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張炀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姐姐張黎牽着他在樹林裏走,張黎拎着小籃子,籃子裏放着五顏六色的蘑菇。
張黎說:“等回家我做蘑菇炖肉給你吃!”他盯着籃子裏的蘑菇,狂流口水。
可是,兩人怎麽也走不出樹林。他累了,不想走了,賴在地上大哭。
張黎說:“你再哭,我就不要你了!”他還是不停的哭。等睜眼時,姐姐已經走遠了。他追着喊她:“姐姐,姐姐,姐姐——”
張黎聽到了,回頭看了他一眼,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轉身,繼續向前走。他哭着喊着朝她的方向追去。他恐懼極了。
這個時候,爸爸突然從另一邊的樹林裏走了出來,拿着一根長棍子,上來就打他,邊打邊罵:“你腦筋當噢啦,姐姐出事你都不曉得幫忙,草包一個,長個基巴有卵用哦!”
他蜷縮着身體躺在地上,抱着頭跟爸爸讨饒:“我錯噠,我曉得錯噠,爸爸,我錯噠……”
爸爸終于放下了棍子,他嚴肅的看着他,慢慢消失在來時的樹林裏。他遍體鱗傷的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追着張黎的方向跑。
他跑啊跑啊,周圍的景色變了又變,像時光隧道一樣。終于他看到張黎的身影了,他加快腳步追過去。張黎回過頭笑着喊他:“炀炀,你來了!”
他慢慢向她靠近,張黎彎腰從地上的小籃子裏,抓起幾個藍色的蘑菇說:“我給你做蘑菇炖肉哦!”
張黎真的做了蘑菇炖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蘑菇煮在了一起,散發着彩色的光。她拿起筷子,說:“我先試試會不會鹹!”
他跳過去,打掉她的筷子,說:“有毒!”
是的,彩色的蘑菇有毒。夢裏有個聲音告訴他。
“有毒,不要吃,姐姐!”他喊着。
但是張黎好像沒聽到似的,重新拿了一雙筷子說:“我先試試會不會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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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掉她的筷子,她又拿起一雙筷子,他打掉她的筷子,她又拿起一雙筷子。夢境開始循環這一幕。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手,說:“你受傷了!”
他想甩開那人的手,因為張黎已經夾起蘑菇準備送到口中了。
“有毒,不要吃!”他沖張黎大喊,張黎聽不到。
他用力的掙紮,想要甩開桎梏他的人:“放手,混蛋!”
他眼睜睜的看着張黎把蘑菇吞進了喉嚨,然後他就醒了。他猛地睜開眼,發現受傷的右手被人握着,受傷的地方有濕濕的東西壓在上面。李東耀逆光坐在他的床側,捧着他的手,正小心翼翼的幫他敷藥。
他重新閉上眼,心想,這大概是夢中夢。
直到李東耀敷完藥包好後,放回他的手。他用手指觸碰他的額頭,鼻尖,下巴,最後落到他脖側被雞爪劃傷已經結痂的傷口。他手順着細長的痂面摩挲滑動,弄得他癢極了。他這才不耐煩的睜眼:“摸屁摸!”
眼前是李東耀的笑臉,原本飽滿的眼眶塌陷,雙頰緊緊貼着面部,下颌線沒了多餘肉的包裹,尖銳鋒利極了。
“你早醒了啊!”他說。
“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張炀從床上坐起,掰着李東耀的肩膀面朝窗戶,好接着窗口的光更仔細的看他。
“卧槽,你這是去吸Du了嗎!?” 他不明白為何才分開半月不到,李東耀就把自己搞到了脫形。
“我想抱抱你!”李東耀說。
張炀看着他塌陷的眼眶,猶豫了幾秒後,主動打開手臂,将李東耀抱進懷中。他的肩膀也變單薄了,渾身都是骨頭。
“你本來就不行,再這樣就更不好睡了!”他摟着李東耀說。
“嗯,那你要毀約嗎?”李東耀将下巴擱在他肩頭。
“違約金太多了,我把命搭上都賠不起啊。”張炀用完好的左手撫摸他背後的骨頭,從肩胛骨一直到後背肋骨。
“嗯,那就好。”李東耀換了個動作,将整張臉邁入他的脖側,用力的吸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濡濕的呼吸很快将張炀的脖子打濕。張炀揉着他骨感的背部問:“你怎麽來了?”
“你說你受傷了。”李東耀還埋在他的脖側,嘴巴貼着他的勁動脈,說話聲悶悶的。
“那是一周前的事情了吧!”張炀戳他背脊。
“嗯,是的。我看到了,我故意不給你打電話,不給你發微信,不給你發短信,我以為你會着急,金主爸爸不理我了,要跟我毀約啦,我得趕緊跟金主爸爸示好。但是你沒有。”李東耀好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樣,輕聲的娓娓道來:“你不找我,但是我卻忍不住來找你了。”
張炀一下一下的戳他背脊,最後戳夠了,他把李東耀從身上拉起來,看着窗外貌似已經正午的太陽的說:“你先睡會兒吧,我看你很累。”
李東耀擡手揉他頭,說:“好。”
張炀舉着已經包好藥的右手下樓。
已經正午,太陽将整個木樓的外邊烤的暖烘烘。張三小的老婆從屋外往屋裏抱柴火,開始張羅午飯。她看到他下來,說:“你朋友來了。”既有肯定的語氣,也有詢問的語氣,她肯定已經見過李東耀,這麽說跟和他說“早上好”一樣,純粹是招呼而已。他随意的嗯着,她又說:“那我殺個雞(*)吧!”
張炀想着李東耀形銷骨立的模樣,覺得他很需要補補,點頭說好。張三小老婆馬上轉身去屋後抓雞。
張炀走到太陽底下站着。自從他來到溪口後,下雨多于天晴。土地裏濕潤的水氣被太陽蒸了出來,不管是近處的植物,還是遠處的山,都籠着一層薄霧。看起來輕盈,空氣卻是沉悶的。梅雨季節就是如此。
張三小踩着他那輛破爛三輪車,搖搖晃晃的從遠到近。他看到太陽下面的張炀,問:“你那個瘦幹巴朋友呢?”
“睡了。”張炀回他。
“他的車還在河裏呢。”張三小說。
“啥?”
“他早上開着車,在村口橋頭沖到了河裏。好多人都看到了。就那樣從橋上,飛到橋下。還好,車沒翻,他人也沒得事。”張三小轉述別人看到的場景:“好駭人!”
“牛大爺他們把他從車裏拉下來的,他說要找你。他們就把他帶到了我屋裏頭。你還在睡覺,我要喊醒你。他說不用,我就讓他自己上去找你了。”
張三小講完,看到他用白布包好的右手,說:“你上藥噠?上了就快好咯!”他還想繼續說,張炀卻轉身朝村口快步走去。果然,老遠就看到橋下面,那輛熟悉的黑色牧馬人,停在水淺的河床上。張炀感嘆他命大。
他跑到橋下看車,車是鎖好的,車身藏得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了。輪胎上也都是泥巴,不知道他是開哪條路過來的。張炀踢了兩腳輪胎,罵:“傻`逼!”
李東耀是餓醒的,睡夢裏有股散不開的炖雞味兒,帶着一點辛辣和新鮮花椒的麻,光是聞着都餓了。他睜眼,發現炖雞味兒是真實的,整個房間都是,鮮香誘人。張炀坐在床頭,背對着他,借着窗口的光看書。
他不出聲,就這麽默默的看着他。
樓下有人喊:“高個子,吃飯啦!”
張炀轉頭,李東耀都來不及閉眼睛。
“你早醒啦?”張炀放下手裏的書,是大七給的年代參考書,已經翻到末尾了。
“嗯。”李東耀從床上坐起。
張炀低頭看到他撐在身側的手,青筋直冒,用村裏老人的話形容,就是鬼爪子。
“吃飯啦,沾我的光,嫂子殺了一只雞。”張炀起身往外走。
李東耀趕緊下床穿鞋,跟着下樓。
桌上六個菜,最大的一盆是炖雞肉。發黑的烏雞肉堆滿了大不鏽鋼盆,紅辣椒和青辣椒以及青色的新鮮花椒點綴其間。
家裏來了新客,張三小照例開了酒,坐在桌邊招呼李東耀:“吃飯,坐下來吃飯。”順便問他:“你能喝酒嗎?”
張炀将竹椅子拖得刺啦的響,他大力的坐下,舉着裹着白布的右手瞪張三小:“大中午,喝什麽喝。”
他老婆幫腔:“是啊,下午還要騎車拉化肥啊。喝麻了又搞個翻車!”
張三小被兩人夾擊,默默的倒了一小杯後,他老婆收走了酒壺。
李東耀沒想到張炀是這樣跟老鄉相處的,他以為到了鄉下,他或多或少會收斂點,拘謹點的,畢竟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哪怕他五歲之前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看樣子他也沒有和曾經的親戚們相認,早上他問路時,老鄉們只知道他是城裏來得攝影師。
這是他熟悉的張炀,也是他喜歡的張炀。
張炀右手受傷,只能用左手拿着不鏽鋼勺子吃飯。勺子不好取菜,他用勺子指炒豆角:“我要吃。”
李東耀麻利的幫他夾到碗裏。他要吃雞肉,只需瞟一眼,李東耀就已經夾了放在他碗裏了。
張炀啃着雞肉說:“這是嫂子養的土烏雞,真土烏雞,很補。”
李東耀點頭說好吃,又給他夾了兩大塊。
張炀又說:“這是嫂子特意為你殺的!”
張三小老婆接着說:“對對對,我們這邊沒別的什麽好東西,自家養的雞還是很好的,都是山上跑大的。你要多吃點!”
張三小幫李東耀夾肉:“多吃點,多吃點!”
張炀用勺子往嘴裏塞滿了菜和飯,看着李東耀滿碗的烏雞肉,滿意的慢慢咀嚼。
李東耀問張三小怎麽稱呼,張三小說張炀喊他三小。
“不,是撸子,是草包絲兒!”張炀含着飯插話。
這是貴陽方言詞,李東耀聽不懂,但看張三小不滿的表情就知道絕對不是好話。
“你這個人就沒意思哈,在你朋友面前怎麽能這麽講我?!”張三小表達不滿。
張炀舉起右手,跟李東耀告狀:“這就是他的傑作!”
張三小縮頭,給兩人夾菜:“吃飯,吃飯,吃飯!”
他老婆幫着兩人說他:“他這個人,就是喜歡喝點酒,一喝酒暈頭,把車往溝溝裏開。幸好人家沒摔出個三長兩短,不然賠死你!”
張三小縮着頭,小聲的說:“我知道錯了嘛,我不是給他買藥了嘛!”
張炀挑着下巴問他:“你說,你是不是撸子,草包絲兒?”
“我是,我是嘛!”張三小苦着臉承認了。
張炀滿意的笑了,李東耀也被逗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李東耀對張三小說。
“本來就是嘛,我也不想騎到溝溝裏的。”張三小委屈的看着張炀。
“哼,我原諒你了!”張炀其實早就不怪他了,就像小時候一樣,雖然他總是欺負他,但有什麽好處,還是總要分他一點的。他在這裏住了半個月了,他們一家人對他是真心好的,大部分時候是把他當成家人對待的。張炀完全能夠感受得到,張三小一家人骨子裏的淳樸和善良。
吃完午飯,三個男人坐在一起又瞎扯了會兒。最後張三小被老婆叫走拖化肥,而張炀也要拉着李東耀出門。
“去哪裏?”李東耀跟着他走。
張炀回頭像看傻`逼:“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有個車?”
李東耀恍然大悟似的拍頭:“對哦!”
張炀嫌棄的撇嘴,對屁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