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兩人晃到橋底,李東耀上車試着發動,踩下油門,車向前蹿了幾米,車底下的鵝卵石被突然加速的車輪卷飛,他踩着油門一口氣順着偏斜的河堤沖到路上。張炀不禁感慨,車真好,從那麽高飛下來一點事兒沒有!他跟着爬上路面,李東耀将車停在路邊,降下車窗望着他笑:“好像還能開!”
張炀看着他笑得皺巴巴的臉,忍不住撇嘴。他爬上車,指揮李東耀掉頭往前開:“帶你去看看溪口的好山好水!”
李東耀說着“得令”,猛打方向盤,非常潇灑利落的掉頭,車向前開。車從村裏穿過,張炀有一搭沒一搭的給他介紹,這家住着一對老夫妻,帶着三個小孫子,其他人都在東莞打工;那家住着一個老奶奶,帶着兩個小孫女,女兒嫁到了銅仁,兩個兒子都在溫州打工……大部分家庭的情況相似,張炀說了幾家後,漸漸失了興致。
“像三小這樣,在家裏待着的中年人很少。年輕人更不用說了。大家都去外邊了。”張炀總結。
李東耀從他話語聽到了惆悵和無奈,他回國的時間不長,對國內的了解僅限于城市。但憑借常識也能明白,沒有年輕人的村落該是多麽寂寥。
“你聽過留守兒童嗎?”張炀問他。
李東耀搖頭。
“我五歲前就是,我甚至連可以幫忙照顧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沒有。”張炀慢慢說。
李東耀駛過一間破落的木房子門前,屋門口坐着兩個髒兮兮的小孩,辨不清男女。張炀也看到了他們,他盯着他們,一直到車駛過了他還在回頭看。
“留守兒童,就是父母在外地打工沒有父母照顧的孩子。”張炀回過頭繼續說:“不過我小時候還好,雖然沒有老人照顧,但有一個好姐姐。”
“如今回想,好像也沒吃什麽苦。”張炀轉頭對着李東耀笑。
李東耀最見不得張炀這樣笑,明明不想笑。他空出右手,安慰似的揉他肩膀。
車終于駛出村子,眼前是一小塊空曠的平地稻田,裏面已經插滿了整理的秧苗。李東耀問張炀:“那是什麽?”
張炀一邊指揮他右轉,一邊回他:“水稻。”完了又補充:“水稻小時候!”
李東耀恍然大悟的點頭:“嗯,原來長這樣。我見過它們長大後的樣子,還幫忙收割過。”
張炀不敢置信:“你還收割過?”在他眼裏,李東耀應該屬于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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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大學時有個田納西州的同學,他家有個大農場。曾經去他家玩的時候,幫着開收割機收稻谷,還挺有趣的!”李東耀說。
張炀哼笑,李東耀聽出不屑:“我知道,中國農村和美國不一樣,很多地方還是靠人工。”
車駛過一段平路後,路突然開始變得陡峭,而風景也跟之前有了變化,路兩旁都是茂密的樹林,午後的陽光透過樹林,斑駁的落在路上、車身。車輪碾過松軟的落葉層。打開車窗,可以聞到林間好聞的樹木味道,聽到不知名的鳥叫,叫聲清脆悠遠,好像從大山的深處傳來。
車爬過一段陡坡後,很快又要下坡。車前方的樹木漸漸變得稀少,不遠處更高更大的山進入眼簾。山跟山之間,是呈階梯狀的水田,從上往下,一直蔓延到山底。有人在水田裏牽牛耕作,趕牛的吆喝聲在山裏傳的很遠很遠;有些人在水田裏埋頭插秧,時不時擡頭吆喝一聲,也不知在喊些什麽。山景和太陽倒映在水田裏,風吹過,蕩起波紋來。
李東耀停下車,站在路邊用手機拍照。張炀坐在車裏,看着山風把他的T恤吹得貼緊背部,背上的肩胛骨頂起兩個突兀的點。李東耀拍完了回頭,一臉凝重的看着他問:“你插過秧嗎?”
等他上車後,張炀撩起褲腿給他看腿上被螞蟥咬的洞:“都是插秧時,被螞蟥咬的!”
“螞蟥?”
“一種吸血蟲,可以鑽到人的肉裏去。”
李東耀倒吸一口氣:“聽起來很可怕!”
“還好吧,都習慣了!”張炀故作淡定。
“你是為了體驗嗎?”李東耀問。
“不,我小時候就是這麽過來的。我三歲時就要下田幫忙幹活了!”張炀一本正經的繼續說:“作為溪口村的小孩,不會插秧是會挨揍的。”
“我們不止要會插秧,還要會做飯洗衣服,喂豬打掃衛生,種菜種玉米種地瓜。大人不在家,這些事情必須我們自己做。不然就沒得吃,也沒得穿。”
“你知道嗎?我上小學時,才第一次有零花錢,五毛錢。我舍不得花,準備攢起來,結果被偷了。超難過的!”
張炀越編越起勁,直到李東耀打斷他:“不要說了!”
張炀還故意問:“為什麽?”
李東耀沒有馬上回答,直到車再次駛入山裏,茂密的山林擋住了大片日光。遠處傳來不知是人還是野生猴子的嘹叫,帶着滄桑的哭腔,一聲接着一聲。讓整個山林,染上一股悲情。張炀看着李東耀輪廓鮮明的側臉,一會兒落在光裏,一會兒隐在樹影裏。
“張炀——”過了很久,李東耀終于開口。
“嗯。”
“如果可以,我挺想有個時光機器的。”
“想幹嘛?”
“可以回到你的過去,帶你離開這裏。”
“但是那樣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了!”張炀看李東耀。
李東耀将車停到一處有光的地方,陽光透過樹林的縫隙,剛好灑到車裏,照亮了兩人的臉。李東耀認真的看着張炀:“我寧願沒有現在的你,也不想你吃那麽多的苦。”
兩人對視着。張炀慢慢勾起嘴角,他一把捧住李東耀的臉,揉搓道:“你怎麽能這麽可愛呢,我的金主爸爸!”
李東耀扒開他的手:“我是認真的。”
張炀抱住他,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我騙你的!”
“……”
“三歲的小孩子,在平地都站不穩,還到田裏去?你不覺得搞笑嗎?”張炀盡量忍着笑意了。
李東耀聽了想打人。
“我小時候吃過最大的苦,就是被張三小欺負!”張炀說完,順便咬了李東耀側臉一口。
“不過,都被我姐揍回去了。揍過我的人,都會被我姐揍。”張炀跟李東耀描述以前張黎舉着晾衣竹竿追着張三小揍的場面。
“這麽長的竹竿,從橋頭追到我們剛剛出村的地方,然後又追出去,吓得張三小10多歲了還尿床!”張炀說的手舞足蹈。
李東耀靜靜地聽着,直到張炀停下來,兩人安靜的對視。山裏的陽光慢慢黯淡下去,山風夾着夜晚的涼意吹來,李東耀打了個噴嚏。
張炀說:“我們回去吧。”
李東耀沒動。
“你以後不要再騙我了。”李東耀說。
張炀不喜歡他語氣裏的鄭重其事:“協議裏沒寫這一條!”
“那現在補上。”李東耀說。
張炀挑着下巴:“那我也得加條件。”
李東耀看他:“什麽條件。”
張炀轉着眼珠:“還沒想到,等想到再加。”
李東耀終于笑了:“好。”
“小氣鬼!”張炀嘟囔的罵。
“你說什麽?”李東耀啓動車沒聽清,問他。
“我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比以前帥!”張炀擺出一副笑臉,說的特別大聲。
“你現在就在騙我,我現在的樣子怎麽可能帥?!”李東耀不滿的看他。
“你知道就好嘛~我說你帥,只是想哄你開心不是嘛~”張炀又裝得委屈巴巴。
李東耀做出停車動作。
張炀馬上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你現在這個樣子特別醜,醜到家了,我都不敢多看你一眼!”
李東耀的眉毛跳了又跳,最後只能猛踩油門,車幾乎是在山間飛着往前走的。張炀右手不便,無法抓握手,只能左手用力的抓緊了坐墊,好控制被甩來甩去的身體。
在一個下坡拐彎時,李東耀一個急轉彎,張炀右手甩到車窗上,發出一聲慘叫。李東耀這才放慢了車速,漸漸開得平穩。
張炀左手握着受傷的右手,委屈的看着他緊繃的側臉。
“李東耀!”他小聲的喊。
對方裝作沒聽到。
張炀深呼吸,更小聲的喊:“東耀——哥”喊完他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東耀稍微側頭瞟了他一眼,很快轉過頭去,依舊一副不想跟他說話的模樣。
“東耀哥——”張炀強壓着內心的羞恥感,捏緊了拳頭閉着眼睛大聲的喊。
“嗯——”
張炀睜眼,看到李東耀勾起的嘴角,和白牙。
“我手疼。”張炀說。
“……”李東耀剛剛彎起的嘴角又落下去,他歉疚的掃了眼張炀。張炀的右手小心的擱在腿上,還用左手扶着。
“都是你弄的,你剛剛故意開很快!”張炀又說。
“對不起。”李東耀覺得自己剛剛做過了。
“我原諒你!”張炀大氣的回答。
“……”李東耀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中套了。
一旁的張炀開心的哼起前陣子跟隔壁村的苗家大姐學的曲子,哥哥來妹妹去的,好不旖旎。
車子再次駛入村裏時,天已經半黑了,村裏稀拉拉的昏黃燈光點綴着,家家戶戶飄來飯菜香。一直眯着眼睛睡覺的張炀不知想起什麽,突然睜眼問李東耀:“你從貴陽到溪口,開了多久?”
“快十個小時,聽說八個小時就夠了,中間走錯了路。”李東耀回答。
張炀聽完後陷入沉默。李東耀看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車進入村裏,道路變窄,李東耀開得小心,盡量避開路邊亂跑的雞和鴨,還有因為好奇上前圍觀的小孩。
在李東耀停下車等兩只肥碩的鴨子慢悠悠的晃着過路時,沉默的張炀又突然開口問他:“你是第一次夜裏開山路吧?”
“嗯,是的。”李東耀點頭。
“怕嗎?”張炀問。
李東耀輕輕笑開:“早上車飛到橋下時,比較怕。”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張炀近乎低喃的罵:“傻`逼!”
兩只鴨子走到一半,居然停在路中央。李東耀指着它們笑:“你說它們嗎?”
張炀瞪他一眼,湊到他這邊,狠狠的按車鳴。但不管他怎麽按,兩只鴨子就是堅定的站在路中央,甚至有一只還惬意的趴了下來。
直到旁邊屋裏沖出來一個男孩,飛快的趕跑了鴨子,站在路邊示意他們可以走了。李東耀降下車窗,沖男孩喊謝謝,男孩害羞的轉身跑進了屋裏。他聽到旁邊張炀輕聲的說:“以後別這樣了,不值得。”
“怎麽,心疼了?”李東耀說完,看到張炀把臉別向車窗。
“心疼你狗屁!我是怕你半夜摔到山溝裏死了,電影又不讓我演了,我多虧啊!”張炀言不由衷。他看着窗外一家家的燈光,雖然不夠明亮,但看起來是溫馨的,有着家的味道。
“我到貴陽時,本來想着隔天找個人開車帶我過來。可是接到了李蓉電話,她說你手斷了,很嚴重,還發來了你的照片,看起來确實很嚴重。我就連夜開車過來了,大部分都是高速路,只是到溪口的路有點難走,導航又不對,還走叉了。”李東耀又是那副平淡口氣,好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只有聽的人才明白,那一句“有點難走”,背後藏着多大的危險。進溪口的路都是盤旋山路,一不小心,就會掉落萬丈山谷,死無全屍。哪怕是經驗豐富的本地司機,也不敢輕易的開夜車進山。
“李蓉真是多事!”張炀罵。
“她也是關心你。”李東耀說。
張炀再次沉默。
車駛過一段兩個池塘間的窄路,李東耀車技确實不錯,在這種窄路上,居然還能加速。夜色漸漸濃重,車燈照亮處,都是淡淡的夜霧。
張炀望着眼前朦胧的夜色,淡淡的再次開口:“你來能怎麽樣?你又不是醫生。我手真斷了,你也幫不上忙。”
李東耀一聲長嘆。許久後,張炀聽到他低沉緩慢的聲音:“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的好。”
尤其人在受傷後,身體需要治療,心更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