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惠特迫不及待想告訴彼得這個好消息,但等他冒雨沖刺了一小段路回到酒店,房裏卻仍空無一人。他等不住,于是動身前往萊辛頓,倒在半路便遇到彼得迎面而來。彼得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撐着傘,他滿面的憂愁在看見惠特後都消失了。“你又跟蹤我了?”
惠特露出一樣的笑容。“你介意嗎?”
“怎麽會?”彼得用一只手探了探傘的邊緣。“你每次都能将雨水趕跑。”他收好傘,走在惠特身旁。“你看見我的紙條了?”
“看見了,還把它派上了用場。史密森那邊怎麽樣?”
“架子大得一如往常。他覺得那棟房子賣不出去。說真的,我壓根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會踏進門口一步了。”
“在包厘街過得挺愉快啊?”
彼得坦率地回應了他的揶揄。“只要你也在那兒就足夠了。”
“要是我在別的地方呢?譬如說,時代廣場附近?”
彼得停下腳步瞪着他。“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找到住處了吧?”
惠特晃了晃鑰匙。“來瞧瞧?”
彼得再沒問一個問題。他們抵達公寓後,他從客廳走到卧室,再回到客廳正中央,環視周圍那些三十年沒變過的老家具。“你之前就住在這兒?”
“從26年春天開始。這兒冬寒夏熱,三樓的浴室老往下漏水,樓梯人來人往的動靜就像大象出巡。靠前門的斯圖爾特太太放卡魯索①的聲樂唱片從不間斷,對門的蒂莉·多曼永遠都有東西讓我幫她修理。這兒水管和暖氣乒乓作響,窗子經常打不開,儲藏室還時不時遭老鼠突襲。”惠特忍不住笑意。“這兒可難住人了。”
注①:恩裏科·卡魯索(Enrico Caruso ,1873-1921),意大利歌劇男高音。
“但你是怎麽……”彼得轉過身來,睜大雙眼。“你寫出一篇報導了?”
“可以這麽說。”
惠特還來不及解釋細節就被彼得抱住了。“我就知道你辦得到。我好高興。”他松開手,臉上滿是喜悅。“哈德利先生喜歡嗎?”
“他看起來是挺──”
“你寫了什麽?”
“就是……”惠特清了清喉嚨。“你。”
“我?”彼得的笑容漸漸消失。“光只是我?”
“彼得,你聽我說──”
“你說過你不會寫我父親的。你答應過我的。”彼得一步步後退,撞上了一張椅子。他穩住了重心,四顧張望,彷佛這間公寓突然變得危機四伏。接着他因受傷而明亮的目光射回惠特身上。“為什麽?世界上明明有那麽多事情可以寫。是哈德利要求的嗎?”
“他是有說──”
“所以你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了?”
“我是有選擇的。”要是彼得讀了那篇報導……“你相信了我這麽久,就不能再多相信我一天嗎?”
彼得的眉頭皺了起來。“你能寫篇文章歷數一個人的好品質,可一旦人們覺得他是個惡人,他們就會歪曲事實,或根本視而不見。我父親已經無法為自己說話了。現在只剩我一個人能捍衛他的名譽了。”
“不只有你一個人,”惠特輕聲說,“事實上我寫的不是傑拉德·多靈頓,既然每個人都知道了他是誰,我覺得也是時候向大家介紹彼得·多靈頓的父親了。”他澀然一笑。“我自己也才剛剛認識他。但我确實該讓你先讀過的。你能原諒我嗎?”
彼得呼出一口氣,避開惠特的視線。“我也想原諒你。”
惠特或許不久後就會被原諒,但他不能忍受此刻的心結。“現在還不遲,我們走。”
彼得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去哪?”
“去報社。我想讓你讀那篇報導,如果你不喜歡,我會盡我所能撤下它。你的手提箱就暫時留在這兒──”他望進那雙為難的藍眼睛。“好嗎?”
彼得蹙眉,但終究把公文包放下了。惠特喜出望外,趕忙将人催出門,兩人在濕淋淋的路上疾步前往43街,通過旋轉門,直達編輯室。惠特四處不見哈德利,只好抓緊機會問芭芭拉,後者正靠在辦公桌前,一邊用修剪精致的指尖繞着一縷紅色卷發,一邊朝着話筒另一端的人大嚼八卦。
“我交來的報導在哪裏?”他問。
芭芭拉一手遮住話筒,手肘支在桌上傾身。“親愛的,你說什麽?”
“那篇寫傑拉德·多靈頓的。查理給你的手稿。”
“噢,那個啊。”芭芭拉的注意力飄到彼得身上,她投去一個充滿魅力的微笑。“你一定就是樓下新來的小可愛吧。”她将話筒抵在襯衫褶襟上,伸出一只手。“我是芭芭拉·埃利奧特,但你叫我寶貝就行。”
彼得的笑容充滿紳士風度又不失幽默。“很榮幸認識你,寶貝。”
惠特放棄了,他自己動手去翻打字機旁那堆文件。芭芭拉生氣地啧了一聲,用話筒把他的手打開。“別弄得一團亂行嗎?我幾百年前就把你的報導打出來了,它已經到樓上了,親愛的。不過說到多靈頓──”芭芭拉再次掩住話筒,用她圓圓的藍眼睛來回打量彼得和惠特。“誰猜得到他是這樣一個好人呢?”
彼得盯着她看的表情就好像她突然長出了一對翅膀。惠特簡直想給她一個吻。“我們要去找它了。謝了,寶貝。”
兩人來到四樓,惠特在亂成一鍋粥的排字工間穿梭,彼得跟在他身後。終于他看見了正在忙碌的羅伊·巴特利特,手上便是一疊用黑色鉛筆标注的稿件。他無視對方抗議就把整疊搶了過來,開始翻找那篇報導。
羅伊在他身後張望。“好歹告訴我你在找什麽吧?”
“多靈頓那一篇。你有看到嗎?”
羅伊笑了。“你在說笑吧?那篇早就在這層的每張桌子上被傳個遍了。還有人打賭那是不是你捏造的。”
“上頭寫的千真萬确。”惠特把那一疊稿件還給對方,四處張望。“到誰手上了?你知道嗎?”
“聽說最後是英格拉姆拿走的,他大概已經開始排字了。”
惠特咬牙。“謝了。”
他招手讓彼得跟上,經過一列排字機時,羅伊從後頭喊道,“史塔德!幹得好啊。”
彼得斜眼打量惠特。“你究竟都寫了些什麽東西?”
“一分鐘內你就會知道了。”
英格拉姆正彎着腰審閱一幀排字框。惠特靠近了些,不然他的聲音就要被周圍轟隆作響的打字機運作聲淹沒了。“多靈頓的報導呢?”
英格朗雪白的眉毛在鏡片上方揚起,那雙綠眼依然銳利。他從凳子上拿起一疊複印件,抽出最下方的一張。“你不會要撤回吧?”
“這就要由多靈頓先生決定了。”惠特将文件交給彼得。
英格朗的眉毛揚得更高了,但他不置一詞,繼續工作。彼得似乎這才明白自己被賦予的權力,他無視周圍的熙來攘往,沉默地站在那兒,朝稿子瞧了一眼,然後把它舉到英格朗的臺燈下方;但他幾乎還沒開始讀便濕了眼眶。惠特才發現,報導的标題──《一位父親的禮物》──被原封不動采用了。彼得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來讀完它。
惠特推着他遠離機臺,進入最近一部電梯,按下頂樓鍵。門阖上之前彼得就再度讀了起來,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惠特想環住對方的身軀,但這一刻讓彼得徜徉在他筆下文字的感覺太過美妙,反而讓他收回了手。他不願貿然闖進彼得此時身處的寧靜之地,因為在那兒共融的回憶是彼得和他父親僅剩的連結了。
電梯停下,惠特又按了個鍵讓它繼續運轉。彼得壓根沒注意到。他們快到達一樓時,紙張從他手中飄落,他的視線追随向下,彷佛舍不得那些文字。當他再度望向惠特,他已然冷靜下來,那雙眼中是無盡的藍,裏頭閃閃發光的不只是淚水,更飽含不再孤軍奮戰之人所擁有的釋然。
彼得轉身在那排電梯按鍵中按下了四樓。惠特忍不住問,“你确定?”
彼得似乎說不出話來。他用雙手緊緊抱住惠特,濕透的雙頰貼上他的頸窩。惠特感覺到彼得倉促地呼出一口氣,希望這多少能帶走一點兒對方的悲傷。彼得心不在焉的撫慰中帶着一絲諒解,讓他也放下了一顆心。“我太他媽沖動了,”他喃喃說,“因為我以為你能理解我的。你好像總是懂我。”
彼得輕嗤一聲,抽身吻住他。“你可別還利用這點來占我便宜了。”
“我忍不住啊。你對我太好了。”
“我不會每次都這麽講道理。”
“是嗎?”惠特掩不住笑意。電梯停下時輕微的反彈提醒了他們即将回到他人視線之中,他下意識拉開兩人的距離,即使他不想這麽做。
放手的不舍也浮現在彼得的臉上,但他笑了一下,好奇的神色就壓過了感傷。“你是真的相信吧,”他遞出稿子,“相信你自己寫的每一個字。”
“我在這方面還挺多愁善感的,”惠特也笑着說。
彼得沒有理會他玩笑的回應。“我們還來得及讓它登上明天的報紙嗎?”
“沒問題的。等會兒我要趕緊去趟游民之家,免得在我把置物櫃裏的東西取出來前就被人清空了。那可是我僅剩的家當了。”
“你不只剩下那些。”離開電梯前,彼得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把報導還給英格拉姆之後,惠特去游民之家領回他的個人物品,彼得則回街尾的酒店退房。惠特交還鑰匙,朝游民之家那簡陋而實用主義的內部陳設望了最後一眼,打從心底感激自己終于得以離開這裏。盡管他将永遠銘記這是他遇見彼得的地方,但他知道,要到很久以後自己對這裏的回憶都才會從慘淡變為甜美。
走上人行道時,他遇見正要進門的吉米。“他們還沒把你趕出去啊?”
吉米捶了下他的手臂表示招呼。“你也知道我存了好一陣子錢,今天終于買下來了。”他拍了拍大衣口袋。“雖說看起來不怎麽樣──”
“你這傻瓜,她愛你,她不會在意這種事的。”惠特把他拉到一邊以免擋住經常出現的房客。“你什麽時候要找個房子住?”
“大約下周吧。對了,彼得怎麽樣了?”
“好多了。哈洛德呢?有沒有什麽好消息?”
“沒,不過他滿懷希望。”吉米笑了,“他說他想快點找個房子,好再洗一次泡泡浴。”
“确實是人生一大享受啊。對了,吉米,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吉米的雙眼亮了起來,彷佛就在等這個機會。“盡管開口。”
惠特開口了,盡管不抱多少希望,但他近來已對好運寄予了無可救藥的期待。他在第一道陽光出現時起床,跑出門買了份時報回來給沉睡中的彼得。他們在惠特的客廳裏拼湊了一張臨時的床墊,因為原先那張被收回去了──惠特猜測是被屋主賣掉了。
所以他們只能把沙發座墊和罩着家具的毯子扯下來鋪在地板上湊合,但惠特知道,這晚他和彼得就算睡在人行道的一隅,也會如同置身天堂。出門時他順路買了雞蛋、培根、咖啡和鮮奶,當彼得盤腿坐在地上讀報,他就在一旁準備早餐。他注意到彼得是多麽小心地翻閱那份報紙,看來至少有一期不會跟蛋殼和咖啡渣一起給扔出門外了。
吃完早餐後他們把毯子收好,又徒勞地細讀了遍報上的征人啓事欄。“看來你得用老派的方法找工作了,”惠特說,“我們該慶幸今天至少沒有下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興奮的談笑聲,惠特明白過來,這是老天爺給他們的第二次眷顧。“天吶,他們要吵醒整座曼哈頓了。”
他打開門,只見一群上氣不接下氣,卻笑逐顏開的人;吉米、哈洛德;還有兩個惠特認得但想不起名字的人。四人像在慶祝勝利的游行隊伍裏一樣将一張高背椅扛在肩上,那張椅子很快被擱在目瞪口呆的彼得跟前。
“就是這一張沒錯吧?”見彼得光站在那兒盯着它看,吉米問道。
“是這一張沒錯。”惠特和吉米握手,低聲表達感謝,吉米只是揮手阻止他。
“這又不什麽難事。喬治跟哈洛德出了大部分的力,我跟弗蘭基呢,我們就出了張嘴。”吉米加大了笑容。“還砍了點兒價。那經紀人到後來只希望我們快點滾蛋。”
“椅子沒到手我們還不走了。”喬治的笑聲在他厚實的胸膛裏共鳴回蕩。“我猜他都想送我們算了。”
彼得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你們──這是你們為我買的?”
“我們集資買的,”惠特說,“我們想趁史密森把它打發走前攔截下來,看來我們到得正是時候。”他沒說是自己出了份子裏的大頭,但他覺得彼得應該猜得到這點。
不過彼得看起來茫然得只能陷進那張椅子。“我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麽。你們太好心了──”
“這是我們該做的,”吉米平靜地說,并伸出一只手。“我從沒見過你的爸爸,彼得,但我想這篇報導上寫的多少屬實吧。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如果你之後還需要任何幫忙,盡管向我開口。”
彼得起身和他握手,接着其他人也依次上前,神色裏有不加掩飾的感激。惠特發現再這樣下去自己就需要一條手帕了,于是轉移了話題,邀大家享用早餐。吃飯時話題無可避免地回到工作上頭,其他人似乎備受吉米鼓舞。讓惠特驚訝的是,他自己也被鼓舞了。不過兩個月前,他還覺得自己不可能再有這種心情。
至于彼得──他也正愉快地羅列自己在就業市場上的可能性。惠特只想吻他。當碗盤收拾好,客人皆散去,公寓恢複原狀,他終于等到機會。彼得找了個陽光充足的角落安置那張椅子,他坐在上頭,雙腳擱在惠特搖搖晃晃的腳墊上。惠特塞進他身旁的空位,半坐在他的大腿上,兩人雙腿交疊。“也許我能在報社給你找份工作。”
“最好不要。那樣你可能很快就會厭煩我了,到時我還能去哪兒?”
“去釣鳕魚?”
彼得似乎有點意外,接着又害羞地笑了。“我不想去了。至少不想一個人去。”
惠特也笑,“現在是誰對誰抱有期待啦?”
“我沒有啊,我只是喜歡你。”
“真的?你是不求回報、如癡如狂、永遠不變地喜歡我嗎?”
“很有可能。”
“聽來我的好運還沒完全用光啊。”
彼得的嘴角勾起一個淘氣的弧度。“我倒覺得自己還剩了一點好運,托一位名叫惠特比·勞倫斯·史塔德的先生的福。”
惠特佯怒,“是誰告訴你的?”
“我打電話去時報問的。”
“不可能吧。”
“寶貝可是相當樂于助人的。”
惠特搖着頭笑了。“你确定不想來報社工作?”
“當主編?”
“當送稿小弟。”
“我現在會炒蛋了,”彼得出言提醒。
“噢,當然啦,這是收複曼哈頓的第一步。”換作從前,惠特絕不相信一雙樂于助人的手加上一顆慷慨分享的心就能辦到這麽多事。然而現在他只覺得,或許再沒有其他方法了。
彼得伸手越過惠特,用一根指頭掃過椅子旁邊的黃銅臺燈,留下一道塵跡。“可我們都連這間公寓都還沒收複呢。”
“它這個樣子已經自成一格了。”惠特利用了姿勢上的優勢将彼得拉過來親了一下。“圖個吉利。”
彼得的笑容柔軟下來。“好像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會擁有多到足以分給別人的好運。”
“嗯哼,不過我在想……”惠特表情嚴肅地看着他。“我們可能要先确認一下。”
“曼哈頓還在等着呢,”彼得低語着打趣。
惠特深深吻住他,對方響應的吻溫暖得足以撫慰經過無數寒冬之人。世界上的其他角落還沒從傾頹中複原;但他自己的人生毫無疑問正在好轉。“曼哈頓……”他輕笑出聲,“就讓它等着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