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晨曦穿透薄紗窗簾,柔和的陽光照亮了一張慵懶的笑臉,兩者都表明惠特的好運或許還沒到頭。

“你今天要留下來過夜嗎?”彼得問,“我今晚有約了,但最多只會花我一個小時。”

“游民之家還有別的人在等你?”

彼得佯怒,但他眼裏的揶揄讓效果打了折扣。“只是熟人辦的宴會,我寧可不去──但你也知道這種場合是怎麽一回事。”

“我還真不知道,不過你說了算。”惠特坐起身。“反正我也有些事要辦。前提是我能找出我的衣服丢哪兒了。”

“我借你一套吧。”

惠特想抗議,但當下他也确實不想穿回那身早該清洗的衣服。他跟着彼得到浴室對面的穿衣間,接着就愣在門口。除了西裝外套──至少有一打來着──還有好幾櫃排列整齊的襯衫、領帶、手套、皮鞋和帽子。“我希望你最好還有足夠的手提箱。”

“足夠把這裏大部分的衣服送到二手衣店去了。”彼得遞給他一件襯衫。“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小。”

惠特不在意這種小事。和昨晚穿上那套睡衣的感覺一樣,把幹淨的衣服套上身本身就是一大樂趣。看着鏡中的倒影,剎那間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他還認為整個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裏。他想拾回那個世界的碎片,将他們拼回原形。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回辦公室,讓哈德利拿正眼瞧瞧他;或許他就能看到昔日的惠特.史塔德,那個新聞記者,而不是最近陰魂不散的喪家之犬。接着他會想辦法寫出一篇報導──什麽題材都行。他得報答彼得相贈西裝之情。

等彼得從試衣間出來,惠特就把他拉來鏡子面前,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們看起來可真是一表人才。”他伸手到彼得胸前,将對方的領帶整理好。“這才過了一晚,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彼得轉頭朝他笑了一下,“下樓來吃點東西吧。”

惠特也笑了,“老天,我欠你欠得夠多了。”

“你什麽也不欠我。我很高興能有認識的人接手我的西裝。”

“其實你已經跟那些人打過照面了。那些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無所寄望的人。”惠特抵着彼得的額頭。“我就是那成千上萬人之中的一個。現在你也是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你打算把這些西裝都賣了嗎?”

“我自己會留下兩三套吧。怎麽了?”

“我在游民之家認識的一位老兄,吉米.威斯布魯克,他的工作有一陣沒一陣,通常是沒有的──但他最近拿到一個不錯的機會。他明天就要去跟老板談了,我在想或許……”

“我可以借他一套西裝?”

“然後讓他來這兒清洗一番。我猜我之前從沒注意過,在流離失所這麽久之後,能把自己打理幹淨是件多麽讓人煥然一新的事。而且他也不會白白接受你的幫助。他可以還你錢,這點沒問題。”

“別的有什麽問題?”

彼得只是随口一問,惠特卻很難忍住笑意。“他有女朋友了,假如他能拿下這份工作,很可能就會把她娶回家。我只是覺得他需要一點鼓舞。”

“帶他過來吧。但你得先跟他說好了,我不需要他的回報。在我們被趕出去之前,我們可以想想如何能将這裏物盡其用。”

惠特笑了,“我們?”

彼得顯得有點難為情,“如果你想留下的話。”

他們拿昨晚剩下的雞肉權充早餐,又約好了一起吃晚餐之後,惠特就離開了陽光明媚的格拉梅西公園,在太陽将昨晚的美夢蒸發殆盡之前,他得放手一博。他往43街走去,覺得整個世界盡在掌中,而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熱水澡和一套新衣的功勞;就算等等被哈德利冷嘲熱諷也無法讓他跌落雲端。“早安,查理。”

“瞧瞧誰來了?”哈德利的目光從攤在桌上的報紙移到他身上。“見了鬼去了,史塔德。你把那塊錢全押在一匹快馬上了嗎?”

惠特大笑出聲,他重重坐進皮椅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可以這麽說。你手上還留着我昨天給你的文章嗎?我想到一個新的角度可以切入──”

“別提那玩意兒了,我有別的工作要給你,可以在你的口袋裏多添幾塊錢。假設你還需要這筆收入,”哈德利再次懷疑地打量了惠特一眼,接着說,“溫斯頓.邁克爾斯中了流感,起不來了。”

“可憐的老溫尼。你想讓我去慰問他一下?”

“我想讓你接下他今晚的工作。”

惠特坐直了。“你開玩笑的吧。要我整晚跟那些人稱兄道弟?你知道我恨死那種場合了。況且要是下雨了怎麽辦?我可沒錢打車,更別說花錢買猴戲裝了。”

哈德利嗤了一聲。“溫尼說你可以穿他的燕尾服。你還記得他辦公室在哪吧?”

“你可以消停會兒嗎?我在那兒根本不認識半個人──我也不想跟他們攀上關系。我能寫出什麽狗屁報導?”

哈德利想了一下。“至少你可以四處打聽,看看有沒有多靈頓的好料──”

“我的老天爺啊,查理,把槍塞進嘴裏再扣動板機就能一了百了,多靈頓又不是第一個想出這個妙招的人。最近這種人比比皆是,你為什麽單單對他感興趣?就因為他會賺錢?還是因為他惹人嫌?”

“都沒錯。那個男人讓無數員工破産,踩着他們的背竄到颠峰,又在眨眼間墜到谷底。如果這樣你都不覺得有什麽故事可寫,小子,你根本不是我所認識的惠特.史塔德。那個史塔德去年可是寫了讓市長都要跟他握手致意的飓風報導,至今還有人常常提起他為羅傑斯寫的贊詞。我知道你這陣子不好過,但要是你能寫出些東西,寫出些好東西,這關你就算過去了。”

“我看不出多靈頓還有什麽好寫的,”惠特說,“既然城裏每一份報紙都把他寫成無惡不作之人,或許他名符其實──”

“那就從別的角度切入。看看這狗娘養的有沒有啥不為人道的優點。和他的朋友聊一聊,他總有一兩個朋友吧,也許他們會出席這場宴會。和他的小孩也聊一聊──”

“他的小孩?”惠特皺起臉,“小學生有什麽好──”

“你錯啦,多靈頓很久以前結過一次婚,沒多久又離了。那個小孩已經長大了,就跟在他爹身邊工作。叫帕特裏克吧,我記得。”哈德利皺眉,“還是彼得?彼得.多靈頓,多靈頓家的老二。老大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

惠特震驚得啞口無言,不過他立刻抹去了剛冒出頭的聯想。世上少說有幾百個彼得呢,不,單單在紐約可能就有幾百個。這點巧合并不代表什麽。“這個彼得.多靈頓住在哪?”

哈德利聳肩。“我猜格拉梅西公園那間房産已經差不多落在銀行手裏了。那個孩子大概正寄人籬下吧,如果他家還有親戚能收留他。”

格拉梅西公園。惠特想大吸一口氣,但他的肺拒絕配合。“報導的事我再考慮,行嗎?我得先走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門口走去。

“別忘了你的猴戲裝,”哈德利在他身後喊道。

回去的路途感覺比去萊辛頓還要長,等公園進入視野,他已把自己數落了不知多少回。沒想到他會遲鈍到這個地步──無論是以記者還是以普通人的标準而言。沒錯,數不盡的壞消息已經讓他變成一個憤世嫉俗之人,但誰不是呢?他沉溺于做回正常人的感覺,甚至都沒多花一秒去拼湊那些彼得交付給他的謎題。彼得差不多靠在他肩上哭了,他還鼓勵彼得振作起來,未曾想過對方的眼淚或許并不僅僅因為失敗的生意或被查封的房子,而是來自更無可挽回的失去。

“該死。”

彼得的房子仍舊富麗堂皇,獨樹一格的建築設計将磚頭、石塊和鑄鐵等建材完美融為一體,但知道它的歷史後,看在惠特眼裏就不由得蒙上了一層陰影。他搶步上前按下門鈴。以他們的初衷而言,知道彼此的名字确實就綽綽有餘,他在和這個男人上床之前,對對方的了解已經遠比預期更深了。為什麽現在他非得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大混蛋不可?

沒人應門,他又按了一次門鈴。接着為了确認,他又按了第三次。他沒辦法守在門口等。整天自怨自艾也無濟于事,所以他走回了老路子,比照去年寫威爾.羅傑斯報導的方式着手調查。在他再次和彼得說上話之前,他想盡可能地了解有關多靈頓的生平。

然而日落之際他就後悔了。打探來的沒一件好事。被他訪問的前雇員異口同聲,只記得資産家傑拉德.多靈頓是個作風強硬的冷心腸。多靈頓為了挽回事業頹勢不惜從事非法勾當,可惜為時已晚,徒增一段刑期──雖說他也無福消受了。惠特懷疑要是他真能從誰口中聽到關于這個男人的好話,那人也只會是他的兒子。惠特又去了一趟格拉梅西公園,但依舊撲了個空。他只能放棄,動身前往埃德蒙.切斯特菲爾德在花園大道的住處,準備在那兒度過可悲的一個小時,就當是看在支票的份上。

惠特站在壁龛邊,看着賓客們在一間間燈火通明的大廳間閃閃發光地穿梭,時不時停下來互相寒暄。他十分鐘前才在這裏脫下大衣,但現在已經開始懷疑今日之行究竟有沒有絲毫幫助。他從來都搞不懂大衆為何會對這些整天只需煩惱赴宴行頭的人有興趣。要一個像他這樣身無長物之人跟在富人屁股後面打探,未免是在傷口上灑鹽。

但一想到彼得,惠特又覺得或許不是所有上流階級之人都是長舌的草包──只是在切斯特菲爾德的豪宅裏,他還看不出誰能佐證他的觀點。不合身的燕尾服讓他渾身不自在,他決定将目标範圍縮小到那些看起來最愛道聽途說的人身上,只有這樣他才能提早脫身。一旦給邁克爾斯的專欄搜集到足夠素材,他就要立刻溜回萊辛頓,幸運的話,他還能和彼得共度餘下的夜晚。

他做足了下場試試水溫的心裏準備,在衣香鬓影的賓客中來回打量,想找個最可能有心情與他閑聊幾句的人,不料這時女主人切斯特菲爾德夫人先認出他來了。“我想你是時報的人吧。”

“您是從這身燕尾服看出來的?”

切斯特菲爾德夫人似乎被他逗樂了,但惠特又發現,她只是覺得這樣的反應比較得體罷了。“亨利跟我說的,”她伸出纖纖柔荑,漫不經心地指着門口,看來守門人自有一套标準來審視絡繹不絕的賓客。“聽說邁克爾斯先生病倒了,我很遺憾。”

她可不是唯一覺得遺憾的人。“他得了流感,所以我才有這個榮幸接下他的工作。”惠特的語氣聽起來毫無諷刺之意,他不禁在心裏為自己喝采。“但我還得靠您幫忙了,切斯特菲爾德夫人,這裏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然而這句話出口沒多久就變成了謊言。他突然迫切想來一杯香槟。或許兩杯才對。“彼得。”

切斯特菲爾德夫人轉頭看去,再回頭時,她對惠特挑起一邊眉毛,但臉上仍禮貌地戴着微笑。“我就說呢,為什麽今晚時報非得派一個人來不可。假如你是想采訪多靈頓先生,請盡可能不要引起任何騷動。像你這樣一心追求報紙銷量的人可能難以想象,但他已經受了夠多苦了──不是嗎?”

惠特想笑出聲來;在她眼裏,惠特顯然就是一個長舌的草包。“彼得和我是朋友,夫人。請恕我先失陪了。”

或許稱為“朋友”言過其實了,但他不在乎。她高高在上的态度只是造成了反效果。不過惠特的态度也不惶多讓,因此切斯特菲爾德夫人跟在他身後,顯然打定主意要親自确保自己精心打造的童話王國不會染上沖突或悲劇的陰影。惠特盡可能無視她,在彼得的目光中加快腳步朝對方走去。彼得的藍眼先是睜大了,接着就一改凝重的表情,綻出一個喜悅的笑容,情緒落差之大招致不少好奇的注目。即使如此,惠特還是很高興。或許不只是高興,畢竟光是看到對方的笑容,他便心跳加速起來。他也回以微笑,“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我吧?”

彼得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燕尾服,顯得容光煥發,他伸出一只手熱情地招呼惠特。“你該不會跟蹤我了?”他的語氣愉悅。

切斯特菲爾德夫人氣息不穩地趕上前來,她抓住彼得的手臂,彷佛這樣就能抵禦他不受邪惡的媒體侵襲。“彼得,我得向你道個歉。我不知道這位時報來的先生居然會一路追到這裏。”

彼得的用詞讓她誤會了,惠特明白過來。彼得的笑容添上一層困惑,他懷疑地望着惠特。“時報?”他的聲音低下來,不可置信地問,“你是新聞記者?”

惠特想瞪切斯特菲爾德夫人一眼。他本打算用更委婉的方式挑明。“我是。但我之前不知道──”

“當然了。”彼得又挂上一個笑容,但其中多了苦澀。“你是個記者。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真是蠢透了才沒發現。”

切斯特菲爾德夫人警覺地開口,“彼得──”

“不用放在心上。”彼得朝手上的香槟看了一眼,彷佛現在才想起它的存在。他一口喝光了,将杯子放在路過侍應生的托盤上。“恕我失陪,好嗎?我現在沒心情和任何人寒喧。”他擦着惠特的肩膀離開,一眼也沒回頭看。惠特轉身正想追上,切斯特菲爾德夫人就抓住了他的袖口讓他停下。

“我就不讓亨利請你出去了,”她說,“我想你應該知道門口在哪裏。”她放開手。“你最好多想想明天的報紙內容,史塔德先生。要是有人鬼話連篇,只為了找我們的碴,我是不會容忍的。”

惠特冷嗤。“恕我直言,夫人,但我真不知道還有誰對你們有興趣。”

惠特順了她的意,毫不遲疑地走向門口。他在人行道上亂轉,沒一會兒便看到正在招出租車的彼得。他跑了起來,幾乎撞上那輛車。“彼得,別走,和我談一談。”

“你當然想和我談一談了。”彼得示意司機等一下。“你覺得還有什麽好談的?”他脹紅了臉,對着惠特說,“你們的報紙已經把我父親的生平大小事都變成紐約人──不對,所有美國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了。從他出生起犯過的每一個錯誤,一直寫到那一晚他……”彼得轉開視線,顫抖着吸了一口氣。“我也來給你們說個故事吧。”他再度看向惠特時,已經不去試圖掩飾──惠特察覺,他是無法隐藏──眼神裏悲痛了。“你們怎麽不寫寫在我母親過世後,他是如何獨自把我拉拔長大?他是如何把自己最喜歡的椅子移到我房間來,這樣我睡不着的時候,他才能坐在那兒抱着我?他又是如何就那樣坐一整晚,只怕我被惡夢驚醒?他會帶着我去玩具店買禮物,我們會親手包裝它們,在晚餐後送到孤兒院去,讓聖誕節對他們而言不再是個難以忍受的節日,這件事你們怎麽不跟大家說?我猜你們是覺得不夠聳動視聽吧,所以你們寧願寫他是如何開除那個上班打瞌睡的男人,又是如何在公司瀕臨破産時給員工減薪。”

惠特啞口無言,只能看着對方。彼得輕蔑地瞪着他。“每個人都說他锱铢必較,抓着公司利潤不放。但他只是把錢拿去給故鄉的圖書館買書了。他或許表面上是個無情的人──有時他确實就是──但他也是個誠實的人。他想做好事,卻做了幾件錯事,就這樣。”彼得的眼裏有水光。“你們怎麽不……”他又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你們怎麽不幹脆下地獄去算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彼得,我原先真不知道──”

但彼得已經坐進車裏了。出租車絕塵而去,惠特發自內心的辯白墜回了喉嚨深處,再也無法被聽見。如果眼下的情況還能變得更糟,他真心想象不到還有什麽餘地。他五味雜陳地走到格拉梅西公園,一路上憂慮和惱怒來回占上風,但彼得的房子一片漆黑。他敲了門,沒人應聲,只好在周圍繞了幾圈;不管彼得去了哪,肯定有張溫暖的床在等着他。惠特又試了門鈴,仍舊是徒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不放棄。他和彼得不過認識一天,有什麽好良心不安呢?他們之間明明談不上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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