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本書
建文元年,北平燕王府。
天色剛蒙蒙亮,何玉軒的屋子就亮着燭光,他慢吞吞洗臉,懶懶地換衣服,一舉一動都慢到了極致。洗漱後他活動了筋骨,在廊下打了一套五禽戲後,才踱步回屋,到在書櫃前随意挑了本書,在窗臺邊的書桌前坐下。
何玉軒半阖着眼,疲懶着看書,似睡非睡就好像沒醒,手指按在書頁邊緣上,許久才掀開一頁。
窗戶并未徹底合上,日頭漸漸升起,偷溜進來的幾絲陽光滾落在俊秀青年身上,憐愛地在這慵懶醫者停留許久,而後才被卷起的簾子蓋住。
窗外霧氣稀薄,點點燈光透出紙窗,襯着漸漸明亮的天色,殘留着些許餘溫。
兩月前的早朝,建文帝決議讓張昺任北平布政使、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司。
名義上是為燕王朱棣分擔,又是看望病中藩王,自當由太醫院派遣人來。何玉軒恰巧就是太醫院的醫士派來的醫士之一。
明朝的太醫院以院使為首,院判為副手,其下有禦醫吏目,再者才是醫士與醫生。醫士和醫生向來是做雜事實事的人,絕大部分的宮內病患都是他們所處理,唯有那些身份尊貴的貴人才會讓禦醫吏目等出動。
何玉軒年方二十三,也算得上是這太醫院裏年紀最輕的醫士了。而這一次太醫院派來的人中,何玉軒孑然一身,唯有吏目張紹臣還帶着兩個藥童。
燕王府雖然接了建文帝口谕,受了朝廷送來的草藥,但從不讓他們兩個應天府來的人近身,就連唯一的一次見面都隔着屏風,何玉軒只聽到了朱棣染病後略帶沙啞的聲線。
這次來北平,其實不是何玉軒第一次見到朱棣。
好些年前,他的師傅戴思恭曾經來過一次燕王府,當時的燕王朱棣患了症瘕之疾,是戴思恭對症下藥,挽救了朱棣的性命。只是現在他們進不得朱棣的身邊,何玉軒反倒認為是一件好事。
許久後,何玉軒合上書頁,幽幽地嘆了口氣,倦倦合眼,像是仍殘留着困意。
“子虛這是怎麽了?”子虛是何玉軒的表字。
何玉軒的嘆息聲正好被同個院子的張紹臣聽到,他也正是起來活動筋骨。
張紹臣的官階比何玉軒高了一級,又比何玉軒年長十幾歲,看着像是個風趣的性格,捋着胡子搖頭晃腦,頗有一番儒者風味。
Advertisement
可何玉軒卻知道張紹臣看起來儒雅,實則是個暴虐的性格,他手下的藥童常被責打,甚至因此出過人命,但是因為他醫術尚可,還得過建文帝的贊許,這底下的事情又不會捅到這位文雅的皇帝面前,因此太醫院也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何玉軒慢吞吞地回答,“怕是有點熱感,不如張大人健壯。”
張紹臣很是自得,拉着何玉軒細細說了他近來研究的藥理,倒是讓何玉軒認真聽了些。
這人雖然刻薄苛求,但還是有幾分真章。只不過何玉軒從早起就有點精神不振,聽了一會兒就控制不住走了神。
他的心思落到昨天晚上看到的同人文上。
說到同人文,這倒何玉軒不是突然發狂,生造了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名詞。這源于于何玉軒一個持續了半年的,難以啓齒的小困擾。
半年前他和往常一樣準備入睡,躺下後不過一晃神,就出現在了一個小黑屋裏。
說是小黑屋,是源于這屋子光源暗淡,只有這屋子方圓才有亮光,再往四周牆壁看,就被黑色掩蓋得隐隐綽綽。
起先何玉軒驚訝之餘,只以為他是被賊人綁架,沒想到寂靜的小黑屋裏面沒有任何的人影,只在書桌上擺着一本書。何玉軒這才發現他是坐在椅子上的,手也沒被束縛住。這屋子寂靜無人,他往外看了幾眼,起身走動了起來,卻發現這個屋子根本沒有門窗。
一種詭谲的氣氛油然而生,何玉軒走了一圈,确實沒發現出路後,又心事重重地重新坐下,蹙眉凝思。半晌,他的餘光瞥到書桌上的書籍,雖然是在這樣令人驚異的處境,愛書的心思還是讓何玉軒手癢難耐,猶豫了一會兒伸手翻開了扉頁。
這本書封面枯黃,看着像是歷時已久的書籍,但是翻開內頁,卻光滑如新。
扉頁上明晃晃寫着幾個大字。
朱棣X何玉軒。
何玉軒疑惑,這是何意?
為何燕王的名諱會出現在前,他的名字又為什麽在後?
中間這個神秘的字符又是何意?
何玉軒沒骨頭似地窩在椅子裏,雖然不懂,也懶得去想。擡手閑閑往下翻,不過短短片刻,他面紅耳羞地阖上了書頁,只覺得滑天下之大稽!
這這、這怎麽,他怎會和燕王做這些胡鬧之事?!
真是有辱斯文!
朱棣是何人,何玉軒自然是清楚的。
自明太.祖駕崩,建文帝登基後,就連在太醫院的何玉軒都感覺到了那種風雨缥缈之感,文弱溫柔的建文帝并非沒有遠見,諸位手握重權的叔伯皆是他的敵人,自周王起,已經有數位藩王落馬,被貶為庶人。而與周王同胞的燕王朱棣,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從建文元年,就逐漸聽聞風聲,朱棣患病發瘋,卧病在床。時何玉軒雖有耳聞,但也只當做是趣事,從未把這位手握重兵的皇親國戚往自己身上套啊!
何玉軒不願去看書,難得勤快地又繞了一圈屋子,卻也找不到其他的法子,不得已何玉軒的視線又落在了這桌面的書上。
何玉軒不是傻子,整個屋子的正中間就是這套桌椅,而這本書就放在這套桌椅上面,擺明了是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是尋常的書,想必現在何玉軒已經愛不釋手,但是這本當真是……
猶豫了好半晌,何玉軒才又打開了這書,許是這本書裏面藏着什麽關鍵的線索。
【朱棣是一個殘暴兇狠的人……】
何玉軒靠着椅背,姿态慵懶,不自覺又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這倒是,聽着傳聞都覺得是個不容人靠近的性格。
【然鵝何玉軒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是傲雪獨立的寒梅;是炎炎夏日的嬌嫩菡萏……】
何玉軒:……
他皙白的耳根染上了一片豔紅,而且不斷地往衣領所遮蓋的部位蔓延開來,剎那讓清隽端方的君子流露出別樣的風采。
縱、縱然是贊美,也過于直白!
何玉軒看着這行文裏同名同姓的人,只想掩面自唾。嫌棄之餘,他也不禁質疑文章的行文,“然鵝”是何意??
字都寫錯!
不應當!
念到後面幾頁,何玉軒已經面紅耳赤,實在受不了了,這簡直是、簡直是!他把自己小半個時辰前說過的話又兇巴巴說了一遍,語氣羞憤,“有辱斯文!”關鍵的線索倒是沒有,污染眼球的辭藻反而一大堆!
……
何玉軒睡了一覺,起來難得勤快,忙着給自己切脈。
昨夜做夢的內容歷歷在目,讓他有點發燥。但這癔症沒脈出來,何玉軒倒是發現他血熱不散,裏實表虛,不得不琢磨着給自己開了一服消斑青黛飲來瀉火。
何玉軒原以為是一個荒誕的夢境,結果沒想到從此成為了夢境的俘虜,他總是不斷、不斷地夢到自己和燕王的同人文。
是的,被這些華麗辭藻沉浸良久,何玉軒甚至已經知道這個叫做同人文,以及這種配對的做法叫做cp。
每次何玉軒做夢看到的同人文都是不同的,篇幅都不是很長,有時候也只有寥寥數百字,對何玉軒來說,也只是一眼就看完。
而每次看完一篇,過不多時他就會猛然昏睡過去,直到第二天醒來。
或是滿臉羞憤,或是面無表情,直到今日,何玉軒自認為看到再離奇的事都不會詫異了,哪怕他如今身處在燕王府也同樣如是。
何玉軒極為疏懶,行事散漫的他在發覺這并未危及他的性命,只是每天晚上悲慘些,忍忍也便過去後,就沒深度挖掘,只求安生度日。
如今何玉軒每個夜晚但凡閉眼,都會立刻出現在小黑屋,桌上依舊擺着那本書,外表無變化,內裏卻不斷更新,但凡不讀完就出不去。
何玉軒也曾嘗試着不去看書,然後完了。
小黑屋自行開啓了念書功能,從此何玉軒一出現在小黑屋裏,到點了這耳邊全是叭叭叭。
【……朱棣獰笑着摟住何玉軒,強健的臂膀束縛住柔弱的人兒,嬌弱的何玉軒伏在他的肩頭啜泣道:吾王,您就放過奴家吧……】
【朱棣:“哼,你休想從我手中逃走,哪怕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何玉軒嬌小的身軀被大手握住,腰間盈盈不可一握……】
何玉軒羞窘,只要是這般直白的文字,他總覺得臉上發臊,全然聽不下去。
他甚至從不同同人作者的開篇警告裏學到了ooc是個怎樣的意思。
能不ooc的極少。
不對。
何玉軒警醒,唾罵一聲自己堕落。
是所有的同人文都ooc了!
他怎麽可能與燕王殿下做出那種……俊秀醫者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一時之間無語凝噎。
如此往複,何玉軒天天被這睡後的噩夢糾纏,已經對“朱棣”這兩個字産生了反射性,只要一聽到這名就立刻想起如噩夢追趕的文字……簡直嘆為觀止。
……
“……何大人?”張紹臣道。
何玉軒回過神來,微一欠身,“昨夜睡得不怎舒适,這才走了神,望吏目海涵。”他說話老神在在,語氣緩慢的速度宛如個小老頭,話到最後還有點吞音。
張紹臣看似溫和地擺了擺手,淡淡說道:“怕是我這老頭子的話不中聽,何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他雖已經習慣,可卻最看不慣何玉軒這疏懶做派。
何玉軒抿唇,看來還是惹得這位看似大肚實則小肚雞腸的吏目不快了。
正在這時,這原本寂靜的院落外,突然響起了頗為嘈雜的聲響。那噪聲越來越大,好像正有一波人靠近。
何玉軒緩緩擡眸,旁邊的張紹臣皺着眉,只看到他盤着兩顆光滑圓潤的核桃,沒有讓人出去打聽的想法。
何玉軒在這點上倒是贊同張紹臣,他們只要挨過這段日子回去便可,其他的事可萬萬不能招惹。來北平雖然兇險,可燕王府的小日子還算悠閑,只要不去碰朝廷政治,何玉軒過得很悠然自得。
“王爺萬萬不可!”
何玉軒這般想着時,院落外一陣高聲,突地劃破了沉郁的天色,猛地讓滿院壓抑的氣氛跳動了下。
王爺?
噫!
何玉軒不自覺地握住了窗沿。
※※※※※※※※※※※※※※※※※※※※
新文開了,求收藏評論,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