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決定伺機投奔燕王開始,韓皎就做好了面對強大政敵的心理準備。

即便此刻父親突遭危難,他也不應該亂了陣腳。

可他還是亂了。

一切都還沒準備好,他沒有足夠的地位,沒有任何勢力陣營,連耳目都沒有一個。

別說救父,家人的安危此刻都未必能保證。

雖然跟母親信誓旦旦保證燕王不會袖手旁觀,可事實上,現下他連父親因何事被彈劾都還沒頭緒,又如何向燕王證明,家父是因徹查殺良冒功案遭人陷害?

燕王沒準還覺得他為了救父親,往自己臉上貼金。

思及此,韓皎暫時不打算直接走燕王這條路救父。

先設法與父親交好的大理寺同僚取得聯絡,在從他這條路摸清主審官員的人脈要如何疏通。

作為涉案官員的家人,大咧咧去拜訪大理寺官員,肯定會給別人帶去麻煩,他還得請局外人傳信。

在權力地位不夠的情況下,想要疏通這條路,那就只能靠金錢的力量。

韓皎吃完飯,立即讓母親把家中積蓄盡數交給自己。

準備好傾家蕩産搏一回。

母親将家中銀票、現銀乃至嫁妝和頭面首飾全捧到他面前,都不需要細算,韓皎看一眼,就知道這點家底,遠遠不夠疏通各個關節。

韓太太一看兒子默然不語,心裏便明白了,小聲問他:“統共要多少銀兩?娘去跟你三姨那兒問問。”

“姨母的家底大概有多少,娘知不知道?”韓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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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太太想了想:“三五千兩還是有的。”

韓皎凝神算了算,按照大楚的購買力,這樣的家底,也就等于一個幾百萬家産的富人,資産并不算雄厚。

“娘,您覺着姨丈肯借出多少幫咱們?”

“你爹生死攸關,當然是能拿多少拿多少!阿皎,你快說你需要多少?”

“一千兩能借得到嗎?”

見娘親臉色霎時間白了,韓皎趕忙安慰道:“未必要花這麽多,只是要有所準備,多多益善,用不着的部分事後先歸還,用去的部分,兒子往後必定連本帶利一并歸還。”

韓太太愁眉不展,思慮片刻,顫聲道:“你姨丈的生意還指望着你爹幫襯,他肯定也想盡力幫咱們,只是……只是一千兩着實多了,他們家裏現銀都未必有這個數,可能還需要賣些存貨,就算拿的出,你姨丈也恐怕不願意啊,這太多了。”

韓皎暗忖須臾,點點頭:“您明日先去姨母家走一趟,告訴姨丈,爹是被留職審查,未免官位不保,要各處打點,所以需要多備些銀子,以防不時之需。”

韓太太急道:“你爹都生死攸關了,說得這麽輕巧,他哪兒還肯多借銀子?”

韓皎搖搖頭:“姨丈雖然是靠爹娘幫忙起家,但他為人重利輕義,罪名說重了,他反而不可能多借,姨丈若是幫忙,那也是指望爹官複原職,繼續當他的靠山。實際上。案子牽扯李閣老,在旁人眼裏,爹恐怕……總之,您按我說的做。”

韓太太也是精明的人,兒子稍一點撥,就明白了,心中不禁詫異,從前只知道兒子善于文墨,卻不知孩子竟然深谙人情世故,果真是進了官場就不一樣了。

她擡手撫摸兒子的臉,哽咽道:“阿皎,你真的長大了,這麽大的事,娘不忍心讓你涉險,可……”

韓皎握住娘親的手,堅定道:“娘,您保重身體,不要過分憂心,就是對兒子最大的支持,從小到大,家裏小事雜活您都不讓我幫忙,若是大事再派不上用場,那您白養了我。”

第二日照常來到翰林院,韓皎立即察覺有幾個同僚用古怪目光偷看自己。

官場裏的消息,果真傳播迅速。

周浩比他晚一步來到值房,一進門,便眼神憂慮地看了韓皎一眼,走去自己座位。

韓皎沉住氣,等周浩忙完手裏公務,才尋了時機與他搭話。

周浩是此前皇子抄策論事件,被一起叫去上書房的庶吉士之一,因為親耳聽皇帝讓侍講朗讀韓皎的策論,又全程看見韓皎泰然自若的行止,從那天以後,他就對韓皎發自內心的欽佩。

這幾日,周浩跟韓皎日益親厚,卻不料韓家居然遇上這樣的事情。

父親被刑部提審關押,是很不光彩的私事,周浩不清楚韓皎願不願意與人提及,所以未曾主動搭話,見韓皎來尋自己,立即有些不安的站起身。

“盛廣兄,借一步說話。”韓皎低聲請周浩去值房外說話。

周浩的父親是禮部官員,雖然與刑部毫無關聯,但品級可參與早朝,應該清楚昨日具體發生了什麽,韓皎走到廊庑下無人之處,立即向他詢問內情。

由于韓老爺被彈劾罪名尚未有所舉證,所以沒被刊登在朝廷邸報,父親被刑部關押待審無法聯系,所以韓皎甚至不清楚父親究竟因何獲罪。

周浩見韓皎直言不諱,便立即将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

吏科都給事中彈劾韓皎父親韓玉深罪名有二:

起因是在半年前,工部興修江南行宮,有江南的建材商人,狀告督工太監私下受賄,越權撤換了朝廷選定的建材供應商。

此案送至京城大理寺複審時,恰好是韓玉深主審。

案子判得沒問題,朝廷也撤換了督工太監,問題是定案後,韓玉深另外上了篇奏疏。

奏疏中,韓玉深大致複述了江南建材商人告訴他的一些內情,就是說工部選用了一些價錢過高的木材,而這些木材之所以價高,并非在質量或外觀上優于另一種建材,而是因為它的運送成本較高,可以方便某些部門在運輸環節撈油水。

皇帝看了之後,立即敕令改用品質相當,但運輸方便價格低廉的那款木材。

這件事情原本早就翻篇了。

這個吏科都給事中的彈劾內容,是聽說韓玉深的親戚也是做建材生意,曾想摻一腳江南行宮的修建工程,卻因報價過高,被督工太監婉拒了。

韓玉深因此心生不滿,惡意栽贓督工太監,這是罪名一。

其二,經多名木材商共同證實——修建行宮最初定下的木材,雖然與廉價那款木材品質相似,但實際上防潮性略勝一籌,更适合江南氣候,雖然運輸費用相對較高,但建成後,維護費用相對較低。

那名言官便彈劾韓玉深打着為朝廷節流的名義,蒙騙聖上,實則短視愚昧,造成了更大的損失。

韓皎聽完這兩項罪名,渾身的血簡直涼成了冰。

這官場的老狐貍們,實在比他想象中可怕萬倍。

明明是因為徹查李閣老的爪牙而遭陷害,被按上的罪名,卻跟殺良冒功案沒有一丁點幹系。

再說這兩項罪名,第一件簡直是笑話,誰不知道韓玉深為官清廉,連冰敬炭敬都不收,怎麽可能因為親戚沒做成生意,就事後報複?

況且督工太監受賄案既然定案,就說明當時人證物證齊全那是個鐵案!

到了這無恥的言官口中,卻成了“聽說韓玉深是為親戚報複,而陷害內官”。

單純這一個罪名倒還好說,可怕的是第二個罪名。

第二個罪名直接是想要了韓老爺的命。

因為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麽皇帝肯定會龍顏震怒。

修建行宮那麽大的工程,如果真的因小失大用錯了建材,皇帝心裏要多嘔氣?

而且皇帝會覺得當初被韓玉深三言兩語蒙騙了,有損英明,簡直天顏受辱。

哪怕這案子最輕,判定韓老爺只是失察,皇帝事後也會找機會整死他,甚至整死他全家。

而事實上,這第二個罪名也只是“聽說”。

這個言官不知從哪找來一群假專家,強行說木材防潮性略勝一籌,實際上,這根本不可能。

這麽大的差別,當初換建材時,肯定有專門官員多方調查确認過,不可能現在突然出現這種致命的區別。

這兩項罪名全都是捕風捉影,可朝廷監察禦史和六科給事中,本就擁有風聞言事的權力。

王法明确規定,他們“所奏涉虛,亦不坐罪;倘知情蒙蔽,以誤國論”,用後世的話說,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簡直是強盜邏輯。

“小白?”周浩見韓皎面無血色,忙伸手扶住他,勸道:“這兩項罪名并無實證,且從前都有定論,想必刑部不會為難你父親,不過是走過場,你不必過分擔憂。”

韓皎心如刀絞,這樣的案子,還不是誰的拳頭硬,誰有決定權?

那個言官的幕後主使者,是李閣老,而韓皎的父親背後并無靠山,結果已經不需要猜了。

周浩涉世不深,不清楚韓老爺被彈劾的真實原因,當然以為案子還會有天理公道證據說了算,韓皎卻知道,這案子怕是回天乏術了。

人心如此脆弱,周浩見韓皎一個趔趄險些跌坐在地,忙扶着他回到直廬,遞茶扇風,半晌沒見好轉,趕忙去向掌院學士告假,将韓皎送回府邸了。

出了宮門,韓皎漸漸緩過勁來,被周浩扶上周家馬車時依舊臉色蒼白,卻打起精神恢複鎮定。

韓皎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決不能讓母親看見,便請車夫把自己送去長茗巷的一家茶館暫歇。

獨自在茶館雅間枯坐許久,韓皎想遍了所有反擊的可能,最終卻只有一條路可行——

提前投奔燕王。

事實上,就算證實韓老爺是因為殺良冒功案遭受謀害,燕王也未必肯花大力氣,救一個馬前卒,因為這兩項罪名實在太棘手,可能會得罪皇帝。

想要救父親,韓皎必須讓燕王覺得,他的才幹值這個價。

作者有話要說:

小白:我太難了我還是個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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