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回,這只小狐貍自顧自地在他懷抱中睡過去
使崔芳儀躍過了方嫔率先進了華恩殿。
哪料到次日一早便聽聞昨夜皇上突然從華恩殿離去,直接去了怡祥宮,将崔芳儀一人晾在了華恩殿內。
她先是一愣,随即幸災樂禍地勾起了嘴角,斜睨一眼身旁的徐淑妃,又望望下首低着頭看不清表情的崔芳儀,口氣異常溫和地道,“皇上近日忙于朝中事,心情難免躁了些,崔妹妹頭一回侍寝,一時不察觸了聖怒倒也怪不得,倒是難為昭儀妹妹便是抱恙在身,也得為君分憂。”
崔芳儀臉色一變,燕貴妃這番話可是要落實是她氣走了皇上的錯處,更是将愉昭儀比作了替她擦屁股的人,這種颠倒黑白的不實之言,她若是認了下來,只怕會成為宮中的笑柄。
“昭儀妹妹一向得皇上心意,如今又是病中,皇上仁愛,心中擔憂不下,故才前去看望一番,又哪裏顧得上別人。”徐淑妃微微笑着道。
燕貴妃輕笑一聲,倒也不與她作此口舌之争,只意味深長地望了崔芳儀一眼,端過手邊的茶盅細細地抿了一口。
到嘴邊的肥肉也會飛,便是徐淑妃再怎麽掩飾,這崔芳儀都免不了淪為笑柄的下場。蘇沁琬固然也是滿頭的小辨子,可她如今有皇上的寵愛在身,宮裏這些人自然不敢明面上與她過不去,私底下再怎樣議論又能怎樣?不過是心中妒忌罷了!
而她自己,可也會妒忌?
燕貴妃有片刻的迷茫,只很快地便又将這些異樣思緒抛諸腦後了。
蘇沁琬養了幾日病後便慢慢痊愈了,期間趙弘佑倒是讓郭富貴送了幾回東西來,均是些解悶的小玩意,而他本人倒是再不曾來過,只聽聞他這幾日接連傳召工部及戶部等官員,忙些什麽事蘇沁琬也不得而知,也無意去打探。
這一日,郭富貴仍是奉命送來了新鮮時節瓜果,蘇沁琬謝過了他,卻聽他又笑着道,“有一事,皇上命奴才前來問問娘娘的意思,孫大人請旨觐見,娘娘見是不見?”
孫進榮如無頭蒼蠅般撞了這麽久,趙弘佑也覺得是時候了,這才讓郭富貴來問她的意思,見是不見都由她。
蘇沁琬臉上笑意漸漸斂了起來,見是不見?她一時倒有些抓不定主意,那是她生身之母唯一的親人,也是她的。他本是她滿懷期待投奔而來的希望,可最終卻讓她失望了。正是他,讓她對親情有了新的理解,原來,并不是所有血緣上的親人都是可愛、可敬、可親的!
“見吧……”良久之後,她終是幽幽地道。
郭富貴躬了躬身,“既如此,奴才便着手準備了,明日孫大人便會進宮來。”
蘇沁琬又與他客氣了幾句,方吩咐芷婵送了他出門。
Advertisement
“老爺,娘娘既願意見你,那你可得牢牢抓住這機會,請她念在親戚一場的份上,以往那些便一筆勾消吧!”得知夫君終于得了進宮的準話,江氏又喜又悲地哀求道。
為了蘇家那些東西,不但家中財物大多變賣,便是她的陪嫁也貼了不少進去,雖從那兩個庶女女婿手中得了一筆不少的,但終究是入不敷出,并不能幫補多少。再加上長子的傷,又要請大夫又要吃藥,往日圍在她身邊奉承的那些人,如今卻總用探究的眼神往她身上掃,讓她又惱又急又羞,經此一回,她縱是再多的氣性也被磨得幹幹淨淨了!
孫進榮神色頹廢,雙目無神地靠在椅背上,奔波了這麽久終于如願,他卻好像洩了滿身氣力,一時有些迷茫,一時又有些擔憂。
見了蘇沁琬該怎樣說,她可會放過孫家一馬?若她不肯,那日後他該怎麽辦?如今的官職他能不能保得住仍是未知數,再圖上進怕是不用想了。策兒已經不行了,超兒又是個不成器的,蓮兒……
他嘆了口氣,妻子的哀求傳入耳中,更讓他心中異常難受,視線落到江氏身上,見她衣着打扮再不見以往的精致貴氣,不到一個月時間,她整個人卻消瘦了一圈,也顯得蒼老了不少。
他突然有些酸澀,他妻妾數人,真到出了事,還是這個一向入不得他的眼,更不得他心意的原配妻子陪着他、幫着他,為他、為這個家奔波。女子的嫁妝本是她一生所依,可她為了這個家,卻将嫁妝耗得七七八八了。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可他有難時,在他身邊的卻只得這名妻子!說到底,終是他累了她,也負了她……
三個兒子,一死一傷,餘下的這個又不成器,他争得再多又有什麽用?
如今但凡有幾分聰明的人都猜得出他定是惹了事,雖未必知道內情,但到底看他的目光變了,若非顧忌着宮裏頭的娘娘,只怕如今他受的閑言閑語便再不只這些了。
次日,孫進榮穿戴妥當後,便出了正院門,方走了小片刻的路,卻見次子孫培超鬼鬼祟祟地從外頭回來,一見他掉頭便要跑。
“站住!”他大喝一聲,叫住了孫培超的腳步。
“給我過來!昨日一夜未歸卻是去哪裏了?如今家裏亂成一團,你堂堂男子漢不只不為父母分憂,反倒四處撒野,這成什麽樣子!”
孫培超縮了縮脖子,好一會才嘀咕道,“還不是你們得罪了宮裏頭的娘娘,才害得我如今在外頭也被人欺負……”
“你說什麽?!”孫進榮怒目圓瞪。
孫培超吓得身子一抖,畏懼地偷偷瞄了他一眼,見他臉色鐵青,額上青筋爆跳,終是将心中不滿悉數咽了回去,再不敢多話。
“我如今沒功夫理會你,立馬滾回房裏去,若是我回來之後再知道你又偷偷溜出去,你瞧我饒不饒你!”孫進榮深吸了口氣,厲聲道。
孫培超唯唯喏喏地向他躬了躬身,老老實實地回房去了。
孫進榮頭疼地揉揉額角,這個次子,實在是讓他無從下手,如若長子好好的,他只要不在外頭惹出事來,他睜只眼閉只眼倒也罷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再不知收斂,只怕将來……
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許這就是上天給他的報應啊!只給他留這麽一個不成才的兒子,輕不得、重不得。
“老爺,時辰不早了,宮裏頭還在等着呢!”一旁的長随見他停在原處唉聲嘆氣,忍不住輕聲提醒。
孫進榮回神,“走吧!”
一路順暢地進了宮,又在太監的引領下到了怡祥宮,趁着宮人為他進去禀報,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這宮裏的景致,入目均是雅致又不失尊華的裝扮,處處擺設均見巧思,他不得不相信,他那個外甥女兒真的再不同往日。
“娘娘請孫大人進去。”一名圓臉的綠衣小宮女從裏頭行了出來,沖他福了福後道。
孫進榮忙道,“多謝姑娘,有勞!”
進了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端坐上首那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華服女子,待定睛看細看,他心頭一震,腳步不由自主便停了下來,微微失神地望着那人。
這樣的容貌,依稀與記憶中的某張容顏重疊了起來……
“孫大人。”輕輕的提醒聲讓他回過了神,他不敢再多想,連忙上前行禮,“臣孫進榮參見昭儀娘娘,娘娘金安!”
蘇沁琬定定地望着他,眼前的男子兩鬓斑白,面容憔悴,老态畢現,卻是與她印象中的那個人截然不同。她微微垂着眼睑,半晌之後才淡然地道,“孫大人免禮,賜座!”
“謝娘娘!”
殿內一時陷入了靜谧當中,也不知多久,孫進榮才率先打破了沉默,“娘娘如今在宮裏一切可好?”
“很好,多謝孫大人記挂着。”仍是淡然無溫的語調。
孫進茶卻仿似聽不出她話中的冷淡疏離,嘴角揚着一絲笑容又道,“好好好,如此便好!”
沉默再次襲來。
孫進榮怔怔地望向上首,眼神又有幾分迷離,真是像啊……往些年形容尚小尚且看不出,如今長開了,又是婦人打扮,卻是愈發的像了,若不是這一身宮裝,他都幾乎要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心中突然發出幾分惶恐來,他這樣待她的後輩,他日魂歸,又有何面目去見她?
“一個女子獨自在宮裏頭,既無父母教導,又無兄弟姐妹扶持,務必萬事謹慎、諸多小心,好生保重自己,切莫鋒芒太露。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萬一将來……日後行事需多思、多看、多聽,逢人只說三分話,切莫全抛一片心,記得給自己常留一條後路。”
蘇沁琬詫異地擡眸,難以置信地望着突然向她語重心長地教導着的孫進榮,一時竟分不清對方的用意。
難道,他這是想着以情打動她,讓她不要再追究?
正疑惑間,卻仿似聽得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她再待聽個分明,卻見孫進榮起身向她行了禮,“臣不敢再打擾娘娘,便先告退了!”
言畢,竟是躬了躬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下蘇沁琬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越行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眼前。
這、這是怎麽回事?
她微張着嘴,對孫進榮的來意首次産生了懷疑。他走得如此幹脆,倒真的不像是故作姿态,還有方才那番勸導,如今細細想來,倒真的是含着幾分真心。
可是,她在孫家住了這麽多年都不見他對自己生出慈愛之心,如今怎會如此突然地……
蘇沁琬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呆呆地坐着,久久無法反應。
卻說孫進榮一路離開了怡祥宮,腳步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接近小跑,讓跟着他的太監氣喘籲籲,“孫、孫大人,請、請慢些……”
孫進榮卻仿似聽不到,步伐未改,心中卻愈發的難受、愈發的不安、悔恨。
他當年生母過世,生父漠視,在府中孤苦無依時,是蘇沁琬外祖母牽起他的手,溫柔慈愛地擔起照顧他的職責,待他如已出。可是,幾十年後,她的嫡親外孫女兒投奔他來,他又是如何待她的?
他如此作為,與恩将仇報的畜生又有何區別?他又有何面目再去求那個被他薄待了的孩子的寬恕?又有何面目再喚那數十年如一日照顧他的女子一聲‘母親’!
可是,傷害已造成,過去他抹不掉,哪怕他悔恨難當,也是晚矣!
一滴眼淚從快步走着的男子眼中掉了下來,砸在青石道上,不過濺起極小的水花,很快便被另一只大腳踏了上去,徹底消失無蹤……
☆、78
孫進榮的異樣行為讓蘇沁琬滿腹疑慮,他四處托人欲見自己一面,難道便是為了對她說那一番教導之語?實在是難以相信。
她感覺怪異,但到底對這位舅舅再沒感情,是故也不多作糾結,直到數日之後儀郡王妃孟氏來請安時,給她帶來一個描金雕花錦盒,“此乃孫大人托外子轉交娘娘之物,具體是些什麽東西妾身也不曉得。”
蘇沁琬愣了愣,目光落到芷婵身上,芷婵心領神會地上前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抱着靜候一旁。
孟氏見她收下,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氣,她不是蠢人,孫家這段日子的變化她多少也知道的,心中多少也猜測着眼前這位與孫家許是有些問題。若非她那個愣頭青夫君大包大攬,她定是不會沾那家人半點事的。
“上回娘娘托妾身轉交杜夫人的東西,妾身已經交去了,杜夫人看了之後讓妾身向娘娘問聲好,請娘娘好生照顧自己。前些日因有遠道而來的親友欲歸家,她忙着四處打點,一時抽不出空來向娘娘請安,請娘娘見諒。”
蘇沁琬僅是怔忪片刻便明白杜夫人言下之意了,這是告訴她盧嬷嬷近日已返鄉。
她托孟氏轉交的那些東西,杜夫人一看便可知是給盧嬷嬷的,是以才有了孟氏這番話。
回去了呢……她有些唏噓,此生她只怕都回不去了,那個自幼長大的地方,有着她最美好記憶的地方。
回去也好,與親人團聚,後半輩子平平安安地過些尋常日子,夫妻團聚,母慈子孝,共聚天倫。
“小縣主快五歲了吧?怎不把她抱進來讓本宮瞧瞧?”蘇沁琬笑着轉了話題。
聽她提及自己的寶貝女兒,孟氏不由自主便笑開了,“上個月剛過了五歲生日,小孩子貪玩愛鬧,妾身這個,更是個鬧騰得不得了的,怕沖撞了娘娘,故不敢把她帶進來。”
“小孩子活潑些那是極好的,又怎會是鬧騰?本宮這怡祥宮裏最是不怕熱鬧的。郡王妃下回還是把小縣主抱進來吧,除非……除非你嫌本宮笨手笨腳的不會哄小孩!”蘇沁琬笑盈盈地道。
孟氏察言觀色,見她确是真心喜愛,心中愈發的歡喜。她膝下如今唯此一女,雖有意養個庶子在膝下充當嫡子,将來也好給自己母女倆一個依靠,可人心隔肚皮,現今瞧着好的庶子,将來會不會生了別樣心思也不好說,女兒若入得這寵冠後宮的昭儀娘娘之眼,将來也算是多一份保障。
“行!只要娘娘不嫌棄。”孟氏笑道,只一會兒又掩嘴直笑,“娘娘便是笨手笨腳的也不算什麽,小丫頭皮厚着呢,也權當給娘娘提前試試做母親的……”
蘇沁琬一下便紅了臉,嗔道,“就你這張嘴,斷是讓人占不了半分便宜。還皮厚肉糙耐摔呢,哪有這般說自己女兒的?”
孟氏愈發笑得肆意起來,“娘娘如此心慈,必是位慈愛母親,未來的小皇子可真真好福氣!”
見她越說越直白,蘇沁琬羞得直用絹帕掩臉,只露出一雙翦水明眸閃閃亮地瞅着她,“你這張嘴,我是斷斷不敢惹的,就盼着将來能有人替我出了這口氣。”
孟氏‘吃吃吃’地笑個不停,又喜她嬌俏可人,忍不住伸手過去在她纖細的腰肢上撓了一下,“将來的事誰管得了,我只管眼下!”
蘇沁琬怕癢,一面嬌笑着直躲,一面沖芷婵嗔道,“還不把這沒個正形的叉出去!”
芷婵掩着嘴直笑,也不上前阻止,“奴婢可沒這樣的膽子。”
這段日子難得見主子這般開懷,她自是樂得見孟氏鬧她。
兩人笑鬧了一陣,見蘇沁琬發上的金釵有些歪了,孟氏伸手過去為她正了正,又将她垂下來的發絲往耳後攏了攏,動作頓了一會方真誠地道,“論理,娘娘如今年紀尚小,有孕确是早了些。可宮裏比不得別處,總要有個兒子方使得終身有個依靠,娘娘也得早作準備才是!”
見她言辭懇切,蘇沁琬抿了抿嘴,好一會才道,“我曉得!”
孟氏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心中有數便好!時候也不早了,妾身先告退,改日再來陪娘娘說話。”
“好。芷婵,替我送送郡王妃!”
“哎!”
從怡祥宮裏頭出來,孟氏一路跟着引路太監往宮門方向去,心裏卻另有思忖。
她承認自己初接近蘇沁琬确是另有心思,誰讓家中的那個不長進,也只能她一個婦道人家四處奔波,只為着儀郡王的爵位莫要在這一輩便斷了。也怪她不争氣,這麽多年再生不出一個正經嫡子,才使得如今這般難為。
可與這位寵冠後宮的女子接觸多了,卻發現果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并不像傳言中的那般難以相處,完全就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姑娘,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親近。
只可惜……
孟氏輕嘆一聲,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若有親人為她細細籌謀,許一個好兒郎,将來日子也能更省心自在些,哪需像如今這麽陷于深宮內苑,處處小心,時時謹慎!
“儀郡王妃怎的到宮裏來了?”正在亭子裏歇腳的清妃,遠遠便見一名诰命打扮的女子跟在太監身後,往宮門方向而去,定睛細看,認出是京中名聲不甚好聽的儀郡王妃孟氏,不由蹙眉問。
“估計着是到怡祥宮裏請安,這段日子她來得倒是勤些,每回均是到怡祥宮那邊去。還有一位杜夫人,便是光祿寺少卿杜炳山的夫人,也來過幾回。”墨香望了孟氏的背影一眼,伏低身子細聲回禀。
“原來是到怡祥宮找那蘇沁琬去的。”清妃冷笑一聲,“果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樣的狐媚子也只能引着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湊過去。”
墨香不敢搭話,如今的清妃再不是以往那個淡泊娴雅的女子,這段日子更是浮躁,便是她也是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侍候着,再別說蘊梅宮裏的其他人。
孟氏離開後,蘇沁琬輕輕打開孫進榮轉交給她的錦盒,見裏頭放着一套大紅寶石頭面,還有卷成一卷用綢子綁起來的微微發黃的紙。
她愣了片刻,将那綢子解了開來,再鋪開那紙,見裏頭竟是畫着一名女子,細看之下竟是與她的娘親似了五六成,只是那眉眼間卻多了幾分輕愁。
這是……
細細地将這小像查看一番,在右下角處見有幾個模糊的字跡,估計是年代久遠,只能依稀地看到‘慈母’二字,而落款那處‘進榮’二字卻是清晰可見。
蘇沁琬徹底地怔住了,若是她沒有猜錯的話,這畫中女子應該是她的嫡親外祖母,而作畫之人,居然是孫進榮?
她記得幼時曾聽娘親提起過,孫進榮與她并不是一母所生,而是庶出子,生母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得病離世了,是外祖母憐惜他年幼失依,這才接到膝下充當嫡子教養,幸而他是個懂事孝順的,侍奉起外祖母來比娘親這個親生女兒還要盡心。估計也是這樣,娘親臨終前才會将自己托付給孫進榮。
外祖父除了原配妻子外,還有幾名妾室,外祖母是個溫柔娴靜的女子,一心相夫教子,只可惜身子卻不甚好,纏綿病榻幾年後便也去了。
她輕嘆一聲,再将那套頭面拿到手上翻看,雖是幾十年前的老款式,但制作精良,一絲一線均極為考究,整套頭面加起來,其價值相當不菲。
孫進榮為何要将這樣一套頭面交給她?這頭面又是何人之物?會不會、會不會是她的外祖母的?
她百思不得解,只能動作輕柔地将東西一一放回原處,用鎖鎖了起來,再小心地收好。
不管孫進榮因何會将這些給她,她都不想去追究了,過去種種便由着它随風而去吧!
“不是說只一場小小的風寒,為何這般久都不見好?你們這些太醫是做什麽的!”龍乾宮中,趙弘佑憤怒地重重拍在禦案上,厲聲質問。
跪在地上的兩名太醫渾身顫抖不止,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哆哆嗦嗦地道,“皇上息怒,王爺上了年紀,這些年雖一直滋養着,但畢竟底子較之尋常人要弱些,一場尋常的風寒于旁人來說自是不算什麽,可于王爺來說……臣等只能用些溫和的方子細細調養。”
謙王年輕時曾淪為敵軍俘虜,期間吃了不少苦頭,身體自是有損傷,大明山氣候怡人,當年文昭皇帝雖心中防備他,但到底是嫡親兄長,還是用了心思挑了适合他靜養之處将他圈起來的。
早前趙弘佑便聽聞謙王抱恙,也派了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太醫前去診治,可哪料到卻是一直不見痊愈,今日便發作起來了。
當下聽太醫如此說,他微微失神,皇伯父當年的被俘,是大齊将士的恥辱,他一個溫雅文人,其中必是受了不少苦,方保得住性命平安歸來。先輩這些是非,他不想追究,他只是知道現今謙王是唯一讓他敬重的仁厚長者,無關乎功名得失。
心中牽挂,趁着這日朝廷沐休,趙弘佑幹脆帶着周源等人直奔大明山皇莊。
大明山地處京郊,卻是個環境清幽之處,林木繁茂,處處可見郁郁青青,偶爾迎面撲來了一縷清風,也是蘊着淡淡的新鮮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皇莊外的侍衛雖認不出當今天子,可對跟随在趙弘佑身側的禁衛統領周源卻是知道的,再看連周源都對那年輕公子恭敬有禮,一想便明白此人身份不簡單,也不敢打聽,連忙着人前去禀報。
只片刻的功夫,皇莊的老總管便親自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引着趙弘佑等人進去。
“原不該由老奴出來迎,只是王爺身子不适不宜吹風,王妃又在裏頭煎着藥,故才由老奴出來相迎,請皇上恕罪!”老總管躬着身解釋道。
“老總管言重了,我今日前來,不過是晚輩看望長輩,又怎敢讓長輩相迎?”趙弘佑微微笑道。
眼前這位老總管,乃太.祖皇帝親自為謙王所挑選的,一向頗得謙王看重,幾十年如一日忠心侍主,趙弘佑自然得給他幾分臉面。
兩人又是各自一番客氣,老總管才引着趙弘佑到了謙王居住的院子。
“是佑兒來了?”醇厚爽朗的中年男子聲從屋內傳出,趙弘佑不由自主便揚起了笑容,大步便邁了進屋。
“正是,皇伯父怎知是侄兒?”進了裏屋,見披着外衣的謙王含笑靠坐在床榻上,眼神柔和。
這是一名讓人見之便不由心生好感的溫文男子,雖将近知天命之年,可歲月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反而給他添了幾分經由時光洗禮後的沉穩。
這是大齊開國帝王的嫡長子,當今天子趙弘佑的嫡親伯父謙王殿下!
“謹兒昨日方離開,自然不會是他,阿忠腳步急切,可知來人定是我所看重之人,除了佑兒,還會是哪個?啊哈哈哈!”謙王捊須笑道。
被他爽朗的笑聲吸引,趙弘佑也不禁展了笑顏,上前幾步朝他行禮,“侄兒弘佑見過皇伯父!”
謙王笑着扶起了他,“佑兒無需多禮。”
在床榻邊的繡墩上坐了下來,趙弘佑對上他親切的目光,見他微微笑着點頭,“數月不見,佑兒愈發的長進了,舉手投足間可見我大齊天子之風範!”
趙弘佑輕咳一聲,被他誇得俊臉微紅,“皇伯父過譽了,侄兒深感有許多不足,比之先人差之甚遠!”
“哎,時代不同,又怎能比拟?只要心存社稷,處處為百姓着想,便是江山之福,萬民之幸。”謙王笑笑地拍拍他的手背。
“可是佑兒來了?”輕輕柔柔的中年女子伴着腳步聲傳來,趙弘佑連忙起身,果見謙王妃楊氏捧着藥碗走了進來。
“見過皇伯母!”
“都是一家子,又何需多禮!”謙王妃一面将藥碗放到了桌上,一面笑道。
趙弘佑與謙王夫婦相處,從來便是執家禮,皇室那些禮儀規矩,更不曾用在此處。
“怎的又喝這些藥?太醫都說了,這不過些小毛病,慢慢養着便成了,這些苦不拉叽的東西,喝多了連吐的氣都是苦的。”見妻子又捧着黑乎乎的藥前來,方才還是溫文穩重的謙王殿下一下便成了苦瓜臉。
“都一把年紀了還這般怕苦,也不怕佑兒取笑!”謙王妃無奈地嗔了他一眼,舀起一勺藥吹了吹,方送到夫君嘴邊。
“佑兒又不是外人……”謙王嘀咕了幾句,倒是乖乖地張口,由着妻子一勺一勺地喂自己服藥。
趙弘佑嘴角含笑,目光溫柔地注視着這一幕,對皇伯父伯母數十年如一日的恩愛早就見怪不怪了。正是這樣的夫妻,才能攜手走過無數風風雨雨,相扶相持,直至百年。
☆、79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梳得整整齊齊的長發,撩動袍角翻滾。趙弘佑背手站于亭外,目光落在遠處奔流着的河水,順着其流向一直望過去。
此處是大明山上的眺望亭,站于亭外可将京城最大的河流——定河大體流向看得分明。
“又在想你母後了?”柔和的中年女子聲在他身後響起,趙弘佑回過神來,轉身輕喚,“皇伯母!”
“下個月初三便是你母後冥壽,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了……”謙王妃滿懷唏噓。
趙弘佑沉默不語,是啊,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了!那一年,母後便是在過完壽辰三日後離世的。
謙王妃望着他好一會,輕嘆一聲道,“你是個好孩子,英淇有你這樣的兒子,也算是上蒼對她的另一種補償了。”
英淇,是文純皇後,亦即趙弘佑生母的閨名,謙王妃與她交好,自是以名字相稱。
趙弘佑眼眶微紅,啞聲道,“侄兒不好,若是真有那般好,又怎會沒早早發現她身子不妥,以致……”
謙王妃喟嘆着搖了搖頭,“她不過是怕你擔憂,方瞞着你。你的母後你應也知道,若她存心瞞着別人什麽事,那真是能瞞得水洩不通的。但凡有半分治愈的可能,以她對你的深厚感情,也定是會拼命争取的!”
“她那樣放不下你,放不下幼弟喬峥,又怎舍得離去?”見他仍是低着頭不發一語,謙王妃溫柔地又道。
“果真是如此?她不是因為對、對父皇失望了才、才生無可戀的?”趙弘佑紅着眼,對上她柔和的目光固執地問。
謙王妃一怔,片刻之後恍然,“難道你竟是以為她……”
一言未了,她轉過身去遙指流淌着的定河,“她臨終前讓你将她火化,骨灰灑入定河,你覺得她是因恨着你父皇,死後也不願與他共葬一穴,方有此決定的?”
“……難、難道不是?”趙弘佑愣住了。
“傻子,你誤會她的用意了!”謙王妃長嘆一聲,指着入目的山河土地朗聲道,“這片土地,包含着喬家兒郎的鮮血,從你外祖父,到你二表兄,喬家滿門英烈,為着大齊,為着天下百姓,奮不顧身。英淇乃不讓須眉的喬家女兒,她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
頓了片刻,她凝望着趙弘佑問,“你可知你外祖父、三位舅舅葬于何處?”
“難道不是葬于泰陵……”趙弘佑瞪大眼睛。
泰陵乃太.祖皇帝陵寝,同時也陪葬着大齊開國将士,是故趙弘佑方理所當然地認為喬家父子也是陪葬于泰陵。
“不,他們去後火化,骨灰灑入河海當中……”
趙弘佑徹底怔住了。他的外祖父——老鎮國公是在一場戰事中為救太.祖皇帝而犧牲的,三位舅舅及兩名表兄後來又相繼戰死,時年才三歲的小舅舅喬峥于戰亂中下落不明。喬家戰功赫赫,奈何至大齊立國定都時,只餘一女喬英淇!
哪怕日後喬英淇母儀天下,也無法改變喬家人丁調零的狀況。幸而永德二年,喬家唯一血脈,十五歲的喬峥歸來……
“你母後是位果敢的女子,哪怕她曾經真的心悅你父皇,可長年累月的懷疑、冷待、争吵,再熱的心、再深的情也都磨滅了,哪還會為了那樣一個不将她放在心上的人,而舍棄自己、舍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兒,以及尋了十幾年的嫡親弟弟!活着,她是大齊的皇後;死了,她只願跟随父兄,覽盡這片讓喬家兒女抛灑熱血的土地。”
“你父皇,配不上她!”
謙王妃最後一句話重重地砸到趙弘佑心上,很痛,卻又有些酸,酸得他視線開始變得朦胧。
父皇配不上她,而他,身為她唯一的孩兒,也不懂她!
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謙王屋裏,服了藥便歇下去的謙王早已醒來,正由謙王妃服侍着坐到了軟榻上。
見他神情有異,謙王詢問般望向妻子,謙王妃只朝他微微笑着搖頭,轉過身便走了出去。
“佑兒,過來!”溫和低沉的呼喚讓趙弘佑停了腳步,半晌之後,上前幾步坐到了謙王身邊。
“夏皇後故去多年,佑兒也該再尋個貼心人才是。”不知怎的便想到了昨日來看望他的一對璧人——趙弘瑾與楊汀柔,再對比眼前形單影只的大侄兒,謙王憐惜心起,忍不住嘆道。
高處不勝寒,總得有個貼心人溫暖溫暖,才不至于太過清冷。
趙弘佑怔了怔,自原配皇後故去後,這幾年勸他立新後的人不少,可卻沒有一位如謙王這般,讓他尋個貼心人。
“也不需看對方出身如何,只需人品佳,能一心一意照顧體貼夫君……當然,若是能得佑兒心意自是更好。至于其他,皇伯父相信今時今日的佑兒,已有足夠能力去護妻兒周全。”謙王微微笑道。
數年已過,如今的天子再不是當初的懵懂少年,任由別人一點點蠶食屬于他的地方。
望着慈愛的伯父,趙弘瑾竟是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能得他心意的女子……一張嬌嬌媚媚的臉龐漸漸在他腦中浮現,他搖了搖頭,将這些都抛開,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當年父皇那般待您,您可曾怨過他?若非是他,如今坐在正陽殿上的人便是您!”
謙王怔忪之下,笑意漸斂。
趙弘佑心生不安,知道這個問題到底是唐突了,正想着轉移話題,卻聽對方長嘆一聲後,無限惆悵地道,“怨過的……”
怎麽可能不怨,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啊!竟會如此待他,陷害、囚禁,如此冷酷無情,他又怎會不怨不恨!
“只是慢慢的也想明白了,你父皇性情堅毅,雷厲風行,加之戰功卓著,也只有他,方能震得住以燕伯成為首的那批武将,将前朝遺留下的種種污淖一掃而清。若是換了皇伯父……只怕還未必坐得穩那位子。假若你外祖父鎮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