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惠特不想去問銀行。他只想問彼得這是怎麽一回事。不知道對方會去哪裏,惠特自己除了游民之家以外也無處可歸。他心急如焚地回頭,直到走到包厘街上,第一絲憤怒和受傷的情緒才壓過對彼得的擔憂。彼得不是個多話的人,惠特從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麽不好;但被驅逐出門并非什麽能閉口不言的小事。假如彼得有意把這權充道別──他想必能找個更委婉的方式将人推開吧。

惠特心神不寧地走到他慣睡的鋪位,才發現旁邊的床上已經有人了。“這狗娘養──”他半是氣惱半是松了口氣,脫口就罵出聲來,把彼得和其他幾個剛安頓下來的人都吓了一跳。彼得坐在床邊,還沒脫下大衣和帽子,雙手反複交握。惠特跌坐在床,朝着彼得那側傾身,“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彼得蹙眉。“你沒有看見我留的字條。”

“字條?”

他眉心的紋路加深了。“史密森先生一定是把它拿走了。”

“你是說把你趕出去的那個人?”

“不是,讓我離開的是銀行的人,史密森先生是房産經紀。我給你留了張字條讓你來這兒找我。”

“你不知道他們今天就要把房子收走了嗎?”

彼得垂下視線,“我老早就知道了。”

惠特不解,但至少冷靜了點,他走過去在對方身旁坐下。“你不希望我在場?”他放輕了聲音問。

彼得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轉過凝重的臉面對惠特。“我希望的。我一直打算告訴你,但後來──”

“你不确定我會怎麽反應?”

彼得望着他。“什麽?不,不是的,”他搖頭。“只是你看起來那麽高興,我也是,一切都如此美好──盡管只有這一小段日子,我也沒辦法看着它毀于一旦。還有讓你失望,”彼得輕輕地補上最後一句。

“天啊。”惠特大舒了一口氣,疲憊地笑了。“你差點把我吓死了,彼得。”

彼得看起來更為難了。“我并不想讓你以為──你以為的那樣。我壓根不知道你會有這種想法。”

“一點點失望是不會讓我受傷的。”惠特靠在彼得肩上。“只要你還在我身旁,這些事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一點點失望。我猜只要一個小小的奇跡就夠讓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重要的事情上來了。”

彼得仔細瞧着他,彷佛将信将疑。“你不介意這一切都結束了嗎?”

“你是說我們一次對付一個髒杯子,直到将整個曼哈頓洗得煥然一新的偉大藍圖?”惠特輕嗤,接着微笑,“我們是幹得不錯。也許并不是每個人都找到了工作──但即使是還沒找到飯碗的人,他們也開始确信機會就在不遠處。是你鼓舞了他們。”那個為彼得樹立榜樣的男人居功不小。彼得的故事再度浮現,幾乎是央求着惠特、渴望被訴說。惠特對它的抗拒越來越弱了。他勉強把已然自行展開書寫的文字甩出腦海。“我們去吃點兒晚餐如何?我的口袋裏還有一塊錢,可以找輛餐車奢侈一下。”

彼得笑了。“我手頭的錢肯定還夠去柴爾德①吃一頓大餐。”

注①:Child’s,美國第一家連鎖餐廳。

“你開玩笑的吧,你真的破産了?”

“我的債權人和羅斯福先生還給我留了幾塊錢。”彼得壓低了聲音。“我們可以上街找酒店開一間房,至少換個沒那麽多床虱的地方。”

暮色四合,進來尋找遮蔽之處的男人越來越多。惠特發現要是他和彼得留在這兒,這将會是一個多月來兩人頭一次分床睡。雖說他仍在質疑彼得剛才的坦白,他還是勉為其難答應了。只要彼得和他有一樣的渴望,他的常識就派不上什麽用場。

他們在一間小酒店的頂樓要了個狹窄的邊間,這兒塞進一張床都有點勉強,确實沒什麽空間給床虱了。但門上帶鎖,窗上有簾,已足夠讓惠特将彼得擁入懷中,感受一整日來求而不得的安慰。那雙溫柔撫上他背脊的手,埋在他發間的臉頰,以及彼得的低聲傾訴──這些不是什麽轉瞬即逝的歡愉;它們早已在他身上生根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麽當他倆不在一處,他對彼得的思念是如此錐心刺骨。

“說來真有趣,”彼得喃喃自語。

惠特先是點頭,接着才想到要問,“什麽?”

“你竟然有這種力量,讓我覺得只要有你一切就都足夠了。”

惠特嗤笑一聲。“我正在想同一件事。”

彼得後退了點兒,笑着問,“真的?”

“不然我幹嘛走到哪都抓着你不放?”

“因為你喜歡我?”

惠特咧嘴笑,“你明白得挺快啊。”

“偶爾而已。”彼得的眼睛閃着水光。“但我正在努力學習。”

惠特牽起他的手轉身走向床鋪。他躺下去,将彼得拉到身前,用褪色的毛毯和堅定的雙臂緊緊裹住對方。“別哭啊,”他低語,“我沒把手帕帶在身上。”

彼得閉上眼,笑着倒抽了一口氣。“我身上也沒有。”滑落的淚水是必要的宣洩,惠特落在他被浸濕的雙頰上的吻同樣也是。等彼得轉過臉噙住惠特的雙唇,就沒人再想到手帕了。惠特想融進對方體內,溫暖那處默默負傷,彷佛無人能觸及的角落。他放輕了動作,只為傳達自己的意圖──直到彼得推得他仰面朝天,然後跨到他身上,雙眼隐隐發着光。“我可不是玻璃做的。”

沙啞又透着惱怒的聲音讓惠特笑出了聲,那一瞬間他突然懂了。清醒地活着──和一個讓他願意清醒地活着的人在一起,這就是彼得所追求的一切。惠特用足以弄痛彼得的力道親吻他,又被熱烈地回應了。他在彼得體內點燃的渴望足以燎原,驅使他加深這個吻,用雙手迫切地索求彼得的肌膚。彼得的低聲呻吟中帶着不可置信的歡愉,盡管隔着衣物,兩人軀體間的摩擦仍足夠讓惠特的血液沸騰。那雙在惠特襯衫下探索着解他褲頭的手彷佛在煽風點火,于是他也将對方脫得一幹二淨。當彼得赤裸地落在他身上,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就要這麽交代了。

如果這就是清醒地活着的感覺,但願他能長生不死。

不久前──不過是八個星期前?──時間還彷佛消磨不完,現在卻已供不應求。等他滿身大汗、筋疲力竭地倒下,旁邊躺着一個雙頰酡紅、睡眼惺忪的彼得,他的思緒裏已經填滿了對未來的期待。“我要幫你找份工作。可能找不着在管理層的,像你以前那種工作──但你對數字很拿手,沒錯吧?”

“不算太拿手,”彼得坦承,“我更喜歡管理的部分,确保每個人各司其職,幫他們解決困難。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麽擅長的了。”

“幾個月前你還不會點爐火呢,現在你都是做早餐的好手了。你肯定有些學習天分──”惠特打了個呵欠。“能學會煎太陽蛋。”

彼得親了下他的肩膀。“只要有人做給你看,那又不是什麽難事。”

惠特靠近了點,想揶揄彼得一兩句。然而似乎才過沒多久,他睜開眼,就發現陽光灑了一室,彼得已經出門了。天花板上裸露的燈泡下方有什麽晃了起來,他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大張挂在電燈拉繩上的畫紙。彼得這次把便條放在了惠特不可能漏看的地方。惠特起身,笑着把那張紙從半空裏扯下來。上頭只有寥寥數語。彼得說他去找史密森先生了,順道去取之前落下的幾件東西。

惠特想起自己的衣服也還留在游民之家的置物櫃裏,于是抓起彼得用過的鉛筆;但他給彼得寫字條的初衷卻漸漸偏移了。和曼哈頓的其他居民一樣,惠特從前也不待見傑拉德·多靈頓──直到他透過彼得的雙眼看見那個男人。彼得或許在悲痛之餘升華了父親的人格,但彼得本身的人格卻讓惠特相信,多靈頓生前肯定是個好人,至少對崇拜他的兒子帶來了不少好影響。

惠特正要開始寫,但他的鉛筆停在紙上,猶豫了起來。彼得可能會認為他不守信用。雖說彼得接連和他分享了自己謹守在心的回憶,這仍是只有彼得有資格講述的故事。惠特珍視這份信任──然而若只是把這個拉扯着他的心的故事寫下來,他也不覺得算是背叛。

整個中午過去了,他終于放下鉛筆,好好伸展了番僵硬的指頭。他慣用打字機,尤其是文思泉湧,寫字速度趕不上的時候。他想着要把報導先給彼得過目,但彼得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史密森先生要跟他談多久。

反正報導也得先取得哈德利的首肯才能刊登。惠特把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塞進大衣口袋,走出酒店。外頭風吹雨打,透着冬日的凜冽,但并沒讓他慢下腳步。他在濕滑擁擠的人行道上快步行走,拒絕思考夜幕降臨後可能像天氣一樣惡劣的情況。

等他全身濕透,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哈德利對面的位子坐定,盯着那份原稿的背面和後頭袅袅升起的煙霧,他對自己的決定已經是疑慮重重。“怎麽樣?”

哈德利不耐地呼出一口氣,“你好歹先讓我讀完吧?”

惠特在椅子裏垮了下來。他決定再等一分鐘就要讨一根駱駝香煙,才不管自己是不是還餓着肚子。哈德利平靜地讀着,彷佛過了一輩子那麽久,他終于放下那份稿子,靠上椅背。他的臉上浮現的笑容雖因疏于使用而僵硬,卻松開了惠特腸子裏的結。“還行?”

哈德利笑了。“歡迎回來。”

一個結再次糾起,只是這次是在他的喉頭。“普立茲獎跑不掉了?”他打趣道。

“明早看人們的反應就知道了。”

惠特坐直了。“你明天就要刊出?”

哈德利拿着稿子起身走出辦公室。惠特等了漫長的十分鐘,終于忍不住取了根駱駝香煙。哈德利回來時他幾乎都要抽完了。對方坐進嘎吱作響的皮革椅,滑動輪子靠向書桌。“明天就刊,”他哼哼,朝惠特抛出一張薄薄的紙片;一張支票,上頭筆跡潦草。

哈德利肯定把那個可憐的事務員說得耳朵都痛了。惠特着迷地看着那串數字──只有短短一行,但這是自從好久以前收到第一張支票以來,他所見過最美的數字了。“所以……真的明天就刊出?”

哈德利嘆了口氣。“你很介意嗎?我還有工作要做,你也是。到周日為止我可以讓你樂不思蜀一番,在那之後,你就要給我交來更多這樣的報導了。”他把那包駱駝香煙扔給惠特。“但看在老天的份上,首先搬回你那間該死的公寓吧。”

惠特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他把香煙留給哈德利,又将支票存進了銀行。他去找了先前的房東,才知道由于很久沒人付得起租金,那間公寓在他搬出去以後一直空着。男人不情不願地答應降低房租後,便把鑰匙還給了惠特。惠特沖上樓去,只見家具都覆上了毯子,客廳那扇破洞的窗子還沒補上,但除此之外一如往昔。只需要除除塵,這兒很快就能恢複成家的模樣──而這一次,他希望是兩個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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