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只是像個野獸一樣活着。
但是他的左手上竟然戴着一個指環,也是污損的金屬,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一個殘疾乞丐,為什麽會戴着一個戒指?
那些恐怖的都市傳說頓時都湧了上來,他大概也發現我注意到這戒指,竭力地朝我爬過來,我連連後退,拿出手機來打電話報警。
警察快到的時候我離開了。
這段插曲給了我不詳的預感。
我到家的時候接到電話,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我爸的昏迷指數是9。
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植物人的昏迷指數也不過是10。
因為在ICU,連陪護也不知道如何陪護,只能坐在醫院的走廊裏,看走廊盡頭的窗口飄下雪來。我最深的那些壞記憶全是在下雪天,有一次是在中學,叛逆期,為了文理分科跟我爸吵架:“那你們不如不要生我出來!”
因為這句話,我爸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歲。
十多年過去,我仍然在為這句話後悔。
我沒有機會跟他道歉了,我知道。
那個副主任來查房,看見我,讓我去空置的病床上休息一會兒,我說不用,然後在長椅上打起盹來。
又做夢,夢見非常可愛的小孩,像個糯米團子,穿着奶白色的奶牛外套,頭上有兩個嫩黃的角,捏起來軟軟的,我覺得好笑,奶牛都是母牛,怎麽會有角。
醒來覺得很無稽,怎麽會夢見這樣的衣服,而且細節如此清晰,我小時候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服,肖航也沒有。
守了一天,天黑時打電話給我媽,仍然是被冷嘲熱諷,坐電梯下樓,竟然又撞見淩藍秋。
兩次都在婦産科樓層,她都懶得裝了,而且這次帶的包小,塞病歷塞不下,幹脆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開了車來嗎?”
“嗯。”
“路滑,坐我的車吧。”
我印象中她有一輛非常昂貴的車,即使在她這個身價也是貴的,配了司機,我知道她有個多年的男友,是世家子弟。
現在她不開那輛車了,換了個司機,開了一輛小房車,裏面很寬敞,她習慣性地上車就開冰箱,問我要不要喝酒,然而大概是想起來現在自己的身份,又把酒放了回去。
剛開始有點太安靜,然而她很快就說道:“我要休假。”
“好。”
“我會換個經紀人來帶齊楚,我自己去美國呆一陣子。”她直截了當告訴我:“等生了就回來。”
“不是樂盈嗎?”
樂盈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我這種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也是圈內經紀人,有時候她忙不過來,就讓樂盈幫忙帶一陣齊楚。
淩藍秋很久沒說話。
快到家的時候,她忽然說:“我未婚夫出軌了。”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聽懂了。
“跟樂盈?”
“恩,跟樂盈。”
這對話狗血得像以前就發生過。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不覺得跟淩藍秋交淺言深,大概因為我們早已經神交許多年,彼此充滿敬意,但也許是都太忙的緣故,一直沒什麽接觸。
淩藍秋大概也在這樣想。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她躺在靠背上,懶洋洋地笑:“真奇怪,我們為什麽沒成為朋友?”
“大概因為齊楚吧。他不在你身邊,就在我身邊,我們倆都覺得自己擁有的那段時間太少,所以沒機會做朋友。”
淩藍秋大笑起來。
“陪我喝酒去吧?”
“你現在能喝酒?”
“不能,”她對着我笑:“但是能看你喝,過過瘾也好。來吧,一醉解千愁。”
“算了吧,我還得回家做飯呢。”
齊楚不在家。
桌上倒是留了張紙條,上面是齊楚的字跡:我爸身體出了點問題,我去看看。
真是天下的難事都湊一塊了。
我拿出手機來打電話給齊楚,這才發現自己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響倒是響了,但是接起來,那邊是聲音卻不是齊楚。
“林哥嗎?”景莫延的聲音有點也不像自己的便宜爸出了事的樣子,幾乎帶着笑意:“齊楚哥哥在病房裏跟齊叔叔說話呢,你等會再打過來吧。”
我胸口火起,說聲:“好。”挂了電話。這才發現那張紙條上,有着一個歪歪斜斜的笑臉,顯然是景莫延後添上去的。
真是發脾氣都不知道從何發起。
也許是事情壞到一個地步,人反而會變得堅強起來,我仿佛漸漸習慣了這些事,就連半個月之後我爸拔管我也沒有再強烈地痛苦過。
就算是醫生,整天看別人的生離死別,知道要理智治療,不要給病人造成無謂的痛苦,但是我爸拔管那天,他手下的醫生護士還是哭成一團。
我反而很平靜,安靜坐在他床邊,我以前聽說過一個說法,說植物人其實可以感覺到疼痛的,只是不能表達出來。
氣管切開,下胃管,擦身,褥瘡,這些都很痛,如果他真的還能感覺到的話,這半個月其實都很殘忍。
但是如果他真的能感覺到,我也許就舍不得放棄了。
一切維持生命的設備都切斷後,腦電波徹底消失還要一段時間,一般醫院會有一個專門的實習生來記錄死亡時間,我還記得以前他跟我說過的故事,說有個病人堅持了很久,一直到心心念念的小女兒從國外趕回來才徹底死亡。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體溫在漸漸消失,很慢,像屏幕上那條曲線,越來越微弱。
直到最後一刻,仿佛有人在高高的天上敲響無聲的鐘,叮的一聲,所有線條全部消失。
肖航又大哭起來。
我像是在雪地裏凍了太久的人,麻木了,所以也不怎麽覺得,平靜地操持後事,聯系殡儀館,火化,墓地早就選好,在家附近辦的喪事,一切從簡,不過讓他的學生故舊有個地方來吊唁。
最近的時間不知道怎麽過去的,渾渾噩噩,竟然也沒覺得痛苦,只是茫然,像丢失了魂魄。這大概是我大腦的保護措施,我常覺得仿佛上一秒還是許多年前某個非常難熬或者記憶深刻的瞬間,下一秒就到了今天。以至于我常常覺得回憶裏有大片模糊,不知道怎麽就快到了而立之年。
這段時間真是跟醫院結緣。這次過來是來搬我爸在醫院辦公室的東西,同事都幫他收拾好了,我開車來搬走,一箱一箱搬下樓,全是書,其中一箱上面擺着我們的全家福,上面我和肖航都很小,我剛上高中,肖航還是個小孩子。
我把我爸的東西搬回家。
老式的宿舍樓總是這樣,髒且舊,樓下還有鞭炮的殘渣,混合着黑色火藥的肮髒紅色,被掃成一堆,風卷着一張碎報紙飛過來,上面有個我從來沒見過的明星。
我媽坐在客廳,沒開燈,電視上放的不知道什麽時候的節目。
我叫了她一聲,她頭也不回,說了句“菜在廚房,自己熱。”
這對話像重複過許多遍。
盡管我從小學就知道,她是不會像等肖航一樣熱着飯菜等着我回家的。
“我等會還要回去,不在這吃了。”我把東西放好,我爸書房裏挂着他照片,不過這幾天時間,已經落了灰。
出去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聲:“肖航最近在學校好像有點不太安心。”
不只是不太安心而已,他天天逃課,老師打電話給我。他高中選學體育是自己做的決定,事實上他文化課成績也非常好。
我媽沒說話。
我出門的時候,她忽然說:“有個好榜樣在這,他怎麽安心。”
這話擺明是沖我來的了。
她連肖航的性向都怪我。
“我并不知道我給肖航做過什麽榜樣。”我竭力平靜,仍然感覺喉頭有熱氣沖上來,一直沖到鼻腔裏。
她說:“你是他哥,他不跟你學跟誰學?”
“我讀到博士畢業,不見他學我。他喜歡男人,你就覺得他學我了?”
“那是,這世上的事本來就是學好難,學下流事可最容易。”
我過完整個冬天,從來沒覺得像這一刻這麽冷過。
“我大學就離開家,一年見不了肖航兩次。為什麽你還要把他的事怪到我頭上,是不是肖航永遠是好的,是對的,壞的都是跟我學的。”我不知道這句話為什麽會脫口而出:“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不怪我!”
但是她毫無動容。
“你會舍得死?我被你氣死才是真的!”她看着我,眼中滿是怨毒:“你這個怪胎,變态!你爸就是你氣死的。你還想氣死我嗎?”
也許是生理原因,我的眼淚一直滾落下來。但我看着她,并不想再争辯,只是覺得憐憫。
我知道她快被生活折磨瘋了。
我沿着昏暗的樓道往下走,一邊走一邊打淩藍秋電話:“出來喝酒。”
淩藍秋大笑:“想通了?一醉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