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他拖着疲憊的身體走回那帶熟悉街區。直到他倒進游民之家的床墊,從那條寒酸的毛毯找回一點安慰,他才記起他該寫的稿子。唯一的問題是,他沒有故事可寫。不管他的嗅覺恢複與否,他根本無心寫這個題材。他埋在毯子底下,聽着身心俱疲的人們沉入酣眠時此起彼落的鼾聲。大概只剩他還醒着了。他才認識那個男人不過一天,談得上什麽虧欠?但顯然,一大把揮之不去的關切讓他自己也無法被這個理由說服。

一只手輕輕搖了搖他的肩膀喚醒他,他滿心期待那是彼得,但等他睜開眼,只見陽光穿過肮髒的窗戶,落在吉米·威斯布魯克的淩亂棕發和臉上,密密麻麻的雀斑讓他看起來比實際的二十五歲還年輕。他坐在對面的鋪位上,幹瘦的手臂支着膝蓋,正好奇地打量着惠特。“從沒見過你睡到這時候。你沒事吧?”

惠特掀開毛毯坐起身。他肯定自己整夜不過只睡着了五分鐘,所以此刻他的雙眼才如此渴望保持緊閉。他試着擺脫這種感覺,注意到自己發皺的西裝。“該死。早知道脫了衣服再睡。”但他只用手指扒了下頭發。“你的面試在今天?”

吉米做了個怪相。“好歹得試試。”他也順了下頭發,但只是讓發型看起來更亂了。“我想把自己打理幹淨,但廁所比我還髒。你覺得到時其他人也會是一副流浪漢的樣子嗎?我是這麽祈禱的。反正再怎麽樣也不會太糟。我是說,就算我沒能被錄取。”

“你會被錄取的。”雖說他也不是非得找個借口才能回格拉梅西公園,但有個現成理由也好。至少這樣彼得直接把門甩在他臉上的機率也小一點。“你想去走一走嗎?”

吉米不願找陌生人幫忙,但惠特說了個善意的謊言,向吉米保證彼得是他的朋友,只是欠了自己一點人情。雖然吉米忐忑不安地落在惠特幾步之後,他們總算到了格拉梅西公園。惠特決定不再細想這個決定是否明智,徑直走上階梯按了門鈴。彼得睡眼惺忪地出現在門後,但他一看見惠特就皺起眉頭,打算關上門。

“彼得,等等。要是你不想跟我說話,你可以不要理我,但──你說過你想幫吉米一個忙……”惠特回頭望去,吉米正猶豫地走上階梯。似乎察覺他倆并不十分受到彼得歡迎,吉米停在中途,看向惠特。然而這時開口的卻是彼得。

“當然了。抱歉,我忘了約好的是今天。”他拉開門。“請進。”

惠特遲疑了。“如果你屋裏有人──”

彼得又換回了不可捉摸的表情。“沒人。只是睡不太着。”

“我也有點睡眠問題,”吉米緊張地笑了。他絞緊手中那頂已經走型的帽子。“我得為這事謝謝你……”

“這是彼得,”惠特告訴吉米。

“彼得·多靈頓。”彼得伸出一只手和吉米握手,但他的目光卻落在惠特身上,故作平靜的表面洩漏出一絲後悔。“請跟我來,我們可以在午餐前先收拾一番。我的冰箱裏還塞了成堆的食物,我不介意來幾個人幫我消化它們。”惠特記起了彼得此時的笑容。他們的陪伴依舊能讓彼得開心起來──即使他心裏還有前夜留下的傷口。惠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彼得率先進入走廊時,吉米拉住惠特的手臂。“多靈頓?那他不就是──”

“沒錯。那件事帶給他很大的打擊。我猜他也是因為這樣才想幫助你,”惠特說到這才察覺那就是原因。“他要把家族傳統延續下去,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們走上主階梯時,吉米小聲問,“我能做些什麽回報他嗎?”

惠特搖了搖頭。“你已經在做了。”

他們走到卧室,已選出一套西裝的彼得将吉米一把推進浴室,并把門關上。“我們下樓去吧,給他保留一點隐私。”

“彼得──”

“下樓去。”

到了廚房,彼得就從冰箱一盤接着一盤把食物拿出來。惠特發現這地方簡直一塵不染。“你的鐘點工還來嗎?”

“不來了。沒有她我也能過得不錯。”

“是嗎?”惠特憋住笑。“那你晚餐吃了什麽?”

彼得放下一個大淺盤,上頭盛着一大塊幹癟的烤肉,周圍的紅蘿蔔和蕪菁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了。他幹笑一聲,無奈地看向惠特。“水煮蛋和咖啡。”

“你會煮蛋了?”

彼得搖頭。“但咖啡是我自己煮的。”

惠特笑了。“也是個好的開始。”

“你不會連這也要寫進你的報導吧?”

盡管語氣諷刺,但他的神态裏有種坦率的期待。惠特減去了諷刺感,用同樣的坦率回應,“我不怪你生我的氣,但我本來真不知道你是誰。我向上帝發誓,彼得,要是我一開始就──”

“你還會想跟我回家嗎?”

他沒想到彼得會這麽問。“我昨晚就想跟你回家啊。”

彼得似乎不太相信。“真的?就算我那麽生氣?”

“只要你讓我解釋,我就不覺得你會繼續惱火下去。”他拉過一張凳子坐下,傾身從橙子簍深深吸進一口夏日的甜美氣息。“總之……”他朝彼得做了個鬼臉。“我已經不是記者了。我好幾個月都沒能寫出一篇報導,往後也不見得寫得出來。”他本想取出一顆橙子,猶豫了下還是收回手。他再度擡頭,随意地笑笑,“我不會寫你的事。我保證。”

彼得的笑意緩緩升起,但輕易就感染了惠特。他想他大概是栽了──未免太狠也太快。然而,說真的,除此之外或許別無他法。“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吧。”惠特伸出一只手。“我是惠特·史塔德──”

彼得倒吸了一口氣。“W.L.史塔德?”

“看來你之前就在署名欄看過我。”

“我昨晚買的那份報紙裏沒有,但之前經常看到。”彼得在餐桌對面的凳子坐下,暗自着迷。惠特困窘地啧了一聲。

“那并不代表什麽,好嗎?事實上,我最近半篇報導都沒寫。我昨晚去切斯特福爾德家只是因為我老板希望我寫些能印在報紙上的故事。”惠特停在這兒。沒必要告訴彼得,查理希望他寫的就是關于彼得的報導。反正那也不是他該講的故事。僅有彼得一個人有資格決定是否要将之與大衆分享。然而與此同時,惠特才明白過來,“你昨晚買了份時報?盡管你還在生我的氣?”

彼得臉紅了,他移開目光。“我只是好奇而已。”他從簍裏拿出一顆橙子放在桌上,把它朝惠特滾過去。“買了報紙我才發現自己只知道你的名字。”一點頑皮的光芒點亮了它的雙眼。“惠特曼?”

惠特嗤笑。“只有惠特兩字。”彼得把整份報紙讀了個遍,就只為了多了解一點關于他的事。惠特不禁驚訝,“你整晚都在做這件事?”

“也不是。我搭出租車兜了會兒風。司機拿到的車資大概足夠付他這個月的房租了。”彼得趴了下來,枕在雙臂上。“就當是日行一善吧。”

“現在已經兩善了。”

洗刷幹淨的吉米走進來,他看起來儀表堂堂,只是淩亂的頭發又找回了原本的卷翹。西裝可能大了點,但惠特覺得沒人看得出來;吉米穿上身的樣子就彷佛西裝是為他量身訂做。然而他睫毛上的水氣和笑容裏的顫抖也得除去才行。“煥然一新對吧?”惠特搖搖頭。“只是給你一點好運而已。坐下吧,吃點兒東西。”

吉米定了定心神坐下,但他吃得很少。到了一點半,他便婉拒了彼得給的出租車錢出發了。惠特知道他不僅是出于自尊而拒絕,更是因為他必須徒步走過六個街區才能消化滿溢的焦慮。惠特幫彼得清理杯盤狼藉,午餐時的嘈雜又歸于安靜。惠特洗碗時故意放慢了速度,祈禱對方會邀請他留下來待一會兒。不過彼得響應他期待的方式出乎意料;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他,嘴唇溫柔地吻上他的後頸。他放下沾滿泡沫的黃油碟轉身,用濕答答的手臂抱住彼得。“想帶我參觀一下其他房間嗎?”

“也好,就從廚房開始。”彼得靠近他,睫毛垂落在面頰上,雙唇與惠特相貼。他的動作溫柔,一觸而過,淺嘗即止,彷佛惠特是一處未知的領域。細火慢炖的情欲簡直讓人瘋狂,但惠特沉浸在彼得的唇壓在他嘴上的感覺,亦無法加深這個淺吻。随着唇間愛撫的目的更加明确,他就和彼得一起沉淪了,彼得把他壓在水槽邊上,兩手捧着他的臉,密不可分的親吻讓兩人越發喘不過氣。

惠特好不容易退後,他喘了會兒,“在這兒?”

“上樓去。”

彼得的房間和惠特記憶中一樣空曠,像個舒适的綠洲,被半掩窗簾下透進的午後豔陽照暖了。但他還來不及好好看上一眼,整個世界就凝聚成一個鄭重的吻,和來自那雙藍眼睛裏更加鄭重的凝視。“W.L.史塔德,”彼得輕輕笑起來,“我讓你吃苦頭了吧?我只是……”

“我知道。”惠特将他拉近。“我也喜歡你。”

随之而來的親吻是如此熟悉,又嶄新得令人疼痛,即使彼得的手指已解開他的長褲鈕扣,展開一輪勢在必得的愛撫,惠特仍千般不願中斷這個吻。他抵着嘴上正在探索的雙唇呻吟出聲,彼得将他推倒在床并且覆在他身上時,他也絲毫沒有抗拒。想起未完成的工作,惠特猶豫了一下,但工作沒可能讓他從眼下的事分心。直到傍晚暗影讓他察覺夜幕已深,他的注意力才回到現實世界。彼得成了一道朦胧溫暖的身影,他緊靠着惠特,還在平複剛才被惠特成功攪亂的呼吸。惠特平靜地意識到,有些非同尋常的事情已然發生,只是不知道這份奇跡還能夠持續多久。

惠特醒來的時候只見滿室月光,彼得平穩的呼吸溫暖着他的肩膀。他打算再睡一會兒,便繼續躺着,感受此刻屋裏不受城市喧嚣打擾的寂靜。他的思緒漫游,落到那張他之前未曾注意過的搖椅上,彷佛能看見一個男人靠着椅背昏昏欲睡,還有一個小男孩依偎在他懷中。傑拉德·多靈頓──那個據前雇員聲稱從來不笑的男人,對着黝黑長夜中向他尋求安慰的幼小靈魂,肯定也會露出笑臉。惠特不相信彼得回憶裏那個慈祥和藹的父親形象僅僅是來自于喪父之痛。他對自己的父親一無所知,是他的祖父用愛将他養育成人;盡管人們始終想不透,那個爆脾氣的老鳏夫怎麽有辦法将一個口無遮攔又愛刨根問底的小男孩拉拔長大。

對家庭關系浮想連翩之際,惠特又睡着了,直到門鈴将他喚醒。彼得從浴室走出來,頭發還是濕的,但已穿好衣服,正在系背心扣子。“有誰會來這兒找你嗎?”

惠特嗤了聲。“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吉米。”

惠特抓過睡衣套上,往樓下跑去,彼得緊跟在後。門鈴再度響起時惠特正好握上門把。他還沒來得及将門完全打開,站在門前的吉米就沖了進來,彷佛沒法再多等一秒。他邊喘邊抓住惠特的肩膀,激動得說不出話。但惠特用不着聽他說出口。“你辦到了?”

吉米開懷大笑,“我有工作了,我有工作了!”

“我的老天爺啊,”惠特給了他一個擁抱。彼得退後了幾步,但他臉上的笑意被惠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了。這個消息或許和他們無關──但天啊,他們感同身受。

吉米一只手還抱着惠特,就向彼得伸出另一只。“願上帝祝福你,多靈頓先生。我得報答你相借西裝之情──但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想把它借給一個朋友,他正要去愛迪生酒店面試一份工作。我覺得這裏頭真的藏有一些好運。”他近乎崇敬地撫上西裝領口。

彼得滿臉雀躍。“盡管将它傳下去吧。如果你的朋友想來這兒吃頓飽的,洗個熱水澡,我也很歡迎。”

“真的?”吉米仔細地盯着彼得瞧了好一會兒,才握上彼得的手。将彼得平靜的喜悅看在眼裏,惠特心想,無論如何,傑拉德·多靈頓都做對了一件事。

然而哈洛德·莫頓是個明顯比彼得壯碩的人,他沒可能穿得下彼得的西裝。“太可惜了,”惠特說。哈洛德困窘得臉色發紅,站在吉米身後的門廊上。“但我們還是可以讓他好好梳洗一番。”

彼得似乎出神了,他心不在焉地招呼他們,直到惠特關心的目光喚回他的注意力。“我想我們還可以試一試。”他沒把大家帶到他的卧室,而是繼續向前,進入一個被厚重布簾和更厚重的寂靜層層掩住的房間。在穿衣間裏,一整排剪裁昂貴的羊毛和亞麻織料衣物都已覆上灰塵。彼得把唯一一只空着的衣架取出來擺在架子上,接着抽出一套炭灰色的西裝,小心地挂在自己的手臂上。“這套應該合身。”

哈洛德急得冒汗。“恕我直言,但──我不确定這樣做妥不妥當。我是說,我覺得我不該──”他無助地望向吉米,後者又望向惠特。

彼得完全沒注意到其他人的視線交換。他出神地站在那兒,扯着一截脫線的線頭,明顯在想別的事情。惠特将手放在吉米和哈洛德的肩上,讓他們轉向卧室。“你們應該知道浴室在哪──”他又看了眼哈洛德發皺的外套。“別擔心,我們會把你的西裝刷得像新的一樣。”

“我不想這麽失禮,”哈洛德小聲說,又看了一眼彼得。

“別在意,”惠特說。“他明白。”

兩人一離開,彼得便擡起頭來,用不甚在意的笑容迎上惠特同情的視線。“我猜把這些送給不知它們由來的人也比較好。”他将西裝挂好時,惠特走到他身後,用雙手環抱住他。彼得轉身将臉埋在惠特肩上。“我早該明白──”他的聲音破碎了。

彼得說的不是西裝。惠特擔心得又抱緊了一點。羞恥不是導致人做出壞決定的唯一原因,他更不喜歡彼得把罪惡感強加在他自己傷痕累累的心上。“你知道嗎,我忘了跟你說──游民之家裏還有個家夥,吉米說他成天就在叨叨最近有個教職工作開缺了。但他的外套已經四分五裂,白襯衫看起來像灰的。吉米告訴我,那人都不好意思踏進負責人的辦公室。”

彼得抽身用袖口擦了擦臉。“他是個老師?”

“我猜是吧。那人倒是聰明──只是怎麽也補不好自己的外套。”惠特笑了。“你得借他點穿的。或幫他找個老婆也行。”

那種熟悉的悵然微笑又出現了。“找老婆大概是來不及的,他只能換件衣服了。”

事實證明,帶陌生人回家,讓他們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很容易就成了習慣。惠特雖然也樂在其中,但最令他開心的還是能夠看到這一切帶給彼得的影響。每一次握手、每一個擁抱、和每一個心懷感激的回饋都讓彼得看起來更滿足了。他拒絕了所有回報,只是日複一日迎接那些吉米和惠特私下邀請回來的人,向他們分享自己的存糧和衣裝。一切都在臺面下進行;因為彼得或許不介意家門口排起人龍,但他的鄰居會介意。惠特不希望在彼得對有需求的人們伸出援手之後,自己的處境卻益發艱難。

需求源源不斷。在一周之內,彼得的冰箱和衣櫃就幾乎被一掃而空。彼得很快又将它們填滿了,生意失敗似乎也沒讓他落入一毛不存的窘境──即使不久之後,這棟房子就不再是他的家了。惠特無意詢問細節,雖說兩人關系日益親密,有些敏感話題還是無法觸及。

眼下彼得會向他尋求建議、感情和安慰,這就讓他很高興了。每個下午,送那些打磨一新的求職者出門之後,惠特就會設法引誘彼得出門,回到現實世界。他們會将每個無關緊要的念頭付諸實行,無論是深夜的電影,還是在冒着深秋寒氣的公園中騎着單車繞行。

惠特甚至慫恿彼得和自己去一起尋找報導題材;然而惠特還沒把自己最感興趣的故事寫下來。哈德利被惠特的社會版拖稿氣得七竅生煙,還在锲而不舍地追讨多靈頓的報導。惠特知道要是自己再交不出稿,也許很快就會和時報成為陌路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發篤定自己寧可丢了工作,也不願失去彼得的信任。

直到十一月的第一天,彼得才讓他有機會思考,自己是否從頭到尾都不曾獲得對方的信任。哈德利最近一回的勸導彷佛還在耳裏叨念不休,惠特走回那棟房子時,卻發現大門上了鎖,彼得給他的鑰匙也不管用了。他正要按門鈴,一個矮胖紅臉男人就走了出來,身上還裹着一件明顯過小的外套。惠特不認得他,等他擦身而過走下臺階,惠特才回過神來追了上去。“你是從旅館來的嗎?”

男人轉過身來,挑起眉毛。“抱歉,你說什麽?”

“就是旅館──”惠特皺眉。“彼得在屋裏嗎?”

“啊。”男人彷佛這才明白他的疑惑。“不在,銀行已經接手這個物産了。”

惠特趕在他轉身前抓住他的手臂。“你們把他趕出去了?”

“多靈頓先生自己把房子騰出來了。”他甩開惠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用不着我們趕。”

“騰出來?那他去哪兒了?”

“不好說。”男人邁開腳步,惠特緊追在後。

“為什麽?你是不知道,還是不能告訴我?”

“都是。”

男人喘着粗氣離開了。惠特挫折地瞪着他的背後。“那還有誰會知道?”

“去問銀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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