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院中無梅,卻有若明若顯的冷香。
香味彌散在風中,源頭是花,還是人?
只有兩條眉毛的陸小鳳,臉光滑得就像才剝殼的水煮蛋。
也虧得守門的人精明,竟然從他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的臉上依稀找到了陸小鳳陸大俠的影子,一溜煙地跑去找葉孤城。
花滿樓打趣道:“他大概是看見兩條眉毛的陸小鳳之後反應最快的人。”
其他人,哪怕對陸小鳳再熟悉,看見人時總免不得愣一下,然後再将信将疑地将他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好好打量一遍,再小心翼翼地問一句:“可是陸小鳳陸大俠?”
烏龍事件這段日子他們見得可多。
陸小鳳道:“葉城主的仆人,自然也不同凡響。”
話語間已經有了驕傲的痕跡,畢竟和葉孤城這樣的仙人做朋友,本就是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婢女出來道:“城主請客人進來。”話語中的恭敬,就仿佛陸小鳳他們看得不是一個朋友,而是什麽不得了的大貴族。
事實也是如此,葉孤城是人中的貴族,劍中的仙。
與西門吹雪一樣。
白雲城的仆從都很守規矩,出來只為告知,不該他們說的話,一句都不說,靜靜地出來,又靜靜地退下,比路邊小石子的存在感都要低。
西門吹雪走在陸小鳳後面,從進門開始,便沒有吐出哪怕一個字,但他的眼睛,卻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就好像天上的銀河,熠熠生輝。
陸小鳳已不再苦笑,他現在根本分不清,讓西門與葉城主相見究竟是好是壞。
但他唯一确定的是,這兩人,總有一天會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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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又擡頭,他忽然發現眼前的景色為之一變,并非從初夏變成寒冬,只不過多了一個人。
一個一襲白衣的人。
陸小鳳的一招雙子綻放出不一般的光芒,這一刻,他的心湧上一股暖流,這是友情!
不需要訴諸言語,只眼看見葉孤城,便能猜到他為自己和花滿樓做得一切,一個在無論怎樣緊急的情況下,都能信任你,幫助你的朋友,是多麽的值得珍惜!
他是一個浪子,但浪子也是會有朋友,也是會有友情的,陸小鳳的朋友很多,但真正的,他可以随時随地為之奉獻生命的朋友卻沒有那麽多,但葉孤城,無疑列入了這行列。
然而,讓陸小鳳沒想到的是,他走路的速度或許已經夠快,但還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些。
陸小鳳:???
雪白的衣角從他身邊翻飛,留下一道優雅的弧度,白底黑面的短靴踩在堅實的土地上,飛揚的塵土附着于鞋面,主人也并不在意。
花滿樓光憑耳朵就能聽出一切,他微笑道:“看來西門莊主很急切。”
何止是急切!
陸小鳳目瞪口呆,看西門吹雪的眼神就好像見了鬼。
他現在的舉動或許說得上是失态?要知道,西門吹雪可是一個萬梅山莊被燒了或許都會看着火焰道一聲很美的男人,他的冷是浸潤到骨子裏的,因為對劍的執着,又或者是對道的追求,在陸小鳳認識這男人之前,他就一直很孤獨地活着,除了少得可憐的友情可以打動他,能夠點燃心中火焰的只有精妙的劍招。
陸小鳳很受女人喜歡,所以他有資格評點別的男人的桃花運,像西門吹雪這樣的男人,根本就不會有女人會靠近他。
又有哪個女人願意和一把劍生活在一起。
若女人都無法點燃他心中的火焰,那剩下的,怕就只有志同道合的知己了。
西門吹雪以不符合自己一貫形象的速度來到葉孤城面前,他的輕功也同樣很高,然,不同于葉城主的飄飄欲仙,他的速度雖然快,腳步卻很實在,就好似他厚重深沉的劍道。
葉孤城也在看他,目光冷冷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不錯。”他目光炯炯道,“葉孤城?”
葉孤城道:“不錯。”
兩人定定地站着,都如同青松一般筆直,凝重的氣氛于他們之間擴散開,這一刻,無論是誰,都無法插入兩人之間。
因為,他們正在進行,靈魂的對話。
劍客與劍客之間最直接的交流方式是什麽?
是他們的半身,是他們的武器!
西門吹雪将他随身攜帶的劍從劍鞘中抽出來,那動作,看得陸小鳳冷汗蹭蹭,他想要做什麽?
西門吹雪道:“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他的劍烏黑,與白衣勝雪的西門莊主不一樣,而他臉上的表情,也很冷,很嚴肅,很凝重。
這種嚴肅與凝重,本不該是人類會有的。
葉孤城也緩緩将劍拔出劍鞘,陸小鳳這才發現,往常跟在葉孤城身後的捧劍童子并不在,他那柄海外精鐵所制的雪白的刃在青天白日下反射出更加白亮的光彩。
劍刃一黑一白,遙遙對立。
葉孤城道:“此劍為海外寒鐵精英所鑄,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風驟起,初夏的風,帶熏人的暖意,尚且不知出處如何的暗香浮動,低頭,便可看見橫斜的樹影。
風,是暖的,但人,卻是冷的。
陸小鳳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切齒的寒意,并非殺氣,而是兩個頂級劍客的劍意,以葉孤城與心門吹雪為中心,向外擴散,被波及的人無一不感到齒冷。
因為他們練得,都是殺人的劍,既然是殺人的劍,怎麽會沒有肅殺之意。
葉孤城眉頭不見舒展,也并不起皺,他定定看向西門吹雪道:“劍之道,為何?”
西門吹雪冷冷道:“劍道之精髓,在于誠。”
他又道:“誠于劍,誠于人。”
葉孤城道:“劍之道,不在于人。”
西門吹雪眉頭皺起,道:“何解。”
葉孤城道:“誠于劍,誠于心。”
一人一心,似乎代表了兩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冷汗,已經從陸小鳳的額頭上緩緩落下,他以精明的眼打量四周,隐藏在暗中的護衛全部出現。
他們有的是看門的壯丁,有的是掃地的小姑娘,但無一,都擁有武者的眼神,
他們的眼神,像饑餓的鬃狗,又像在天上盤旋的禿鹫,完全不受西門吹雪身上的氣勢所影響,随時随地,都能猛地撲向他,展開暴風驟雨般的攻擊。
陸小鳳從未見過此忠仆,而且一見還這麽多,他們對白雲城主的忠心耿耿可見一斑。
只要是習武之人,就不可能感覺不到西門吹雪身上的那股氣勢,就算陸小鳳自己,想到自己會有西門吹雪這樣的敵人,都會心有餘悸,忍不住一個激靈。
因為,那實在是很可怕的一個敵人,陸小鳳的兩根手指頭,真不想試試西門吹雪的劍有多快。
白雲城主的仆人中不乏高手,但絕對沒有能與西門吹雪有一拼之力的高手,既然這樣,還敢以看待獵物的眼神看他,只能證明他們太忠心。
所能看見眼裏的東西太少,只有葉孤城一人。
然而,葉孤城卻皺眉沉聲道:“退下!”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場的,哪個不是耳聰目明之人,葉孤城一發聲,哪怕仆從再警惕,再對西門吹雪有意見,也只能收掉手上的武器。
他們對葉城主的服從,是絕對的。
陸小鳳眼尖一瞅,竟然看見出自好友朱停之手的暴雨梨花針機關盒,他眼皮不住跳動,這些仆人若動起手來,也實在是太可怕了。
冷凝氣氛破,葉孤城反手将白亮的刃插回劍鞘之中道:“西門莊主,請。”竟是實打實的待客之禮。
陸小鳳眼見着西門吹雪也柔和了表情,将烏黑長劍收入劍鞘中,以對他來說萬分柔和的表情道:“有勞,葉城主。”
他們似乎交流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說,所有的言語都彙聚在眼神之中,實打實的一眼萬年。
花滿樓松了一口氣,這般冷凝肅殺的氣氛,他最不适應,現松懈下來,反而安慰陸小鳳道:“不管怎麽樣,結果總是好的。”
兩位頂尖劍客,似乎已經認同了對方的道。
道,這真是一個玄而又玄的詞,陸小鳳搖頭感嘆,恐怕也只有像葉孤城西門吹雪那般驕傲寂寞的人,才能看見最頂端的風景吧?
可惜的是,陸小鳳并不想看見,因為那實在是太孤獨,太寂寞。
兩位劍客的心情似乎都很不錯,就算常年缺少表情的西門吹雪都帶着微笑,并非陸小鳳見過的譏诮笑容,他笑得很輕松,旁觀之人,都仿佛能被西門吹雪的笑容感染。
陸小鳳不由感嘆道:“我從來沒見他笑得這麽開心過。”
花滿樓道:“因為你不是葉城主。”
好在,他們這次來的重點并非西門吹雪,而是陸小鳳與花滿樓卷入的大麻煩,葉孤城并沒有因為見到“知己”就抛棄兩朋友,而是安排他們直接進入了會客室。
他當然不讓地坐在上手,看向陸小鳳的眼神帶有顯而易見的嘲諷,葉孤城道:“看來你最近過得很不錯。”
陸小鳳只能報以苦笑道:“你覺得我過得不錯?”
葉孤城道:“連兩條邋遢的眉毛都剃掉了,何止過得不錯?”
有關他的胡子,陸小鳳已經接收太多好奇的眼神,但他不得不說,葉孤城依舊是最狠的一個,身旁還有一個西門吹雪對他報以同樣嘲諷的笑容,傷害加成雙倍。
陸小鳳感嘆道:“我真是不應該帶西門一起來。”
他道:“你們連笑起來都一模一樣,莫非這世界上的頂尖劍客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當然不可能,西門吹雪是西門吹雪,葉孤城是葉孤城。
陸小鳳道:“有關我陷入的大麻煩,你知道了多少?”
葉孤城冷笑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陸小鳳心道果然,又道:“那天在珠光寶氣閣的果然是你?”
葉孤城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去珠光寶氣閣,可是有了什麽發現?”
葉孤城道:“我只不過是去等一個人。”
陸小鳳道:“誰?”
葉孤城道:“公孫蘭!”
公孫蘭?
在場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們實在是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葉孤城并不準備說實話,但也不準備全說假話,說話間七分真三分假,就算是頂聰明的陸小鳳也不會發覺有什麽不對。
陸小鳳道:“聽起來像女子的名字。”
葉孤城道:“不錯,她不僅是女子,恐怕還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陸小鳳倒吸一口冷氣,天下最美的女子,但他們卻都沒有聽說過名字,實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陸小鳳感嘆道:“那她一定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只有聰明的女人,才能學會在江湖人面前隐藏自己。
葉孤城道:“不錯,她不僅是一個聰明的女人還是一個易容大師。”
說到易容大師不得不想到司空摘星,但聯系現在的語境,陸小鳳竟然有了別的想法,他道:“莫非我見過她?”
葉孤城道:“你見沒見過他我不知道,但你一定聽說過她的名字。”
陸小鳳:“哦?”
葉孤城冷笑:“熊姥姥這個名字,想來你會很熟悉。”
陸小鳳大驚道:“她不是已經受了一整盒的暴雨梨花針?”如此嚴重的傷勢,怎麽會出現在珠光寶氣閣?
葉孤城道:“暴雨梨花針雖然不是什麽小傷,但也不是什麽大傷,只要有武林聖藥,想要康複也是很快的。”
陸小鳳嚴肅道:“那你可是等到了她?”
葉孤城道:“不曾。”
話語間,葉城主臉上又有嘲諷之意一閃而過,他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
他說的不是公孫蘭,而是公孫蘭身後的人。
公孫蘭身後的人在幹什麽?他正在珠光寶氣閣一通亂翻。
九公子的武功很高,輕功尤甚,來去之間,同一抹白色的幽靈,來無影去無蹤,根本不是正在狂亂的霍天青可以發現的。
霍天青是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男人,當陸小鳳等人一走,他便再也維持不住勉強的笑容,将池塘翻了個底朝天。
閻鐵珊的屍體只被草率地收斂,而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卻忙着拔除小池塘上搖曳的荷葉,将水抽幹,這實在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九公子躲在暗處,眼神犀利,臉上也好似結了一層淡淡的冰霜。
并非他對霍總管有和成見,而是天性如此,宮九看誰,眼中都有一塊堅冰。
前提是他不犯病。
跟着九公子還能活下來的屬下無疑不機靈,從來都不會自作主張行什麽蠢事,宮九不動作,他們也靜靜地看着。
宮九道:“他在找什麽?”
屬下已經很會察言觀色,也很能分辨九公子每一句話的意圖,所以他們都知道,九公子是在自說自話,而并非想從他們那求得一個答案。
然而,即便屬下不給答案,霍天青也不打自招,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暗處盯着自己,即使處于慌亂之中,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人能夠逃過自己的感知。
霍天青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他也很有自信的資本,但這點自信,在古龍欽點的超一流高手的映襯下卻不值得一提。
這世上庸人不多,但天才也絕對不少。
霍天青見四下無人,言語便肆無忌憚不少,一邊在池塘中摸索,嘴中也不停道:“飛燕,你在哪裏?”
飛燕?
宮九眼神一動,這世界上比他更清楚金鵬王朝事情的人不算多,因為知曉這王朝存在的人本來就很少很少。
九公子幾乎是個無所不能的完人,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就沒有一件事不知道的。
他對自己道:“飛燕,上官飛燕。”
已是知道躲藏在池塘中的人是誰。
事情好像一下子就能串起來,葉孤城特意到珠光寶氣閣找的是上官飛燕,至于原因,多半與公孫蘭有關。
這世上幾乎沒什麽能瞞得過九公子。
他忽然又道:“那裏,最近怎麽樣。”
他這一生,狂傲至極,野心膨脹沒有邊緣,自然不會把皇帝放在眼裏,但九公子也不得不承認,他那隔了一段親緣的兄弟,雖然日理萬機,武功見不得有多好,但人卻也聰明得過分。
若不是他一時大意,想來也絕對落不得被刺殺的結局。
一說到“那裏”,下屬就不淡定了,他的話中語氣不足,低聲道:“跟丢了。”
實在是很丢臉的一件事,明明小皇帝自己受着傷,武功也不如葉城主,身邊的護衛也見不得有多高明,但偏偏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都說狡兔三窟,他何止是有三窟,十三個,三十個還差不多,才成功跟了幾天,人一晃就不見蹤影,但現在也沒有找到。
說起來,他們能找到葉城主,也是因為九公子親自出馬,這夥人中,誰敢說自己能躲過葉城主的感知,輕功比他更好?
除了九公子,就沒有人了。
宮九倒沒有多怪下屬,他對小皇帝的了解比這些人深,知道他究竟是一個多麽可怕,多麽有手腕的人,哪怕是高深莫測的九公子,有時都會猜不透皇帝的行為,也只有南王父子才會愚蠢到膽大包天,敢對小皇帝行刺。
宮九敢說,如果他們沒有按捺不住提前動手,說不定小皇帝不會發現,因為他自己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南王敢于拉皇帝下馬的底氣究竟為何。
但他太急躁,也太打草驚蛇,或許是之前葉城主給他的打擊有點大,竟然讓南王失去了唯一值得稱道的隐忍,既然他已經露出狐貍尾巴,被抓到是遲早的事。
九公子腦筋一轉,暫時将神出鬼沒的皇帝放在一邊,而開始實打實考慮上官飛燕的事情。
宮九心裏清楚,葉城主家大業大,或許看得上金鵬王朝的財寶,但找到上官飛燕,第一目的定然是處理有關公孫蘭的事,自己的挑釁很有效果,而孤高的劍客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不接地氣。
他很聰明,并且行事不動聲色。
九公子忽然道:“公孫蘭,她的傷養得怎麽樣了。”
下屬道:“已經好了大半。”
她是以肉身接下暴雨梨花針沒錯,但奈何九公子這兒的杏林聖手實在不少,又兼之江湖人的命硬,這些日子調養下來,竟然好了大半,起碼能夠握劍,發揮超過七分的水平。
九公子雖然想一出是一出,維持興趣的時間又短暫,但起碼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對天外飛仙的渴望。
這世界上沒有他學不會的招式,而白雲城主的劍招,在他所見之中,已經最是精妙。
璀璨的光芒,想想就讓他的身體開始騷動。
九公子冷冷道:“公孫蘭,可以用了。”
屬下低頭道:“是!”
九公子的命令還沒有完,他又道:“你和我,一起去找上官飛燕。”
被他點到的下屬一臉懵逼,上官飛燕,不是說好被葉城主帶走了嗎?
所以九公子您不僅要公孫蘭去找葉城主,自己還要先一步跟在他身邊?
真的是十分難得見到就九公子對一個人如此上心。
丁獨秀是一個很清秀的小姑娘,除了被少數人所知道的鞭法,她看上去與任何小門小戶的娘子無異。
至于為什麽不是高門大戶,可能是因為她身上沒有那樣的氣質,不同于岚風朗月高高在上的冰冷,也不同于妹妹三秋的古靈精怪,她身上只有小家碧玉的溫婉。
但這樣平凡的氣質,放在人才輩出的白雲城中卻成了一種天然保護色,讓她可以不加僞裝便提着小籃子出門,沒有人會多看她,也沒有人會少看她。
一切都恰到好處,泯然衆人。
丁獨秀今天出門是為了采買,什麽綁頭發的帶子,江南特有的糕點,好不容易離開白雲城一次,總要買點城裏沒有的東西當做紀念。
并不是說白雲城不好,事實上,就是白雲城太好了,每天吃慣大魚大肉,偶爾吃一次清粥小菜便顯得格外美味,雖然丁獨秀身手不凡,但她畢竟只是一個愛美的小姑娘,平民家的小娘子注意好裝束,偶爾還是可以出去一下的。
但丁獨秀今天注定過得不平凡,她離街坊集市還很遠,便聽見了男人壓抑的呼喊聲。
習武之人耳目清明,幾乎瞬間她就脫下了小姑娘天真爛漫的外衣,露出猙獰的獠牙,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纏繞的鞭子,向着聲音的發源地走去。
那是壓抑到極限的呼聲,并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某種攀附在骨髓上的癢意,這份癢意可以讓再道貌岸然不過的君子失态,而冷酷的九公子也露出比情潮爆發還要激動數百倍的表情。
他在地上不斷翻滾,蒼白的臉上布滿紅潮,被疏離得一絲不茍的發絲散亂,雪白的衣袍上沾染了塵土。
跟他來的下屬早在宮九預感發病前就被他處理掉了,九公子絕對不會允許下屬看見他發病的一面。
只是一個秘密,知道秘密的人,都已經死了。
丁獨秀并不知道自己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她只是驚訝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連挎在胳膊肘的籃子落地都不知道。
宮九急切道:“打我打我打我打我打我打我快打我!”
這實在是很可怕的一種病,當他發病時,根本沒有神志可言。
無論在他面前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是一頭母豬,他都卑微到塵土中,請求他們給予自己的疼痛。
丁獨秀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并非仇恨,或者惡心得想吐,如果仔細看,便能在小姑娘古怪的神色之中看見一絲興奮。
這絲興奮是從何而來?
白雲城的人都很有個性,眼前溫婉的姑娘又是個中翹楚,她看着這樣淚水漣漣朝她呻吟的宮九,便覺得一陣手癢癢。
審問上官飛燕的三鞭子實在是太少,不足将她的能力發揮哪怕十分之一,但鞭刑這玩意兒,一旦開始,不抽個盡興總覺得好像有什麽遺憾,丁獨秀本來就處于這樣莫大的遺憾之中。
她是一個小姑娘,總有些少女調皮的心性,見宮九這樣一個沒有忍住,将鞭子在空中揮舞得嗖嗖響。
她道:“是你讓我抽的,我沒有主動動手。”
宮九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麽,只不斷道:“打我打我快打我!”
臉上充滿了扭曲的渴望與期待。
丁獨秀聽他說話,哪裏還忍得住,當時就一鞭子抽了下去,毫不留情。
她的鞭子可不同于方才纏了布的溫柔,小鈎子根根立,一鞭子下去便挖起一大塊血肉,又加之知道往哪裏打最疼,技巧比胡亂一通抽的沙曼不知道高出多少。
等到她抽了個爽時,九公子已經成了血人,身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但嘴上卻還不斷道:“打我打我打我!”
丁獨秀自己抽爽了哪裏還管他,直接将地上的籃子一拎,飛一般地跑了,她跑得方向并不是集市,而是葉城主的小院。
院子附近出現了這樣一個怪人,怎麽着也是要跟城主彙報一下的,這是她身為白雲城子民當仁不讓的職責。
西門吹雪随着陸小鳳他們離開了,因為他還要去找獨孤一鶴。
葉孤城以堅定到不能再堅定的表情目送他們離開,眼中滿含對于西門吹雪的欣賞和認同,這是兩位頂尖劍客之間的共鳴。
就連白雲城的子民都感受到了葉城主的改變,就仿佛他身上多了活人的氣息,不再那麽寂寞,也不再像是高高一人獨立于雲端的仙人。
因為雲端之上有了另一人的陪伴。
這與同陸小鳳同花滿樓交朋友是不一樣的,或許他沒有與西門吹雪交朋友,但他們無疑是世界上心貼得最近的兩人。
因為他們同樣寂寞。
想到這,仆從的眼中就露出欣慰的光,他對西門吹雪的感官比對陸小鳳好,只要是對葉孤城熟悉的人,都會對他有一絲絲的心疼,劍仙雖好,但未免站得太高,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也只能在地上仰望,而不能陪伴。
如果西門吹雪可以讓城主的心情變好,那勉為其難接受他,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
目送似乎心情很好的城主離開,關上房門,黏在他身上的視線才依依不舍地撤除,果然,無論是有表情的城主還是沒有表情的城主,都是那麽的帥氣。
葉孤城進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戶閉上,不讓燦爛的陽光射進屋子內。
窗戶是屋子與外界唯一的通道,當它閉上時,誰也不知道葉孤城在做什麽。
所以,在确定沒人能看見他時,葉城主做了一件非常不符合他白雲城主形象的事情,比劍還要筆直的背仿佛被抽走了脊椎,整個人以緩慢卻不容置疑的速度癱倒在了軟塌上。
就好像一攤和了水的爛泥,怎麽都扶不上牆的那種。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葉城主沒有如此放縱自己了,他的偶像包袱沉重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即使沒人看見,也嚴于律己,怎麽都不肯懈怠。
今天癱倒成爛泥,也不過就是因為見西門吹雪實在是太勞累,将他所有的精氣都吸走了。
葉孤城:腎虛。
短時間內并不能恢複他冷豔高貴的城主形象。
沒人知道葉孤城剛才崩得有多緊,別說他說的話,就算什麽時候呼吸,都是經過百般推敲才決定的。
生怕西門吹雪看出他實際逼格沒有那麽高。
葉孤城小心翼翼地癱着,很怕弄皺自己雪白的衣服,他想:今天總算是過關了,并沒有給西門莊主留下不良印象。
不僅沒有留下不良印象,他所想要擔心的應該是對方對他印象太好怎麽辦。
長時間落在肩上的沉重負擔一下子倒塌,葉孤城竟然産生了在軟塌上躺倒天荒地老的沖動。
再躺一下就好!就一會兒!
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
然,一軟軟的女聲忽然在門外響起道:“葉城主,您在嗎?”
葉孤城默默心塞,但身子還是躺在軟榻上,他沉聲道:“何事?”
氣勢真的是非常之足呢!
丁獨秀道:“我剛才在院子旁遇到一怪人。”她道,“白衣勝雪,卻在地上不斷翻滾讓人來打他。”
葉孤城:!!!
他騰地一下坐起來,心中的無語之情已展現在臉上。
一個一個,怎麽都來了???
不行,他要出去避避。
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