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書房裏,奚珣只宣了肖瑭進屋,肖瑭越過屏風,就見男人盤腿坐于榻上,旁邊矮幾上一排銀針,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看得叫人咋舌。
更驚心的是,奚珣兩手虎口處各紮着一根銀針,還有兩肩,以及頭頂。
肖瑭心口一緊,一時間有點蒙,但很快調整了情緒,微垂着眸,快步走上前,給奚珣行了個禮。
“起吧。”
奚珣面色依舊很白,聲涼且淡,一副病體未愈之态,整個人仿佛雲煙缭繞的遠山,隐在薄霧晨光之中,真真假假,看不真切。
肖瑭擡眼,和男人那看不出情緒的眸光撞上,莫名有點心慌。
奚珣把玩着肖瑭從大昭寺求來經由大師開過光的佛珠,緩聲道:“此次有勞你了,為了我這急症,諸多奔走。”
肖瑭彎腰拱手:“這是屬下分內之事,當不得誇,且不光是屬下一人,院裏所有人都在為王爺奔走出力。”
奚珣笑了一下:“有勞你們了,不過論功,你最大,可有什麽想要的,只要本王能辦到。”
肖瑭雙拳拱了又拱:“為王爺效犬馬之勞乃屬下心甘情願,不敢居功。”
奚珣哦了一聲,淡笑着的眼裏浮光掠影:“你這般忠心不二,不為名也不為錢財,倒顯得我膚淺---”
話還未說完,一口黑血從嘴裏吐了出來,男人上半身蜷起,一只手捂着胸腹處,似乎很難受。
肖瑭頓時大驚,奔過去想要為奚珣擦拭血跡,可擡起了袖子,又覺得唐突,立馬放了下去,眼角一掃,瞥到矮幾上的帕子,趕緊拿過來給奚珣擦嘴角。
來回幾下,嘴角幹淨了,帕子卻黑了一大塊。
奚珣伸手奪過帕子,微聳的眉眼似壓着一股愠色,又克制着脾氣,醞釀幾番,才惆悵一聲嘆:“這帕子乃是王妃送我的定情信物,如今被你弄成這樣,可如何是好。”
肖瑭怔了片刻,定情信物,虧這厮臉皮厚說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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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變着法試探他,肖瑭半點不敢懈怠,略驚慌又誠懇道:“屬下一時着急,有所冒犯,實屬不該,請王爺責罰。”
奚珣吐出了毒血,渾身舒爽了不少,然而微斂的面容卻是看不出心情有多好,他手裏捏着帕子,半晌不語,屋內氣氛頓時難耐得令人窒息。
肖瑭最受不得這種鈍刀子宰肉的折磨,心一橫,直直跪了下去,字字铿锵道:“求王爺責罰,屬下願受鞭刑。”
奚珣握了握帕子,又放回矮幾上,曲指敲了敲:“罰就不必了,你皮糙肉厚,打少了不痛不癢,多了又顯得我苛待,不妥不妥。”
肖瑭垂首聆聽,內心更是抓狂,不罰你又扯這麽久,涮他玩啊。
“王妃剛嫁進來,本王實在不忍她難過,這樣吧,帕子就交給你,天黑之前務必給我清洗幹淨,不能留下一點痕跡。”
奚珣話一出,肖瑭直覺全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湧,這種帶毒的黑血哪是說洗就能洗幹淨的,便是揉搓個百遍千遍,總要留下點印子。
奚珣細長的眼眸微眯,要笑不笑看着肖瑭:“怎麽?有難處?”
肖瑭哪敢說半個不字,再難也要笑着:“謝王爺寬恕,屬下一定盡力将帕子完好奉還。”
“我就喜歡肖侍衛這種爽利的性子,帕子拿好,千萬別掉了。”
“是,屬下告退。”
出了屋,迎面撞到正要進來的陳良。
陳良滿面紅光,吹着口哨好不歡快,見到肖瑭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頓時緊張起來:“王爺可是又不好了?”
肖瑭勉強揚起唇角:“烏鴉嘴,王爺體內的毒血排了出來,好得很。”
“那你為何這麽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陳良話裏帶着一絲責備,害得他吓了一跳。
肖瑭拉平了唇角冷哼:“我天生長這樣,愛看不看。”
說完,越過男人,大步走遠。
陳良回頭看着男人拽拽的背影,冷冷一呵,德性,怪不得不讨姑娘歡喜,活該。
進了屋,陳良瞥到皮布上攤着的一排銀針,又是一駭,正要開口,奚珣将皮布一卷:“有事便說,無事出去。”
陳良忙道:“王妃請王爺過去用膳。”
奚珣起得早,早前已經喝過了一碗清粥,加上嘴裏一股血腥味,實在沒什麽胃口,正要推掉,然而話到嘴邊改了口:“讓王妃稍等片刻,打水,我要漱口。”
一刻鐘後,奚珣來到南苑,丫鬟遠遠看到男主人,一邊高聲行禮,一邊打着簾子,屋裏的人聽到傳報,停下手裏的活兒,嚴正以待。
顧鴛挺直了腰腹,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連翹立在她身旁,拿碗,布筷,有條不紊地忙着。
奚珣一進屋,顧鴛緩緩站起,正要迎上去,男人擺手示意不必,他腿長,幾步就走了過來。
連翹屈膝問安:“見過王爺。”
奚珣嗯了一聲,淡淡道:“你先出去。”
連翹身形一愣,下意識看向顧鴛,她走了,誰伺候主子用餐。
奚珣眼尾一挑,似在笑,但顧鴛總覺這時的他不太好惹,連忙給連翹使了個眼色,連翹身子彎得更低,行過了禮就快速退了出去。
奚珣拂了衣擺坐下,溫潤翩翩,話裏帶着一絲戲谑:“你這丫頭倒是個忠心的。”
顧鴛跟着坐下,親自服侍這位尊貴的夫君,一邊舀湯一邊道:“連翹十歲就跟着我,我們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若不是礙着身份,我都想喚她一聲姐姐,等過個一年半載,她若是願意,我便為她尋個好人家,也算全了多年的情分。”
仿若尋常夫妻,奚珣神态自若地接過湯碗喝了兩口,擱下碗,笑了笑:“這般仁義的主子,怪不得她忠心了。”
顧鴛也笑:“都是相互的,沒有誰天生就該為誰付出,她對我好,我自然要記這份情。”
話裏的意思,明白人聽了都懂。
奚珣只是笑笑,不予置評,持筷夾了塊脆蘿蔔,入口酸甜,有嚼勁,很是開胃,不覺又夾了一塊。
顧鴛看在眼裏,拿起公筷夾了一個水晶包到男人菜碟裏:“王爺試試這個,裏頭蝦肉陷,不油不膩,味道正好。”
奚珣也願意給顧鴛這個臉面,夾着小小的包子兩口便下了肚,擡眸,對上女子充滿期待的明亮眼神,便覺心頭一股奇異的暖流劃過,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
奇怪,這女子莫非真的自帶福氣,只是同桌吃個飯,也能他渾身舒暢。
若是靠近一點,又會怎樣呢。
再進一步,若是圓房呢。
只是這麽想想,奚珣身體便有點發熱了,若不是體內餘毒未清,怕氣血攻心,他其實是願意試一試的。
男人看她的眼神忽然變得不對,像是帶着熱度,一對眼就能燒到她,顧鴛被帶着也有些不得勁了,為了掩飾不自在,埋頭專心喝着小米粥,嚴格奉行高門大戶食不言寝不語的原則。
奚珣胃口欠佳,吃的不多。
顧鴛胃口小,吃的也不多。
都不言語,一頓飯過去也快。
兩人先後擱了筷,顧鴛起身從溫水裏拿出一方帕子擰了擰,直到擠不出水了,雙手奉上遞給奚珣。
奚珣接得也自然,擦了擦手就将帕子擱到了桌上:”王妃用心了,這頓飯,很合本王口味。”
顧鴛粲然一笑:“這是妾該做的。”
是啊,合口味,就是吃的不多。
這一笑,實在晃眼,明眸善睐,巧笑倩兮,他的王妃的确很美。
她美美的一笑,他又要想圓房了。
飯後,兩人在院子裏慢走消食,不一會兒,陳良走了過來,附在主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奚珣面色如常,揮手讓他先退下,自己則轉身對顧鴛道:“還有事要處理,先回北苑了,晚上再過來陪你用膳。”
顧家在用飯上沒那麽講究,一天兩頓三頓都有,但看當日忙不忙,像二房經常自己加餐。然而名門勳貴,尤其皇家,萬事都按規矩來,一日兩餐,午後若是餓了,便吃些點心,或者喝個午茶。顧鴛在宮裏便是這麽過來的,一點沒覺得奚珣晚上過來有什麽不對,他在這裏久呆,她反而不自在。
送走了金大腿,回到屋裏,顧鴛渾身輕松,拿了繡繃繼續繡她的帕子,便如同閨中那般清閑度日。
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只要不圓房,好像也沒什麽難接受的。
反正男人現下身嬌體弱,圓房也不在這一時,真到了那一天,她也推不掉,不如放寬心,過好當下,走一步算一步了。
連翹見主子對王妃的身份适應得如此之快,跟王爺相處也十分融洽,不由愈發佩服主子,換一個人未必做得這麽好,主子也才及笄沒多久,這等心智,若是嫁低了,确實可惜。
也難怪夫人對小姐這麽着緊,小姐這等七竅玲珑心,就合該貴婦的命。
主子有事做,連翹也不好杵着,退出了屋,忙自己的活,剛走到門口,就見守院子的丫鬟迎了上來,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連翹好脾氣,側過身聽她小聲在自己耳邊說:“連翹姐姐,肖侍衛有事相求。”
連翹聞言一愣:“你沒說錯?是肖侍衛,不是陳侍衛?”
丫鬟重重點頭,紅着臉:“是肖侍衛,比陳侍衛好看那麽一點。”
肖瑭如今髯須盡剃,濃眉大眼,人高體壯,也是不少女子中意的款。
連翹更納悶了。
先是陳良,後是肖瑭,他們怎就不找別人,偏偏找上她。
到了兩院交界的長廊拐角,肖瑭明人不說暗話,直接拿出帕子,讓連翹過目:“這是王妃的物件,王爺吐出污血時不小心弄髒,我拿皂水泡着揉搓了許久,依然洗不淨,實在沒辦法了,還望連翹姑娘想想辦法,救我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