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其實中原中也在回答利亞姆·米勒的問題時猶豫了一下。

因為嚴格來說,“前搭檔”這個詞并不算準确,畢竟今天距離他和太宰治确定關系那天剛好整整三個月,“剛才電話裏的那個人”應該是“現男友”而不是“前搭檔”。

不過那又怎麽樣呢,“前搭檔”确實也沒說錯,他那些此刻遠在橫濱的上司、同僚、部下,現在還都以為他們兩個只是清清白白的“前搭檔”,聯系僅止步于去年三社對抗時才再度聯手的那一夜,壓根不知道其實再往前、他們在黑手黨的監禁地下室裏見了一面後,第二天晚上兩人就約到了酒店裏。也不知道在前些日子由“白麒麟”澀澤泷彥引發的事件解決……還沒解決時,中原中也躺在被他剛剛從特異點形成的“龍”中救出、并且狠狠揍了一拳的太宰治的大腿上,意識沉浮間,忽然聽到頭頂上太宰治熟悉的嗓音響起:

「中也……要不要和我交往試試看?」

當然了,中原中也完全沒想到太宰治會忽然問出這麽一句話來,本來用完污濁後稍顯混沌的意識都在幾秒愣神後一下子清醒了。遠處芥川他們與澀澤打鬥的聲音都傳到了這裏,但中原中也沒能去注意。他愣了下後擡眼望上去,看到還穿着那身白西裝的太宰治也正低頭注視着他,見他看過來後便眨眨眼。兩人在一陣無言的對視後,太宰治不爽地鼓起臉頰,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怎麽,中也要拒絕嗎?」

拒絕的話,這混蛋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啊?一定很好看吧。中原中也當時想。不過他沒有這麽說,他只是看着太宰治,用開完污濁後有些啞的嗓音問他:「……心血來潮的話我可敬謝不敏。這次的事件,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給我安排這種麻煩事,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也都敢進啊太宰治。短時間內你以為我還會答應你的自說自話、接連陪你胡鬧嗎?」

「欸,胡鬧的事情做了這麽多年,結果現在才說這種話?」太宰治笑起來,原本按着他發絲的手指滑下去,蹭了蹭中原中也的臉頰:「那幾個月前我們在黑手黨的地下室裏見面第二天,中也把酒店房間號發我手機上的短信又怎麽算?」

「成年人解決生理需求?随便你怎麽說。」中原中也語氣不善:「要開始算賬的話也不該從那天算,從七年前第一次說起怎麽樣?你趁我洗澡的時候直接就不客氣睡主卧裏去了,看在你在那次事件裏幫了我的忙才沒有趕你去客卧,結果後來是誰先忍不住摸過來的啊。」

「中也看起來很想被我安撫的樣子啊。」太宰治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說得好像被強迫一樣也太狡猾了中也,半夜去衛生間自慰的人可是你哦。」

「……嘁。」中原中也不說話了。他偏過頭也不再去看太宰治,只是看着被污濁肆意破壞過的廢墟,心想真不容易,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他們還糾纏在一起,還能若無其事讨論這些,藕斷絲連的關系經過不怎麽聯系的四年也沒能徹底斬斷,反而在幾個月前他從海外回來後又野蠻生長起來。說是心血來潮也好,蓄意而為也罷,如果說之前三社對立時,他們再次聯手的那晚算是引線,那麽這次的“白麒麟”事件大約就算是一次試探——他其實大概能猜到太宰治是怎麽想的,無非是隐秘的、任性的、只有他們兩人能知道的邀請。

沒有任何事前溝通,沒有任何事發時聯絡,我馬上要死在無人知曉的風暴中心,中也要不要來?

正如任何手術都會有或大或小的風險,同樣的,沒有百分百會成功的計劃,何況這次和太宰治坐在一張桌子上的兩人都并非善類。若刀尖不是對準脊背,而是直接刺入心髒呢?若是刀刃上塗抹的不是解毒劑能對付的神經性毒素,而是無藥可救的劇毒呢?

中原中也與化身為龍的特異點硬碰硬,若是猶如天災般的污濁在撕碎龍的一瞬間,将其中的太宰治也一并卷進去呢?

太宰治的生死無人能保證。這點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知道,坂口安吾也知道。所以他才會對中原中也那樣說,告訴對方這次很可能不再有回頭路。可這就是太宰治想要的。中也要來嗎?會來嗎?在明知道我很可能已經死在了你沒看到的地方的情況下?

中原中也一拳将太宰治、将他們兩人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太宰治睜眼看到的就是中也沾了髒污、爬滿污濁紋路的兇狠的臉,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腦在模糊中率先生出了滿足。中也說只是信任他那顆充滿小聰明和壞主意的漂亮腦袋,但沒說出的話他們彼此都知道。中原中也相信太宰治會給他們兩人留好退路嗎?當然相信,因為這是過去那麽多年裏由火與血淬煉出的經驗之談。可上述風險仍然存在,即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太宰治仍然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會死去。

如果太宰治真的死在這場變故裏,那中原中也跳下飛機,在開啓污濁與特異點的巨大能量戰鬥裏,不會有生還的機會。真演變成那種狀況時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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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給太宰治的就是這個回答。

那就一起去死吧,還能怎麽辦。

所以中原中也偏頭看着廢墟不說話,其實心裏知道自己不會拒絕,因為這根本不算太宰治單方面的預謀,而是兩個人的同流合污——雖然聽到太宰治問他要不要交往的時候,心髒還是不可避免地狂跳了兩下。畢竟他一開始只以為是太宰治那好久不見的無聊占有欲作祟,想要得到點幼稚的滿足感什麽什麽的。

于是最終,在白麒麟時隔六年被努力勤奮的後輩們再次打敗的那天,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在同一片戰場上的某處殘垣斷壁後,太宰治和中原中也把對方從“前任搭檔”變成了“現任男友”。

任誰聽了恐怕都會掏掏耳朵,再看一眼日期是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中原中也在當時心想。

事件順利結束,曾經的“雙黑”交往的日子開始了。中原中也原本想問太宰治要不要搬過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居,但又覺得自己這樣太過主動,好像成天想着Sex的那個是自己似的。後來又算了算自己的公寓距離偵探社太遠,附近又沒地鐵站,太宰治真搬過來,每天早晨要提早一小時起床送他上班的人還是自己,于是到底沒有先開口提。倒是太宰治自己三天兩頭就過來住,住下了第二天就不上班,搞得中原中也一開始很茫然,不知道偵探社的上班時間怎麽這麽寬松有彈性——這個疑問在某天早晨打給太宰治的一通怒火中燒的電話中迎刃而解。

但是疑問解決的時機很不湊巧,因為中原中也那天休息。太宰治頭一天下班後就熟門熟路過來留宿,兩人晚上做了兩次,第二天早晨中原中也從太宰治懷裏醒來睡眼朦胧,懶洋洋不願起。他一邊想着今天不上班要做什麽,一邊察覺到太宰治還睡得呼吸平穩,眨眨眼忽然生起壞心思。中原中也動作盡量輕緩把太宰治的手臂從自己腰上擡起來,然後挑起嘴角,露出點要做壞事的惡劣笑容,轉頭鑽進了被子裏。

于是當國木田獨步一通早晨八點整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太宰治難得在這麽早的時候已經醒了,并且不太方便接電話。他靠在松軟巨大的枕頭裏,喘息着,隐忍又專注地盯着趴在自己腿間已經動作好一陣的中也。電話鈴聲響起時太宰治眯起眼随手接起電話,然後終于忍不住将人拉起來接吻,一只手撫摸着中也的脊背,一手扶着自己要中也坐上來。中原中也不肯坐,因為他肯定忍不住聲音,所以低低喘息着示意太宰治先接電話,快點把事情搞定。

兩人離得這麽近,屋子裏這麽安靜,開不開免提都沒什麽差別。中原中也騎在太宰治身上,眨着眼,聽偵探社的人在電話裏怒道今天無論如何太宰都得過來上班不能請假,因為今天有樁委托人身份顯貴的案子,光靠後輩們擔不起來,而其他人都在出差。

「與謝野醫生呢?」太宰治清了清嗓子,問道。

「因為上次的事件,特異科把社長叫去詢問詳情了。亂步先生今天預定要去群馬縣,當地警局請亂步先生當一件兇案的顧問,所以臨時由與謝野醫生陪他去了。」好在國木田獨步人在擁堵的車站,嘈雜的環境讓他沒聽出來太宰治此刻的沙啞嗓音和平時睡懶覺被電話吵醒時的沙啞嗓音不太一樣。他對着電話冷笑:「九點半委托人在偵探社等你,所以快點起來太宰!況且這周才過去四天,你已經請了三天假了!」

「……」

太宰治生無可戀挂了電話,一轉眼看到中原中也又無語又好笑的表情,于是更不高興了,掐着他腰頂進去,做剛才被打斷的事情,還幼稚地威脅他:「盡管笑。明天早晨中也上班的時候小心點。」

「自己翹班……還沖我發脾氣。你講不講道理啊太宰治。」略顯粗暴的動作帶來海潮般的快感,中原中也壓抑着喘息,還忍不住在悶悶發笑。太宰治被汗微微打濕的額發粘在臉側,中原中也捧着戀人的臉吻過去:「行了。反正也沒事,等下我送你。」

要按照他們以前的關系,中原中也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幸災樂禍笑一場,等做完就把太宰治踹下床,毫無同情心地目送他出門打車,還要告訴他自己準備再睡個回籠覺。但“戀人”這個身份仿佛某種精神系異能一樣,中原中也本以為自己和太宰治談戀愛,改變的只是名詞上的定義,相處和心情大約還是和往常一樣,畢竟他們認識的糾纏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到恐怕真的戀人也做不到像他們這樣。

但他逐漸發現,自己可能把“戀愛”看得太輕描淡寫了。

即使已經做過那麽多親密的事,即使再了解不過對方,即使是認識了七年後才有的一場心血來潮的戀愛。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看到太宰治偏過頭,用那張自己看了無數次仍然覺得十分英俊好看的臉在接完吻後,又湊過來親了親自己鼻尖,帶動身下動作也頂了頂他。中原中也聽到太宰治小聲的咕哝:「可是難得中也休息……還想和中也一起待一天呢。」

啊,又來了。

中原中也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快從胸腔裏跳出來的響動。他盯着太宰治,喉結輕輕動了動,不想讓太宰治發覺自己的異常,那樣顯得自己好像很沒出息……仿佛初嘗情愛的毛頭小子。

中原中也慶幸這場晨起性事遮掩了自己因為這句抱怨而微微發燙的耳廓,他移開目光,用看起來十分鎮定的樣子說道:「真拿你沒辦法……那下午下班前給我打電話吧。我去接你,然後一起去吃晚飯。」

太宰治嘆口氣,知道只能這樣子了。他在中原中也臉側又落下一個吻,認真叮囑:「晚飯想吃海鮮。」

「知道了,螃蟹混蛋。」

「那個稱呼又是哪裏來的?」

太奇怪了。中原中也心想。

「戀愛」這個詞,好像精神系異能一樣。明明只是名詞定義的變化,但是好像從那天開始,什麽都變得不一樣了。

低調的戀愛生活持續下去,事實證明,即使大名鼎鼎如“雙黑”,縱使兩人都不承認,也仍然不可免俗地經歷了一段熱戀期。他們會在下班後一起逛超市,去輕井澤的別墅度過愉快周末,拿商店街抽獎券抽到的門票去新開業的水族館——抽了十來張。會有這麽多抽獎券是因為他們在買屬于太宰治的那套生活用品。他們認識這麽多年,一起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有着最親密的肉體聯系,把性命和信任都交給了對方,但約會與戀愛、同居卻仍在他們沒做過的事情的範圍裏,一時間兩人的感受都有些新奇。雖然出于各種緣由,兩人不約而同隐瞞了這段關系,但這段時間裏兩人身上微妙的變化仍然明顯到了讓周圍心思敏感的同僚察覺到的地步。與謝野晶子陪亂步先生去群馬縣出了一周的差,回來就敏銳發現這一點:太宰桌上時不時擺着一份內容超贊的手作便當,下班後也是哼着歌拎起風衣外套就下樓。與謝野晶子挑眉看着太宰的背影,聽到身邊敦和谷崎他們嘀嘀咕咕讨論太宰先生這段時間怎麽了。敦猜測「是不是找到了一條陌生且适合入水的川流」;谷崎潤一郎猜測「是不是在居酒屋遇到了和他喝酒的漂亮女性」。只有與謝野晶子探頭往窗戶下看了眼,看到太宰治一邊往同偵探社宿舍相反的方向走遠,一邊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與謝野晶子看到太宰治在路口停下等着信號燈變綠,不知道電話另一端的神秘某人說了什麽,這位即使是在擅長解決麻煩的偵探社裏、也是大家公認的麻煩先生先是挑了下眉梢,然後彎起眼睛笑起來。

不是一般的情況。與謝野晶子了然于心地收回目光。

不過在此之前——在他們兩人确定關系之前——中原中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和太宰治之間到底算怎樣一種關系。

那時候好巧不巧,正好是他回國後就聽到太宰治被泉鏡花抓住、他去地下室見了自己那前搭檔一面後的第三天清晨,地點在橫濱、酒店頂層套房、睡了他們兩個人的床上。中原中也從筋疲力盡的一夜後醒來,發現身邊的家夥居然沒有走,怔了兩秒才拖着一身痕跡去洗澡。他泡在浴缸裏,在意識放空中迷迷糊糊想這麽多年下來,他們到底算怎麽一回事。不能算是純粹的搭檔,搭檔不會靠上床來撫平對方在結束任務後仍然亢奮的情緒;也不能說是普通的情人,情人間沒有那麽多觸目驚心的嫉妒與占有;似乎也不算簡單粗暴的炮友——炮友可不會把自己的性命與信任都盡數交給對方。

這麽說來,也許應該用搭檔、情人、炮友的綜合關系來形容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七年。中原中也想。雖然這麽說并不太合适,但他們在這七年裏的确分分合合,而且分時期、分階段,每個時期裏他們的關系都有着微妙變化。最肆意嚣張的恐怕就是十幾歲的時候,兩人都毫不掩飾地表現對對方跨越邊界的占有欲,無論是心靈上,還是肉體上。當然現在想來,中原中也自己都覺得啼笑皆非,自己怎麽會在十六歲就和太宰治上了床。

但這結果并不奇怪。回想那幾年,正是港口黑手黨在新一任首領森先生上任後發展最迅速的時期。他們先後經歷了蘭波和魏爾倫的事件,緊跟着就是八十八天的龍頭戰争,會在日後被人恐懼地以“雙黑”這個名字暗暗指代的兩個少年,自然也是見證這份血腥名單最多的人。他們一起做壞事,共享一份罪惡。中原中也殺人,太宰治坐在旁邊打游戲,同時告訴他對方的支援還有幾分鐘到;太宰治拷問,中原中也在一旁擦自己的匕首,屁股下面是先前用來潛入、将人綁走的對方據點地圖。完成任務之後他們就一起回去,路上找家小店吃晚飯,然後太宰治要回總部去找森先生報告結果,中原中也則要去港口倉庫,鑒定師在等着他一起查看當批走私寶石的成色。等到兩人都忙完回到一起住的那棟公寓時通常已經過了午夜,太宰治喜歡泡兩個小時的熱水澡直到睡着,而中原中也要在回家後再加一頓夜宵。最後太宰治濕着頭發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中原中也一般都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嘴角還帶着點沙拉醬。這時候太宰治就會踹踹他因為睡相不好而蹭在地上的小腿,帶着困倦的鼻音說,中也,快去洗澡啦,我要睡覺了。

不能自己睡?當然不能,一個人睡多無聊,這就和一開始他們其實也并沒有住在一起一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是從魏爾倫制造的“暗殺王事件”後嗎?還是在那場忙得一周七天要在辦公室睡五天的龍頭戰争裏呢——總之,在他們都沒察覺到的時候,他們對彼此的想法已經跨越邊界,漸漸開始對“他就應該和我在一起”這件事感到理所當然。他應該在我任務時的通訊頻道裏、他應該在我生無可戀加班後等在辦公室和我一起下班、他應該在我無聊時接上我不好笑的玩笑、他應該和我接吻、他應該和我做愛。

他的痛苦、歡愉、與他并肩的那個位置,應該屬于我。

只能屬于我。

在這點上,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兩個人,誰都沒資格指責對方占有欲過強,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大一樣。中原中也開始對自己去和走私商談新一季生意時、內置耳機的隊伍頻道裏也會傳來太宰治的聲音這件事見怪不怪,而太宰治也習慣了偶爾自己單獨帶着行動部隊去和其他地區的黑道組織火拼時,本不應該在這裏的中也會從天而降。中原中也忙完了自己的任務不回去公寓,要從城市另一頭趕過來,踩在太宰治負責的任務的敵人小頭目背上。

「真熱鬧啊。」十幾歲的中原中也挑着嘴角,露出一點虎牙尖尖,明明是在對着敵人說話,眼睛卻看着太宰治,輕佻又嚣張地如此說道:「在開什麽派對?也加我一個吧。」

不過這種近乎扭曲的、對彼此的欲望并沒有持續幾年。在他們十八歲的時候太宰治出于自己的意志與選擇離開了黑手黨。中原中也當時人在洛杉矶,接到消息時正在與合作方吃晚飯。部下附在他耳邊說了這件事。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然後在合作方詢問的目光中挑起嘴角笑了下,對合作方說我聽說這裏的酒很不錯。合作方笑起來,說年輕的中原先生很有品味,您說得不錯,這裏的确有洛杉矶最美味的柏圖斯。

開一瓶。中原中也打了個響指。

發生什麽好事了嗎?合作方沒意見,叫來侍應,換了他們之前挑好的那瓶酒。他們很重視和港口黑手黨的這筆生意,自然巴不得事事都順着中原中也的意思來。別說開瓶天價酒,就是中原中也現在說要把柏圖斯倒滿浴缸來泡澡他們都沒意見。

也許是我的幸運日,也許不是。中原中也看着侍應抱來酒瓶,目光注視着淺紅色的酒液緩緩倒入醒酒器中,開口。不過不管是哪種,我都認為今天适合喝瓶好酒。

晚餐後中原中也沒有回到酒店。他吃飯時就讓部下去查詢航班,買了夜裏最後一班機票回到橫濱。落地他就聽說太宰治離開的當晚,自己車庫裏的那輛賓利被炸得只剩下了個燒黑扭曲的框架。對于黑手黨最年輕幹部的叛逃一事,森鷗外将抓人回來處刑的命令發了下去,但負責的人并非中原中也——接到消息時他正在忙着的生意,是與美國西海岸的黑手黨談如何繞開美國海關、開拓新的走私航線一事,因為太宰治叛逃而匆忙回來,三天後還要立刻趕回去。中原中也先是去他的車庫看了一眼自己買回來還沒開過兩次的賓利殘骸,接着回去公寓看了一眼。衣物、錢包、游戲機……太宰治什麽都沒帶走,也連張紙條都沒留下。中原中也在公寓裏轉了一圈,什麽都沒說就回了總部。

他雖然不是負責抓捕行動的人,但冷眼旁觀,隐晦察覺到了這次的追捕行動并非天羅地網,在排除了自己人故意放水的可能性後,大約明白了這是森鷗外的态度——明白了太宰治的離開在森鷗外的預料當中。

其實也在中原中也模糊的預感當中。太宰治打算要離開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Mimic的事件不過成為了引火線。實際上在事情發生的之前半年裏,中原中也就已經察覺到了太宰治的不對勁,察覺到了太宰治一日多過一日的沉默與無聊。但那時兩人都已經身居高位,年輕的未成年人擔起了黑暗中的龐然大物的一部分,多如牛毛的阻撓和大堆大堆的工作必不可少,另外,森鷗外想要拓展黑手黨在海外的勢力,并有将中原中也安排成負責人的打算。中原中也總是錯過想問問太宰怎麽回事的機會,何況太宰治多多少少,也不願意和自己的搭檔提起相關的事情。難得能碰上的時候,他總喜歡拿身體交流來代替言語上的交流。

不過中原中也還記着十五歲時太宰對自己的說的話——“稍微對黑手黨的工作、對這份死亡在日常延長線上的工作産生了興趣。也許會在這裏發現什麽,也許什麽都無法發現。”中原中也從那時候就知道,太宰治也許在未來某天會離開這裏。和自己不一樣,黑手黨、組織、夥伴、責任,這些都無法束縛住太宰治。有的時候他和太宰治做完,去浴室洗了澡出來會看到太宰治披着件襯衣坐在窗臺上抽煙。他側臉挨在玻璃上,眼睛瞥向窗外,外面是從十五樓的高空望出去的橫濱夜景。可中原中也覺得那些漂亮的霓虹燈、繁華的車水馬龍都沒有在太宰治的眼睛中。太宰治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對待大部分人和事的樣子,就像他百無聊賴從十五樓的窗臺上向外看夜景一樣:可能确實看了幾眼,但很快就不知道看別的什麽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搭檔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中原中也在聽到太宰治叛逃消息的時候條件反射想到的其實就是這件事,也因此,他在從洛杉矶回國後,并沒有對此消息表現出太激烈的反應——這着實出乎了組織內一部分人的預料。畢竟身居高位的、最年輕也最令人膽寒的小怪物終于走了一個,他們迫不及待想把另一個也拉下水,誰知道中原中也根本不吃這一套。森鷗外寬容地把負責太宰治叛逃追捕的事情交給了前首領派系的幹部,尾崎紅葉、廣津柳浪都明白此舉含義,因此都保持了緘默,就連對叛逃一事反應最激烈的芥川龍之介在聽說這個安排後都只是安靜點了下頭,然後轉身就消失了一星期,自己跑去追蹤沒打聲招呼就徹底消失的老師去了。

而中原中也被則留在總部兩天。負責叛逃一事的人認為太宰治能從組織裏不驚動任何人地無聲無息消失,中原中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就連他此刻的平靜都透着詭異,否則搭檔叛逃,中原中也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們想通過這件事拿捏住中原中也幫助叛徒逃走的證據,逼迫中原中也從最高幹部最有力競争人的位置上滾下來——然而兩天後,中原中也還是淡定地離開了總部。他先前在海外的半個月成為了不可撼動的鐵證,共謀也好幫助也好他都鞭長莫及。再加上在美國的談判即将繼續,有着這單森鷗外極為看重的生意的施壓,負責人不得不放他走。這時距離他的登機時間還有三十個小時,中原中也回去公寓,從被炸毀的賓利隔壁車庫開出了另一輛車,打開車輛導航,調出了歷史記錄。

對于他那輛被炸毀的賓利,前首領派的調查組上下都認為除了這是太宰治對經常吵架搭檔最後的報複與惡作劇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一定開着這輛車去做了什麽。想從港口黑手黨的手中毫發無傷逃走,還要在逃走後徹徹底底消失,即使是太宰治也一定做了事先安排。炸毀車輛只是為了轉移視線,他真正想毀掉的是車載導航的GPS記錄。

所以最近幾天,中原中也看着他們一直圍着自己那輛豪車的廢墟轉來轉去,還叫了相關方面的異能者來,信誓旦旦要修複被炸毀的GPS芯片,恢複數據,抓住太宰治。尾崎紅葉一邊賞花一邊聽部下的彙報聽笑話,森鷗外陪愛麗絲去了東京新開的一家商場買裙子吃蛋糕,只有中原中也從總部調查室走出來後就回了公寓,把旁邊那輛阿爾法羅密歐開出來了。

車載導航上的歷史記錄沒有任何問題,中原中也垂眼看着翻閱着,把那上面每一個地點都與太宰那幾日的任務一一對上號。他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找到太宰治,也不知道找到人後他又要說什麽,但試試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他明天就要飛回美國,繼續和那個滿嘴沒一句實話的合作方談下季度的生意。

最後中原中也踩着晚霞,站在了一家門外還挂着沒撤走的警戒線的公寓門口。這裏原本是黑手黨麾下某個基層成員的家,丈夫、妻子、可愛的一雙兒女,還有年邁的老母親,卻因為那個基層成員卷入了某個危險的事件,一家五口人在半個月前被敵對組織的人全部殺光了。太宰治親自負責的這件事,森鷗外令他徹底摧毀那個組織來為黑手黨慘死的成員報仇,為他們一家處理好後事——中原中也心想,那個愚蠢的負責人,絕對想不到要來查一棟牆上濺滿發黑血跡的兇宅。

他猜對了。

中原中也走進這間小小的公寓裏時,太宰治卷在卧室的被子裏剛剛睡醒。中原中也當着他的面,表情平淡地伸手去他枕頭和被子裏摸索兩下,然後見面後開口第一句話是問他怎麽槍也沒拿一把,就這麽大剌剌等在這裏。

太宰治逃亡一星期,除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看起來精神還過得去,身上繃帶也換了新的。他揉着頭發從被子裏坐起來,打着哈欠說槍對中也有用的話,全世界的黑道組織都不會這麽頭痛了。

「來的要不是我,」中原中也說,「你現在就死了。首領下的命令是不論生死,可我看柳川那老家夥沒打算留你一命。」

「老家夥自身難保,比起費盡心思扣中也兩天來找我,不如想想自己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太宰治态度坦然,中原中也懷疑他比自己還清楚調查進度:「森先生真正動了殺心的是他又不是我,不然他怎麽能拿到負責人的工作?所以,你看,中也,只有你一個人會找到我。」

「少自作多情,太宰治。」中原中也少有地叫了他的全名,一把攥住他的襯衣領口,将坐在被子堆裏的太宰治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表情冷漠:「我只是不會殺你,沒說不會抓你回去。你要是不想被我找到,就不該留下那麽顯眼的線索。」

「只有你會覺得那是顯眼的線索哦。中也。」太宰治保持這個難受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安靜地看着中原中也藍色的眼睛:「被炸毀的車子會混淆視聽,能将懷疑的視線從炸毀的殘骸轉移到其他車輛上就已經不容易。即使找到你的那輛阿爾法羅密歐,上面的記錄只會保持十五天,時間一到也會從服務器上自動删除。要在這十五天裏排查我所有的行動路線,所有可疑的地點,首先他要對我的行動模式有一定了解……森先生巴不得我走得越遠越好,而中也在海外呢,回來還要被急于将你也拉下來的柳川先生糾纏,美國那邊的公司也在等着你回去繼續談合作。說不定中也會來不及看到導航上的歷史記錄,也說不定,中也會因為我不打招呼就走的事而生氣,會和森先生一樣,根本不想來找我。」

「……」中原中也松開了手,沒好氣地說:「你在做這麽多事之前,有沒有考慮過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無論賓利也好我的阿爾法寶貝也好,這他媽都是我的車!你計劃起來、用起來會不會都太理直氣壯一點了?」

太宰治終于露出一個很淺的笑,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垂下眼睛安靜地說:「嗯,以後不會啦。」

他的嗓音聽起來和他們剛見面那時一樣了。中原中站在太宰治面前,看着他頭頂的發旋,心想。他剛見到太宰治的時候,太宰就是這樣的,沒有感興趣的目标,沒有感興趣的事情,無聊得像朵黑色的大蘑菇。他和自己解決蘭波的事情,過程中對黑手黨的工作開始感興趣了,所以留了下來,但是過了這三年,看來那點興趣也終于消磨殆盡了。

中原中也在這一刻終于明白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他不要從別人那裏聽說,橫跨整個太平洋趕回來,是為了從太宰治這裏親自确定對方的心意。現在他知道了,太宰治的确不想再留在這裏,森先生看起來也沒有要必須帶回他的意思,那麽自己還能做什麽呢?中原中也心想。

自己已經沒有什麽能做的了。自己和他的關系不能成為、也成為不了太宰治的束縛,搭檔成為過去式,責任也都化為泡沫,太宰治想要追尋的、自己所為之停留的從來都不是一件事。

自己那些從未說出口的心意,根本不值一提。

中原中也沒有再說別的。他留在在太宰治這裏睡了一晚,摟着他的腰,将額頭輕輕抵在他鎖骨上,像他們過去兩年夜裏睡的每一天一樣。第二天太宰治被腹內傳來的饑餓感叫醒,中原中也已經離開了,屋內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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