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慎點
“噠、噠、噠……”
衛清睜開眼睛, 視線緩緩聚焦。
耳邊是以恒定規律跳動着的時鐘聲,更遠的地方是汽車行駛過路面的轟鳴。
這裏……是哪。
衛清支撐着身體坐起來,卻發現頭腦昏昏沉沉的, 濃重的疲憊感不止在身體上, 還從靈魂深處不斷湧上來。模模糊糊的片段不斷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閃現, 他沒有辦法将注意力集中起來。
“唔……”
衛清擡手捂住腦袋, 這種感覺就仿佛連續做了幾年的噩夢醒不過來一樣,昏沉恍惚的感覺讓他非常難受。
忽然一杯橙汁被遞到了他的面前。
衛清下意識接了過來,而後愣了一下, 轉頭向旁邊看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
燕先生。
“你終于醒了。”燕南歌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喝點橙汁吧。”
燕南歌紅棕色的眼睛顏色變得有些暗沉,臉上少見的沒有笑。他坐在椅子上靜靜凝視着衛清,清俊的臉因為逆着光,有大半都淹沒在陰影中。
衛清握着玻璃杯, 與他對視了片刻, 慢慢道:“燕先生……我……發生了什麽, 天劫……天劫結束了?”
燕南歌沉默了一會兒, 垂下眼低聲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是這次你要冷靜點。”
衛清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了不詳。
燕南歌擡眼看向他,每一個字都說得緩慢而清晰:“你在第三個月的時候點燃了右眼的天地瞳,強行從幻境中掙脫, 但此時天劫還沒有破開世界外的封印,你只能再次陷入幻境。但僅僅半個月你又再次點燃僅剩的一只天地瞳, 可惜天劫還是沒能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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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清緩緩瞪大眼睛, 一動不動,愣愣地看着燕南歌。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眼前這個熟悉的人已經與記憶中不甚相同了。他的眼角出現了淡淡的細紋, 鬓角出現了幾根白發。
“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精神恍惚錯亂,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平靜下來,然後突然沉睡不醒。”燕南歌平靜闡述着,他看着衛清的眼睛,“現在已經是你陷入沉睡後的第七年了。”
第七年……
衛安……
衛清猛地抓住了燕南歌的袖口,急問道:“我哥他……”
“去年。”
燕南歌偏開頭,打斷他說:“去年,新一任的衛家主上任了。”
衛清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耳邊在嗡嗡作響。
燕南歌沉默了一會兒後勉強扯出一個笑,摸了摸他的頭:“別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你還想再嘗試一次嗎?”
衛清一動不動,燕南歌沒得到答案,笑了一下,自問自答:“也是,這種事情誰都不會想要再經歷一次的。喝點橙汁吧。”
衛清機械性地舉起杯子湊到唇邊,食之無味地喝了一口。
失敗了……
失敗了?
火燒般的痛苦從心髒上灼燒開來,讓他連握着杯子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只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導致的,但很快他就察覺到真的有什麽東西正在飛快滲透入他的身體,瘋狂侵蝕着他的生命力。
衛清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手裏的杯子掉到地上,橙汁灑了一地。他茫然地擡頭看向依舊平靜坐在椅子上的燕南歌,身體無力地倒回床上,血源源不斷地從口中湧出。
燕南歌眼神複雜地盯着他:“你怎麽能失敗呢,你不是答應過我了嗎?”
衛清劇烈喘氣着,但蔓延上胸腔的灼燒感讓他根本無法呼吸:“橙汁……”
“我下毒了。”燕南歌淡淡道,“放心,我親手煉制的,絕對能殺死你。”
他坐在床邊,就像一點也不擔心衛清臨死反撲似的:“你希望我活下去的吧?如果可以,真不想自己去承擔這個苦差事啊,可惜世道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衛清倒在沾滿血跡的床上看着他藏在陰影中似悲似怨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中卻蒙上了一層水汽。
燕先生……
怎麽辦啊……燕先生……
你真是太壞了。
好累……
好累啊。
要是這是真的該多好。
眼前的場景悄然破碎,短暫的空茫後,一陣劇痛突然籠罩了全身。
“呃啊啊啊啊啊!!!”
衛清被一股巨力猛地壓跪在地上,刺眼的雷光穿透眼皮灼燒着他的視網膜。被雷擊的灼痛和麻痹一起攻擊着他每一根神經。他強撐着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那張逆着光的臉。
雷光漸漸散去,衛清勉強擡起頭,看見了擋在自己上方的燕南歌。
那張清俊的臉上沒有什麽皺紋,但是從後頸處蔓延至臉側的焦痕卻觸目驚心。
“阿清,堅持一下……我們快要成功了……”
“站起來,一起……抵抗……咳咳……”
燕南歌的血滴落到他的臉上。
衛清默不吭聲,安靜地盯着天空上濃黑的雷雲。
“轟隆隆——”
雷光再次亮起,然而就在即将劈落的一剎那,周圍的一切再次扭曲,所有的一切驟然間破碎。
然後再次出現新的場景。
破碎。
再出現。
再破。
……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也許有上百次,也許有上千次。終于,眼前出現了不一樣的場景。
頭頂上是無比燦爛的陽光,而在身上是一片枯黃的落葉。清新的草木香氣在鼻端環繞,遠處孩童的笑聲漸漸逼近。
衛清有點疑惑地轉了轉頭。
這裏的東西不太對,實在是太大了。就連身上的這片落葉都大得像是一艘船一樣……
他變成什麽東西了?
這時遠處的呼喊和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隐隐約約聽見那些人在喊“衛十一”。
這個名字?
他有點疑惑地探出頭去,遠遠的看見一個穿着粗麻布衣的黑發小孩正抱着頭向這邊瘋狂逃竄。
“衛十一!給我站住!”
“哈哈哈哈,小雜種去死吧!”
一塊石頭猛地被投擲過來,“嘭”地砸在小孩的後腦勺上,小孩的腳步一個踉跄,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
衛清眼睜睜看着“衛十一”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倒下,明明是那麽弱小的一個幼童,但是在這一刻的他眼中,卻是避無可避的龐然大物,讓他只能眼睜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他竭盡全力想要避開,身體卻一動不動。
“噗嗤。”
被整個壓碎的疼痛褪去,衛清猛地睜開眼,這回在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似乎有些眼熟的孩子。
這個孩子也在看着他,眼神閃閃發光。
在他的眼睛裏衛清看見裏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只再平凡不過的麻雀。
“哥哥,這個真的能吃嗎?”
“肯定可以!等哥哥把它烤熟了,兩條腿都給囡囡吃。”
“哥哥最好了!囡囡最喜歡哥哥了!”
衛清恍惚了一下,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一個片段在此時閃現。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燕戟剛剛背叛,他也還沒有來得及和燕南歌結為道侶。
因為擔心燕戟掀起的動蕩引起的後果太嚴重,他背着其他人,制造了一個化身從秘境裏悄悄出來看了一眼。
路過的第一個城池正在鬧饑荒,而城中貧民區的一片廢墟中,兩個小孩正聚在一起,用向往的語氣商量着要吃剛剛抓到的麻雀。
大一點的男孩說:“等哥哥把它烤熟了,兩條腿都給囡囡吃。”
小姑娘就笑了,孺慕道:“哥哥最好了!囡囡最喜歡哥哥了!”
就是現在嗎?
他變成了那只被吃掉的鳥?
這個心魔幻境是在懲罰他當時袖手旁觀了嗎?
男孩把他按在地上,舉起一塊石頭砸下。砸斷了他半邊脖子。
“哇,好多血啊。哥哥它好可憐……”
“囡囡乖,別看。等哥哥弄好了就給你吃。”
衛清的意識漸漸模糊。
可是他如果救了那只麻雀,那麽失去了難得食物的這兩個孩子……就很可能會餓死吧。
所以這到底是在指責他什麽呢?
難道還指望他能去救每一個不幸的人嗎?
但是這個世界上不幸的人那麽多。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他救得了的、他來不及救的……
那麽多那麽多。
都要讓他去救嗎?
太可笑了啊,憑什麽一定要讓他來付出?如果一定要阻止不幸,那個哥哥不是正在阻止自己的妹妹被餓死嗎?那只麻雀為什麽不謹慎一點,用它上天賦予的翅膀保證自己不被吃掉呢?
這些都是世界運轉的自然規則啊,不是什麽無意義的屠殺或者折磨。
明明這些都是與他沒有多少關聯的事情。
明明他真正想要拯救的只有那麽幾個人而已。
明明他已經擁有了能夠去試着保護他愛的人的力量。
現在這是在做什麽呢?
場景變幻,他又出現在另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手裏,被捏着往嘴裏塞。
噗嗤。
“哇,竹蟲的味道好惡心。居然還會噴黏噠噠的汁水!”
“白癡,嫌棄你別吃啊!餓死你得了!”
太可笑了。
放這種畫面給他看有什麽用?憑什麽用這種事情來指責他?
是這個世界自己孕育出了這些弱肉強食的生物,是自然選擇了讓一些生物必須依靠殺死另外一些生物而活。
覺得不好幹脆讓所有生物都靠光合作用而活啊,現在跑來和他這個旁觀者抱怨……不覺得滑稽嗎?
不知道多少次,連死亡時的痛苦都漸漸麻木。
衛清平靜地睜開眼,眼前居然久違的出現了燕南歌的臉。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
燕南歌蹙眉看了看他,轉頭對旁邊的人說:“熟了七成,而且嬰兒體質和靈魂都太弱,救不了了。”
旁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咬牙說道:“虎毒不食子,這家人怎麽能……”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燕南歌搖頭道:“饑荒時人們易子而食,這家人……罷了,送這個嬰兒安息吧。”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漸漸喘不過氣來,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啊,好像,的确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呢。
……
燕南歌面無表情地看着遠處盤膝坐在一片空地上的衛清,搭在扶欄上的手已經無意識的将金屬欄杆捏得變形了。
衛清的身上接連不斷地裂開一道道血口,濃稠的血液浸透了白衣,而後滲透到了身下的泥土中。但因為大乘期修士的體質,這些傷口愈合的也很快,只是一兩秒就會消失不見了。
燕南歌忽然一拳砸飛了欄杆,背過身去閉上眼睛深呼吸。
衛安聽見了這裏的動靜,偏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肌肉動了動,沒出聲。
“該死……”燕南歌眼睛赤紅,背對着那片空地咬牙道,“我後悔了。”
衛安皺着眉又把剛移開的視線轉了回來:“什麽?”
“我當初為什麽要放棄争奪這個位置……”燕南歌的表情有點扭曲,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我就不該覺得讓給燕戟也無所謂,我怎麽能讓……”
“燕家主!”衛安低喝一聲,“你冷靜一點,我們選擇阿清是因為他的天地瞳,當初就算你沒有退出競争,這個機會也大概率會是他的。而且這也是阿清的選擇,你……”
“你閉嘴!”燕南歌吼道,“你他媽到底有沒有把衛清當成兄弟?你沒看到他現在已經……這些年假惺惺的代表衛清指責我,你……”
“我有什麽辦法!我也幫不了他!”衛安突然爆發了,猛地舉起劍鞘向燕南歌砸去,“你丫的現在這副要死要活的嘴臉早幹嘛去了?艹你大爺老子早看你不順眼了!今天打不死你老子就不姓衛!”
周圍其他修士瞠目結舌地看着這兩位秘境頂尖的大佬突然間毫無形象地掄起袖子肉搏,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幹啥。
慕容珏一臉懵逼地看着那邊打起來的兩個,一腦子漿糊地對身邊的人小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他們怎麽突然打起來了?”
墨塵目光閃了閃,淡淡道:“可能是壓力太大,崩潰了。”
慕容珏咋舌:“原來燕南歌也會崩潰?我還以為他永遠都是那副不鹹不淡的微笑臉呢。”
墨塵不置可否,趁着周圍人都在看燕南歌和衛安,悄悄後退了一步。
而後身影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而遠處看似正在打架的燕南歌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慕容珏所在的方向,見那裏只剩了慕容珏一人,猛地揮袖震開衛安,而後在衛安還沒來得及再次攻上來的霎那化為原形,瞬息間消失在原地。
衛安打紅了眼,見他忽然逃走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往周圍看了看,這才發現附近所有的修士都在往自己這邊瞄。
衛安:“……”
媽的,燕南歌那個老陰逼。
自己失态不行還要把別人拖下水一起丢臉。
然而事實上,由于事情發生得太快了,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意識到:剛剛發生的事情有哪裏不對。
與此同時。
“呼——”
墨塵從空間通道中走出,出現在了一間破舊的房屋之中。這座房間處于秘境邊緣的角落裏,很少會有高階修士來此地,而此時,一個面容與衛清有七成相似的青年正坐在房間的角落裏,靜靜看着到來的墨塵,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到來。
這人正是韓麟。
墨塵面無表情與他對視數秒,化為原形落到了他手邊的桌子上。
韓麟擡起手,雙手握着一只粗毛筆,而後一擰。毛筆居然從中裂開了一條縫,而後随着他的選擇慢慢分為長短不一的兩節。
而一根細長的錐刺末端正連接在稍短的那截筆尾上,随着青年的動作,這根錐刺也随之顯露出來。
這赫然是一把藏在筆中的刀。
如果讓秘境裏的普通修士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大驚失色,因為早在“韓麟”同意與衛清互換身份的那時起,刀這類器具就已經被從他身邊徹底隔離了。
而且除此之外,還有專門的人二十四小時貼身盯梢,嚴格杜絕一切他有可能做出的“殺生”舉動。
理由很明顯,就是擔心這個與逐光劍君有氣運牽扯的人會做出什麽影響到逐光劍君的事情。
當然,一般情況下,韓麟是不可能影響到衛清那邊的,因為“氣運牽扯”這個東西本質上也還是“因果律”的一個分支,同樣是天珩劍宗的前輩們為了約束後人而設立的。
它的本質就是為了阻止某些有為惡意願的修士手段高超,能夠蒙騙天機借他人的身份來為惡而不影響到自身。
而這條因果律對此的解決手段是:任何曾借用他人身份的修士,往後雙方所獲的“罪”将必定在一定程度上與對方共享。
這個“一定程度”,不包括吃肉、拍死蚊子、殺戮無自我意識的低級生命體這樣的小罪,但如果是類似于殺人這樣的大罪,那就必定會共享給對方。
也就是說,如果韓麟現在殺了人,那麽在“因果律”的判斷裏,不是“韓麟殺了人”而是“衛清和韓麟都殺了人”。
然後衛清作為一個“修為超過出竅期”的修士,就會因為殺生的罪而被因果律懲罰。
韓麟握着筆,将錐刺的尖端抵在墨塵的咽喉上,正準備刺下。
然而就差那麽最後一點距離,他的身體卻再也沒辦法動彈分毫。
“看來我來得還算及時。”
燕南歌推開窗,半趴在窗臺上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屋內的一人一鳥。他的目光在韓麟手中的筆刀以及化為原形的墨塵身上轉了兩圈,最後落在了韓麟的臉上,臉上笑意越濃,眼神卻瞬間冷到了極致。
“新的‘天啓’果然是你啊。那麽現在,我該叫你韓麟還是……‘燕戟’?”
“韓麟”沉默了片刻,臉上忽然露出了微笑:“空間束縛秘紋,我居然沒有察覺。看來我胸無大志的愚蠢弟弟也漲本事了。”
說完他轉頭看向燕南歌,唇邊挑起了一抹似是諷刺的弧度:“好久不見,燕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