己有機會。
擦幹身體,梳理好頭發,久違地刮了胡子,惠特拿起彼得從小房間門口遞來的一疊衣服穿戴起來。絲制的睡衣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觸感,讓他更想探索,也更想被愛撫。媽的,別再抱怨了。一個在幹淨床單上安心休息的機會也夠寶貴了,畢竟他已經忍受了那麽久狹窄的床和粗糙的毛毯。話雖如此,看到彼得遠遠坐在床的另一端,靠着枕頭翻閱雜志,他還是無法滿足于僅僅依偎和一夜好眠。
床單又軟又涼,惠特磨蹭着往彼得那邊移動,直到他能夠靠着彼得打量雜志,好像他真的對紙上內容有興趣似的。“你沒有今天的報紙嗎?”
彼得輕輕癟了下嘴。“我最近沒怎麽看報紙。”他遞過雜志,惠特搖頭拒絕了,他就把雜志随意扔在床上。他側過身,專注地望着惠特。“你覺得這兒舒服嗎?”
惠特先是訝異,然後才聳肩,“那你覺得游民之家舒服嗎?人總是得花時間适應新環境,不過好的環境肯定是比較容易适應的。”彼得沒關窗戶,随着深夜微風舞動的薄紗窗簾捉住了惠特的目光。“我的确沒想到今晚會待在這條街上,這個街區裏,如果你想問的是這件事。不過這幾年來,我已經習慣把每件好事都視為小小的奇跡了。我不期待、也不祈禱它們發生,我只是享受他們出現的每一刻。你明白嗎?”
“我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嗎?”彼得半開玩笑地問。
“你可能是個大大的奇跡,”惠特模仿對方的語氣。“等了這麽久,總該輪到我了。”
彼得的笑容柔軟下來。“請別對我抱有期待。我已經厭倦了人們對我有所期待。”他平躺下去,看着天花板。“我不像這棟房子或這條街那麽令人印象深刻。我不會任何有用的技能,只知道一些華而不實的事。我連這件事都不擅長,”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接着對上惠特的凝視。“我之前也去過那間旅館──我猜你都稱它為游民之家吧──好幾次。你是我第一個邀請來這兒的人。”
“你從來沒有──”
“都不是在這裏。我跟那些人回去他們的公寓。但我們從不閑聊,就只是……”他輕嗤了聲,“一開始我很喜歡那種感覺,彷佛自己清醒地活着……”彼得将一只手放在胸口,“當我心髒狂跳,肌肉酸痛,幾乎動不了的時候,那些整日在我腦海盤旋的念頭就會靜下來,變得模糊,無關緊要。我也才能松一口氣。”
“後來呢?”
“我希望那種感覺能一直持續下去。但我那時只不過是一再重複同樣的夜晚,只為了在最後找到幾分鐘的平靜。”彼得搖頭。“兩副身體竭盡所能地靠近,像鑽木起火般耳鬓厮磨,但從頭到尾,我始終是孤單一人。清醒地活着又有何用?”
惠特咽了咽口水,在心裏抹去彼得所描述的畫面。“那你為什麽帶我回家?你并不認識我。”
“我也不知道,”彼得喃喃說,“有那麽幾分鐘,我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你。”
惠特不由得笑了。“沒錯,可不是嗎?似曾相識。”他又往身旁的人挪近一些,枕在彼得的枕頭上,望着天花板。造型繁複的藤蔓花冠飾條被月光染成淺藍色,帶來一種童話般的氛圍。其實這整棟房子都給人這種感覺──甚至還住着一位憂郁俊美的王子。“也許你确實認識我。聽起來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可能已經比你淪落到更深的地方了。”
彼得是在自我解嘲,但裏頭難以掩藏的情緒讓惠特遲疑了。彼得也許希望他回以一個事不關己的玩笑,但惠特被好奇心──或許還有其他感情──所驅使,沒有響應彼得的期待。“你想談談這件事嗎?”
彼得剛才還在侃侃而談,此時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兩人間的沉默讓惠特動彈不得,又更想知道對方守口如瓶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秘密了。安靜持續蔓延,唯有剛過一點時聽得見大廳隐約傳來的鐘響。最後彼得顫抖地呼出一口氣。惠特轉頭看去,只見彼得睫毛上一點晶瑩的淚光。彼得察覺他的視線,很快轉開了臉。惠特移動過去,緊緊靠在對方肩上。“沒關系的,這年頭有誰沒哭過一兩次?據我所知沒有。我昨天剛路過一堆等着在碼頭撿工作的人,見鬼了,其中一半都哭得像小嬰兒似的。”
“拜托別說了,”彼得終于開口,接着他就笑了──笑聲裏還有哽咽,但總之是笑了。他轉頭親了惠特,這舉動出乎意料,惠特讓他親了足足有五秒鐘才回過神來回應他。彼得或許不覺得惠特的安慰是自己郁郁寡歡的解藥,但他之前的拘謹已随着這個吻消失無蹤。他也不解鈕扣便直接扯開惠特的睡衣,用雙手在他的肌膚上探索。
惠特早已被等待磨得發狂,他不知道自己還撐得了多久──但他不必再等了,因為彼得壓倒了他,片刻間就脫下了他全身衣物,彷佛明白自己已經讓惠特沒有回頭路好走了。盡管如此,他仍先用唇舌嘗遍惠特甜蜜堅硬的每一吋,好生折磨了一番,才帶着熱情的堅決含住他整個莖身。他的動作毫不留情,讓惠特只能在床單上掙紮,艱難地喘氣,原始歡愉的狂潮席卷而來,幾乎讓他感到疼痛,眼前一片模糊。他在高潮中感覺到彼得的嘴仍包覆着自己,誘使他在快感中一次次顫抖和抽搐,而彼得的雙手則放開了對他腰胯的箝制,沿着他的腹部向上撫摸,溫柔地停在他的胸口。
等惠特重新能夠呼吸,他還是說不出話來。他抓住彼得的手輕輕一握表達感謝。彼得跪起來,寬衣解帶,惠特還沒來得及驚訝,彼得便在他身上躺了下來,後背貼着他的胸膛。他拉過惠特的一只手臂在自己胸前交疊,然後腼腆地輕聲說,“這可能有點難為情,但──你介意嗎?”
“你想怎樣來都可以,”惠特邊笑邊回答。彼得的身體靠在他懷裏的感覺令人興奮,他确實覺得怎樣都沒問題。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劃過彼得的上腹,感受到那處肌肉緊繃,彼得則呻吟着向上彎起身軀,渴求更多接觸。惠特的手掌接着劃過對方賞心悅目的平坦下腹,一路向下,最後包覆住那對觸感柔軟的睪丸。彼得在他的愛撫之下弓起身體,又跌落在他身上,頭向後倚着他的肩膀。彼得挺起腰胯,惠特便從善如流地用大拇指滑下他沉甸甸的莖幹,直到對方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鼓勵他徹底占有自己。
惠特輕輕捋動彼得的勃起,等彼得抓住他的手,他才響應對方的要求,使勁地撫慰。彼得每一次挺動臀部,柔軟的肌膚便在惠特的陰莖上擠過,惠特察覺自己又硬了。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牢牢壓住了彼得的胸口,但對方并沒有制止他,反而像個溺水的人一樣往惠特身上攀。彼得似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喘過一口氣。惠特帶着不停顫抖的彼得一起翻身,體內湧起一股原始的疼痛,驅使他向濕熱的穴口挺進。彼得被壓進床墊裏,他掙紮着分開雙腿,手指緊緊抓住床毯。惠特不想弄傷對方,一直控制着下身的速度,但包裹着他的肌肉緊縮,無聲地傳達出歡愉,讓他最終在對方體內釋放,力竭地倒在他過于安靜的床伴身上。
“抱歉,”惠特輕聲說,“我通常沒這麽性急。”
彼得的笑聲悶在棉被裏。他轉身面向惠特,給了他一個吻讓他放心。彼得并沒有取笑他。惠特這才想明白,“你覺得要是我們一進門就上床,完事後我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我還以為你是害羞了,或只是對我興趣缺缺。”
那雙如同午夜般深藍的眼睛凝視着惠特。“你是這麽想的嗎?天啊,對不起。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他困窘虛弱的微笑變成一個苦笑,“你一般都是怎麽應對這種事的?”
“最近我都是照單全收。”惠特親了他一下。“而且只要是奇跡,多小我都不會拒絕。”
平.克勞斯貝②在床頭櫃上的收音機裏低吟淺唱,夜風漸漸轉涼。惠特裹着棉被和彼得身上散發的溫暖,緩步踱進黑甜夢鄉,任由紛雜思緒沿路散落。有人曾說天底下沒有運氣這回事,也許那人是對的。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幸運兒,他也無意改變這個想法。
注②:Bing Crosby,美國1930年代開始走紅的流行歌手、演員。
晨曦也許會将一切打回原形。但他已經從艱難的過往裏學會寶貴的一課:杞人憂天也只是自讨苦吃,明日的煩惱就留給明日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