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意思是讓你們家屬有點心理準備,家裏有老人的話,還是盡量瞞着。”
我把這話轉告,肖航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媽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看着他。
“一個兩個兒子都是這樣,我是不管了,都是你們肖家的種,你氣死了你爸,你們自己去跟姥爺說!”
肖航被吓到了。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從小被溺愛,又學的體育,頭腦簡單,心智大概不超過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來自至親之人的惡意,自然會吓呆。
我媽和我爸并非自由戀愛結婚,我媽年輕時漂亮要強,拖到年紀大了,相親認識的我爸,剛結婚就有了我,好不容易我可以上學了,又有了肖航,兩個小孩拖足十年,一恍惚就到了中年,我常覺得她看我的眼神陌生,像動物世界裏那種當了母親之後不知所措又把幼崽吃掉的母親。
小時候看書,看到鄭伯克段于鄢,看到鄭伯的母親給他起名叫寤生,因為厭惡他,寧願串通他的弟弟殺掉他。十歲的我也是這樣大哭,幾乎嚎啕起來。
我常覺得她恨我。
小孩子總是這樣,天性愛母親比較多,遇見齊楚前我常想,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把我母親送回家,肖航情緒仍然接近崩潰,總不能讓他跟媽再待在一起,免得再受刺激。十九歲的男孩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們學校有個學生,考研失敗,被家長罵了一頓,八層樓上跳下去,摔得不成人形。
肖航從昨天到現在還沒睡,我讓司機直接送他回我家,打了電話跟齊楚說了情況,讓他幫忙看着點肖航。自己回醫院,去聽他們分析治療方案。
院長說蘇醒機會只有百分之十。
總是這樣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救。
我沒想過我爸不在了我怎麽辦,他還不到六十歲,肖航去年剛上的大學,他還什麽都不懂。
如果他不在了,我以後如何跟我媽相處。
在醫院守到天亮,情況仍然沒有好轉,那個副主任來勸我回去休息,說這事急不來,家屬要保重身體,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我拿着一堆病歷資料,渾渾噩噩下樓,竟然在二樓撞見淩藍秋,她剛好進電梯,也拿着一堆單子,臉上也沒什麽笑容,問我:“你父親怎麽樣了?”
“心源性猝死搶救過來了,現在深度昏迷。你呢?”
“小事。”她把一堆病歷胡亂塞進名牌包裏,抱着手,手指神經質地敲着手腕,這是一個想吸煙的動作。她給我的印象是不管什麽時候都妝容精致得體,氣場也足,今天卻很是反常。
我上車時忽然想起來,二樓是婦産科。
回家時齊楚正等着我,默不作聲接過我外套,倒了溫牛奶給我喝。
“肖航呢?”
“在睡覺。”
我坐在桌邊喝牛奶,臉上像是被凍木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齊楚也安靜坐在我身邊,他這人就是這樣,能唱最好的情歌,卻連一句情話也不會說,嘴笨得很,再大的事,也只會這樣靜靜坐在你身邊。
“我把那個節目推了。”齊楚忽然道。
淩藍秋給他接了個音樂節目,當評委,齊楚這人私底下其實也很能刷觀衆好感度,因為長得好看,五官輪廓好,不像有些人只在鏡頭下好看。他脾氣也好,有風骨,又很淡定,除了有時候太冷,沒有別的毛病。
這節目還是我跟淩藍秋建議的,淩藍秋當時笑着說:“肖林你不混娛樂圈真是太可惜了。”
她一直說我對人性看得透,很适合進娛樂圈,不适合在學術圈混。
我沒想到齊楚會把這節目推了。
他大概也從我臉上看出我爸情況有多嚴重,所以空出一段時間來陪我。
我應該感動,但是大概痛苦得過了度,心髒開始自我保護,整個人都是遲鈍的,看着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去看看肖航。”
肖航睡在客卧,因為齊楚的緣故,我家常年沒有客人,那裏連被子都沒有,齊楚對家裏的事一概不懂,找不到被子在哪,竟然把我收在一起的幾條空調被翻出來了,肖航亂七八糟地裹着,睡在床上。
我沒開燈,怕他冷,給他加了床被子,正準備出去,聽見肖航低低地在背後叫了一聲:“哥。”
我們年齡相隔大,玩不到一起,但我總記得他小時候長得很可愛,跟屁蟲一樣跟着我,後來忽然就長大了,一下子就陌生起來。
“怎麽了?”
“我跟爸出櫃了,爸沒說什麽,反而媽很生氣,我以為他沒事的……”他聲音裏帶着哭音:“媽說爸是被我氣死的。她說我是變态,是怪物……”
我知道她能罵得有多難聽,大概和我當初出櫃時差不多。
我爸反而不介意這些,他是公費留學,當醫生,光怪陸離的事見過不少,當初我剛和齊楚在一起,戰戰兢兢去探他口風,他笑起來,讓我坐下來,告訴我他最好的朋友,當年留在了國外,也是和我一樣的,性取向和人的品質無關,家人永遠會支持我。
然而我媽不想支持我。
她恨我入骨。
這些年她和我爸吵架時我也聽出端倪,她有心結,我爸的那個朋友我見過,已經在國外定居,一直獨身,文質彬彬,拿到大學的終生教授,回國探親,跟我爸喝酒,談笑風生,眉眼裏還是少年意氣。
我媽最氣的時候,連我和我爸一起罵:“你們肖家一家都是變态,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葉仲宣現在還想着你呢,你們騙了我一輩子!”
所以她罵肖航:“都是你們肖家的種不好!”
我當年認真問過我爸,我爸猜到我話裏意思,也看着我眼睛,認真地告訴我:“你爸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我如果愛一個人,一定會沖破一切阻力,不會為了世俗眼光犧牲無辜者的一生。我當年是真的欣賞你母親……”
我當時十九歲,我想他說的應該是真話,因為我曾看過家裏的老相片,我母親年輕時候不比現在任何一個女明星差,哪怕是黑白照也光彩照人,我和肖航的相貌都遺傳了她。我見過她當年在講臺上的照片,意氣風發。
只是生活的瑣碎,把這份意氣磨沒了。
我知道當初是我外婆逼着她嫁人,不嫁就跑到學校大鬧大罵,讓校長都下不來臺。
然而我外婆去世時,她哭得最傷心。我那時候還很小,四五歲吧,是冬天,只記得靈堂很冷,人很多,我穿着毛茸茸的外套,茫然地跟着磕頭,因為我不肯哭,她把我帶去一邊,扇我耳光,說我冷血,把我關在黑漆漆的小屋子裏。
所以我很懂人性。我知道她打我是因為她其實恨外婆,只是這恨意在孝道的枷鎖下無處可逃,只能通過我來發洩。她恨我是因為我成了毀掉她事業的罪魁禍首,她一輩子記恨葉仲宣,因為她無法原諒我父親竟然會不愛她,她需要找一個理由,否則她就得承認她變成了自己年輕時最不屑成為的那種人。
所以我很欣賞淩藍秋。
她總是雷厲風行,不勉強自己做任何違心的事,自然也不會需要任何人來替她承擔後果。
我相信她會愛自己的小孩,不管那個小孩來得多麽意外。
睡了一覺醒來,發現一切不是噩夢。
我要去一趟學校,請長假,然後去醫院看我爸。
肖航是哭着睡的,十八九歲的男孩子哭起來大概都是這樣,因為覺得丢人,所以鑽進被子裏,只露出毛茸茸的後腦勺,像只被人痛打過的小獅子。
到了學校,找不到停車位,只能遠遠下了車,一路走到辦公室,請了假出來一看,天色漆黑如墨,像是要下雪。
風刮得像世界末日,天已經黑到看不清街對面人的面目,路過的人都神色匆匆,地上結了冰,滑得很,我走到自己車附近,終于一腳踩滑,摔倒在地。
這一摔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我整個人靜靜地趴在地上,有一段時間都覺得大腦放空。
就在這時候,我看清了我車後面的那個人。
是那個乞丐。
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他正面,他身上裹着累贅的髒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絮,他的手腳都以一種詭異的姿态扭曲着,臉上不知道是髒還是長滿了瘡,看不清本來面目,他看起來年紀并不大,似乎有話要對我說,然而張了張嘴,裏面卻一片漆黑。
他沒有舌頭。
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被人毀壞,總之他沒有舌頭,即使拼命張大了嘴,也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這畫面惡心又讓人覺得可憐,我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讓我想起那些都市恐怖故事裏被抓去斷手斷腳在馬戲團表演的人,完全不像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