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回,這只小狐貍自顧自地在他懷抱中睡過去
己有多少日不曾到過蘊梅宮,不曾與嫔妾單獨相處過?整整一百四十八日!這一百四十八日,嫔妾日盼夜盼,只盼着皇上的身影能出現,可每一回,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那蘇沁琬到底有什麽好?能讓皇上棄往日情分不顧,一心寵着她、護着她!嫔妾待皇上的一片心,難道皇上完全不在乎嗎?”說到後面,更是字字帶淚,聲聲質問。
她待他,是真心實意,是将他看成自己的良人,唯一的愛戀,不含半點雜質,為何他偏是不懂,卻将那些不知所謂的女子捧着寵着!
趙弘佑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滿臉淚水的臉龐,臉上卻是平靜無波,不辯喜怒。
“她便是有諸多不好,可手上卻不曾沾染至親血跡!你待朕的一片心,便是毀掉朕的皇後,朕的嫡子?”良久,他不疾不徐地道。
夏馨雅哭聲頓止,雙眼驚恐地瞪大,整個人如墜冰窟,冷得她渾身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半晌,她顫抖着喃喃不止。
“是,她不是你下毒害死的,你只不過是明知有不妥,依然當不曾察覺,甚至為兇手提供方便,任由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你不殺她,可你卻比殺了她的那些人更可恨,更歹毒!”
這一番話,如同尖銳的羽箭一般,齊齊往夏馨雅心上刺去,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洶湧襲來,讓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倒在地上。
這是她此生最不願回想的沉痛;是她此生洗不掉、還不清的罪孽;是她無數次午夜夢回驚醒的根源!
☆、98
她一母同胞的姐姐,自幼待她親厚的姐姐,被她間接害死的姐姐……
趙弘佑深深地吸了口氣,将心中濃濃的失望壓回去。
夏馨惠生産艱難,足足熬了兩日兩夜,最終産下的兒子卻只活了不到半個時辰,而她,甚至也來不及看兒子一眼,便因生産後血崩而亡。
為着她的死,宮中太醫、宮女太監處死了一批又一批,被牽連的嫔妃也有不少,可最終卻查不出任何線索來。
他始終不相信她的死只是意外,奈何彼時他一心撲在前朝,與燕尚江、徐良慶等人周旋,私下培植自己的勢力,一點一點奪回對前朝的掌控。而對後宮,卻是分.身乏術。
夏馨惠是很好,在她的管理之下,後宮表面一片平和,便是私下的争鬥也沒有後來的那般狠辣。只可惜,她是一位完美的皇後,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在她心目當中,娘家的利益永遠比他這位夫君的利益來得重要。
對此,他并不是不失望的。
夏馨惠亡故,不到一年,夏府将夏馨雅送進宮,他并沒有多大感覺,可是後來,他意外地發現,這位夏家小姐卻是不同她的姐姐的,柔情似水,不争不搶,安安靜靜地守在宮中,待他盡心盡意,溫柔體貼,而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愛戀,更是讓他極為熨帖。
在前朝繃緊神經與那些老狐貍周旋,到了後宮,他自然希望身心都能得到放松,而夏馨雅,就是這樣一位能讓他得到片刻自在的女子。
如此一來,相比其他各宮,他自是更願意往蘊梅宮去。
直到一年半前……
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樣一位看起來與世無争,淡雅如仙的女子,竟然在嫡親姐姐的身死中扮演着那樣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一時間,內心的失望卷襲而來,往日看起來的不争不搶、溫柔小意,他突然便覺得虛僞至極!
他早該想到的,夏馨惠那樣的精明人,便是在孕中亦能掌控後宮,又豈會輕易中了別人的圈套,也只有能讓她卸下心防,全心信賴,進宮陪伴有孕的她的親妹妹夏馨雅,才能在她重重防守之下,給她致命一擊!
更讓他為她感到悲涼的,便是她的親人,她的祖父、她的生母、她的親弟,她放在心中首位的這些人,明知道內情,卻依然将夏馨雅送進了宮,以求能永保夏家在宮中的地位。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麽?她一心顧念的親人,一個間接促成了她的死亡,另外的為了利益,全然不顧她的枉死,包庇作惡之徒。
他為她加的谥號‘敏’,固然有贊賞她聰敏之意,但更多的,卻是‘憫’,憐憫之‘憫’,憫她一生為家,可家卻抛棄了她。
“我那樣做,不過是為了争取一個到你身邊來的機會……我,愛你啊……”悲傷絕望的表白,更是隐藏在夏馨雅心中多年的心聲。
她愛他,從第一眼看到他便愛上了,不因他的身份,不因他的地位,只為了他這個人,這個讓她一眼便許下一生的人。
可是,宮裏已經有了姐姐,她便是再出色,再戀慕他,也沒有了伴他身邊的可能。
她恨,恨太.祖皇帝定下的那莫名奇妙的規矩,古往今來,姐妹共侍君王實屬平常,為何到了大齊,卻是不被允許?
她怨,怨上蒼如此戲弄她,既然不能相守,為何又要讓她遇見?
這樣的癡怨日夜糾纏于她心中,最終讓她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母親與兄長的憤怒指責、永不相見,字字句句猶在耳畔。
每一回看着其他嫔妃與親人宮中相見時,她都一遍遍告訴自己,母親只是還在惱她,再過些日子,等她氣消了,她便不會再不肯見自己了。
唯一讓她歡喜的便是進宮後的日子,皇上待她與別人的不同,如一縷溫泉流入心間,溫暖她漸漸顯得冰涼的心房。
只可惜,君恩難測,她不懂為何自去年始,他便再不願碰自己,如今方知,原來那時他便已經知曉了真相,知道自己在謀求進宮時所犯下的那些罪孽!
“愛?你這樣的愛,朕承受不起!”趙弘佑嗤笑一聲,冷冷地道。
滾燙的淚水一滴滴砸落下來,早該想到的,他連碰都不願碰自己了,又怎再稀罕她的愛,她滿手鮮血,到頭來換到的只是心愛之人的嫌棄與不屑!
而本在暖閣裏沉睡的蘇沁琬,睡了這麽一段時辰,終也幽幽轉醒,睜眼便見淳芊含笑站于床前,見她醒來遂侍候她梳洗。
“娘娘睡得可真沉,看來有皇上在身邊果真是不同些!”淳芊熟練地為她绾好發髻,又插好發簪,這才掩嘴輕聲取笑。
蘇沁琬嗔了她一眼,輕輕在她手背上擰了一把,“壞丫頭,在此處也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捶你!”
淳芊笑嘻嘻地望着她,學着男子的模樣朝她深深地作了個揖,“娘娘恕罪!”
蘇沁琬‘噗嗤’一下便笑出聲來,“老學這些不三不四的,等我回去,定讓柳霜好好教教你規矩。”
淳芊一聽便慌了,連忙求饒。
蘇沁琬也不過吓吓她,見她急得臉都要紅了,這才板着臉一本正經地道,“再沒有下回?”
“再沒有下回!”淳芊挺起胸膛保證。
蘇沁琬戳了戳她的額頭,大發慈悲地道,“那便且饒你一回!”
淳芊自又是好一番感激。
蘇沁琬四下打量,見屋裏擺設處處彰顯着天子的威嚴,尊華無比,卻是少了幾分尋常人家的溫暖氣息。這貌似是她第二回歇在此處。
想到初次躺在那張寬大龍床上的旖旎,她臉上微微泛起紅雲,那一回,她可是被那人折騰得不輕。
“皇上如今在何處?”将羞意壓下去後,她輕聲問。
“在側殿裏頭,奴婢方才進來時,皇上還吩咐奴婢要好生侍候着娘娘,然後拿着本書卷往側殿方向去了。”淳芊想了想才回道。
蘇沁琬點點頭,東側殿緊靠着此處,出了門右轉便到了,她微微提着裙擺出了房門,直往東側殿而去,偶遇上的侍衛太監認出是她,僅是行禮問安,并不阻止。
誰不知道這位寵愛之盛前所未有,而他們這些在龍乾宮中侍候的,更是清楚皇上對這位有多縱容。
蘇沁琬抿着嘴邁着輕快的腳步到了東側殿門外,正想着如同往常一般推門而入,卻聽裏頭傳來說話聲,一怔之下便欲離開。
“那蘇沁琬呢?皇上那般寵她,難道也是不愛?”虛弱的女子聲透出來,讓她一下便停了腳步,整顆心也不知不覺地提到了嗓子眼。
雙手漸漸攥緊,屏住呼吸細聽裏頭的回答。不過半晌,清冽的男子聲亦透過門縫傳入她耳中。
“愛?你覺得向一國之君尋求情情愛愛不是太可笑了麽?人,要貴有自知之明!”
蘇沁琬身子一晃,下意識便倒退幾步,臉色頓時雪白如紙,那冰冷無情的話語,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落,澆了她一個透心涼。
自知之明……
她緊緊地捂着胸口,只覺得裏頭像是被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一般,又沉又痛,痛得她幾乎要直不起腰來。
掌握着距離跟在她身後的淳芊見她這般模樣,吃驚之下連忙上前扶着她,急切地問,“娘娘,你怎麽了?可要……”
“別說話,別說話……”蘇沁琬輕喘着搖了搖頭,虛弱地制止她的驚呼,雙手緊緊抓着她扶着自己的手臂,靠在她身上一步一步離開……
一陣清風吹過,卷着飄落半空的樹葉,往天邊豔陽處飄去,漸飄漸遠,直至再尋不到蹤跡……
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啊,她缺的正是這樣的自知之明,竟然癡心妄想求取一國之君的真心愛戀。
突然,她抽出手,狠狠地一記耳光抽在臉上,随着‘啪’的一下清脆響聲,蒼白如紙的臉上剎時便多出了一個掌印。
“娘娘,你做什麽?!”淳芊大驚失色,卻是阻擋不及,眼睜睜地望着那狠狠的一巴掌扇到主子臉上。
她哭着死死抓住蘇沁琬的手,嗚咽着道,“有什麽不高興之事,你打奴婢罵奴婢都可以,為何要這樣作踐自己!”
蘇沁琬氣若游絲地靠着她,喃喃地道,“淳芊,帶我回去,回去,再不在此處……”
“好,奴婢帶你回去,再不在此處。”淳芊含着淚一手環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臂,跌跌撞撞地往怡祥宮方向而去……
陽光映照,照在相互攙扶着纖細女子身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緊緊靠着的身影……
“咦,是昭儀娘娘!”芳菲的一聲輕呼,讓正坐在亭中怔怔出神的方容華回轉了過來,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見蘇沁琬被她身邊那名喚‘淳芊’的宮女扶着行走在宮道之上。
她不自覺便皺起了眉,莫非她身子不适?正想着上前去問候一聲,又見幾名擡着轎辇的太監快步趕上了兩人,緊接着,淳芊便扶着主子上了轎辇,徑自往怡祥宮而去。
發生了什麽事?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蘇沁琬主仆來時路,瞧着倒像是從龍乾宮而回,莫非愉昭儀又與皇上鬧了別扭?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麽?
“娘娘怎麽了?”正捧着漿洗幹淨的衣物的芷婵,見蘇沁琬臉色蒼白地被扶了進來,急忙将手上的衣物放到一旁,快步上前欲扶。
蘇沁琬被二人扶着進了裏間躺在床上,她拉過被衾覆在身上,聲音微弱卻又堅決地吩咐,“都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淳芊咬着牙,流着淚幾度張嘴,終是嗚咽着應了一聲,低着頭快步離開了。芷婵等人心中擔憂,可見主子語氣堅決,彼此望了一眼後,也只能跟在淳芊身後出了房門。
直到細細的關門聲響起,蘇沁琬才緩緩睜開阖着的眼眸,定定地凝視着帳頂,右邊臉上一陣陣的抽痛提醒着她,在龍乾宮聽到的那番話,絕非是幻聽。
她緊緊咬着唇瓣,哪怕唇上已滲出血絲,舌尖嘗到鹹鹹的味道,可依然不松口。視線漸漸變得朦胧,她極力睜大眼睛,拼命欲将洶湧而出的淚水逼回去,可終是于事無補,如缺堤般傾洩而出的淚水,很快便染濕了衣領的兩邊。
自知之明,自知之明,這四個字如同魔咒一般不停在她腦中回響,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她到底是有多愚蠢,到底是有多異想天開,到底是多沒有——自知之明!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蘇沁琬是天子寵妃,可她卻不能忘了自己的本份,忘了自己得寵的初始緣由!
她是寵妃,可是,寵妃,也要自知,皇帝,不會愛你!
☆、99
“那蘇沁琬呢?皇上那般寵她,難道也是不愛?”夏馨雅強壓着心中洶湧而至的絕望感,雙手撐在地上支撐着身子,虛弱地問。
趙弘佑呼吸一窒,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小狐貍?不過瞬間,夏馨雅的所作所為又在他腦海中閃現——以愛之名掩飾其做下的種種陰毒之事。
濃濃的厭惡感剎時浮于臉上,開口更是毫不留情,“愛?你覺得向一國之君尋求情情愛愛不是太可笑了麽?人,要貴有自知之明!”
能對一母同胞長姐下手的陰狠毒辣之徒,有何德何能得到他的愛!
夏馨雅悲哀地笑了笑,絕望到深處,哪怕是刀刀入肉,也是再感覺不到痛楚,她明白,明白他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是啊,她就是欠缺了自知之明,以為憑着自己的容貌才情,以及無盡的愛戀溫柔,總有一日他會回報以同樣的深情。
哪怕她進宮陪伴姐姐的那段日子裏,他始終不曾正眼看過她;哪怕她再體貼入微,依然無法阻擋他往別的女子宮中去的腳步。
“傳朕旨意,貴人夏氏靜養,六宮衆人不得打擾,夏氏無召不得出!”
夏馨雅垂着頭,片刻之後輕笑一聲,他是沒将自己打入冷宮,可他卻是把蘊梅宮變成了實際上的冷宮。
無召不得出……
此時的太傅府中,夏博文頹然靠在椅背上,抖着唇喃喃地問,“都知道了?”
“是,皇上都知道了,知道當年皇後娘娘的死,有、有貴人的手段在其中,皇上之所以不提她被降位份的緣由,為的便是保存太傅府的顏面。”夏遠知輕聲道。
“祖父,皇上再不比當年,無論前朝後宮,他在心中都有本明賬,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您道如今為何燕國公府聲勢大不如前?徐丞相一系頻見官員下馬?”見夏博文眼皮一跳,身體繃緊,他壓下心中悲苦又道。
“賢敏皇後雖出身太傅府,可她嫁入皇家便是皇家人,更何況,那個時候娘娘身懷龍嗣,嫡皇子何等尊貴……”
夏博文一凜,猛地探過身盯着他問,“那皇上可知……”
“知道,他又怎會不知,當年與貴人一同進宮陪伴娘娘的還有母親,娘娘薨後母親告病離府,自始再不曾進過宮,皇上既知貴人從中動了手腳,只稍一查探便可知太傅府對此事是否知情!”
他又怎會不知?一年前他砸到自己身上的那些證據,足以證明太傅府對曾經最為出色的女兒是何等的薄情寡義!
今日對祖父說的這番話,真真假假,只不過是希望他老人家能收斂多少,也不要将妹妹這事怪到愉昭儀頭上。
旁入或許不明白妹妹這番遭殃所為何事,可他這個一直為皇上辦事的又怎會不清楚。但他更清楚,皇上雖然仍不自知,可愉昭儀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不是後宮中其他嫔妃所能比拟的,若是祖父因了妹妹此事怪到愉昭儀頭上,從而做出些不理智之事來,夏府将來會遭受的打擊只怕會更大。
京郊藍山上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當中,坐落着一座雄偉卻又顯得有幾分質樸的祠廟,祠廟東側的一間廂房內,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木魚敲擊聲。
一身藍布衣的中年女子步伐匆匆地走到門前,先是簡單整整顯得有些許淩亂的衣裳,而後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夫人,宮裏的娘娘出事了!”藍衣中年女子壓低聲音朝跪在蒲團上閉目念經的女子禀道。
木魚聲頓止,女子轉着佛珠的動作同時一頓,不過片刻功夫,‘咚咚咚’的木魚敲擊聲又繼續響起,女子口中念念有詞,仿佛絲毫不在意藍衣女子的話一般。
藍衣女子也不在意,繼續低聲道,“府裏傳來的消息,娘娘被皇上降了位份,據聞是皇上知道了當年,當年大小姐過世之事。”
夏大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也添了幾絲悲哀的神情,良久,她輕聲道,“世間是是非非,因果輪回,自是有時,路是她所選,是好是歹也只能自己受着……”
言畢又再阖上雙眼,‘咚咚咚’的木魚敲擊聲傳遍簡樸的屋內每一處,穿透房門,順着清風飄向遠方……
龍乾宮中。
趙弘佑阖着眼眸靠在椅背上,不時伸手揉揉額角,也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有幾分心神不寧,仿佛有些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掉了,可要問他是什麽事,一時半刻的他又說不上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将那些又悶又沉重的情緒通通壓下去,一拂衣袍便打算去看看歇在暖閣裏的蘇沁琬。
方離了龍椅,便見郭富貴邁了進來,先是朝他行了禮,而後恭敬地禀道,“皇上,愉昭儀身子不适,已先行回宮,特讓奴才前來代為告罪。”
趙弘佑一怔,好端端的怎的身子又不适了?只也不及細想,擰眉道,“既是身子不适,為何不直接宣太醫,反倒要回去?”
郭富貴含笑垂頭,卻不回答。
皇上這是關心則亂,愉昭儀在龍乾宮中宣太醫,傳揚出去未免有輕狂之嫌,便是皇上不在意,可這些閑言閑語終是也煩人。
趙弘佑見他不答,稍一想也明白了。他又是一聲嘆息,又是擔憂又是苦惱地自言自語,“這小狐貍近來也不知怎的,大病小病相繼而來,以往倒不曾覺得她這般脆弱,如今卻是片刻也不得安心。”
既然已經回了怡祥宮,想來已是宣了太醫診治,他想了想,便決定去怡祥宮看看那只讓他憂心得不得安生的小狐貍!
帶着郭富貴出了殿門,正要往怡祥宮方向去,卻見一名小太監小跑着過來,那小太監察覺他的身影,吓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郭富貴皺眉斥道,“不成體統,驚了聖駕該當何罪?”
小太監身子直抖,哆哆嗦嗦地道,“奴才、奴才知罪,只、只有要事要回禀皇上!”
趙弘佑不耐煩地擺擺手,“有何要事要禀,說!”
小太監‘咚咚咚’地叩了幾個響頭,這才咽咽口水禀道,“回皇上,仁康宮太妃娘娘,殁了!”
趙弘佑呼吸一滞,眼皮不自覺地跳了跳,随即緊緊盯着他問,“你說什麽?餘太妃殁了?”
“是的,仁康宮來人所報,現也有宮人前往靖王府報訊。”
餘太妃是吞金而亡,宮女進去侍候時發現她在床上痛苦翻滾,盡管也盡了最快的速度讓人去請太醫,可終只能流着淚驚恐地看着她漸漸氣絕。
趙弘佑趕到仁康宮時,宮女太監跪了滿地,哭聲四溢,反倒是趙弘瑾,神情呆滞地抱着餘太妃尚有餘溫的身體,坐在床榻上一言不發,他身旁身懷六甲的楊汀柔,早已哭成了淚人。
他凝望着那對母子,那對礙他眼礙了足足二十年的母子,視線漸漸移至趙弘瑾懷中神色安祥仿如熟睡的餘太妃身上,眼神越來越複雜。
記憶中那個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地到母後跟前耀武揚威的女子,竟然會選擇這樣的結局,不得不說,這讓他甚為震撼。
他以為,她得知了真相,最多不過從此消沉下去,到時他再以得病靜養的理由将她困在仁康宮中,讓她再無法在宮裏興風作浪。哪會想到,她竟會選擇自我了斷!
“今日是奴婢當值,一大早太妃娘娘便親自将這段日子做的小衣裳整理好,又開了庫房取了好些頭面首飾,以及一株百年人參,着人送去了靖王府。随後娘娘便說覺着有些乏,讓奴婢等人都退下……”最先發現餘太妃不妥的宮女哽噎着向趙弘佑禀道。
“隔得半個時辰,奴婢過來叫起,便見娘娘神情痛苦地在床上翻滾,口中不住地說着,說着……”說到此處,她有些遲疑。
“太妃娘娘說着什麽?”趙弘佑蹙眉瞪了她一眼。
宮女吓得直哆嗦,抖着哭腔道,“娘娘口中不停地說,說‘我是餘少芙’!”
趙弘佑心口一滞,一股異樣的沉重感漸漸生起。
抱着餘太妃的趙弘瑾此時也有了反應,他緩緩地低下頭,怔怔地凝視着懷中早已沒了氣息的生母,片刻之後,大滴大滴的滾燙淚水砸到餘太妃臉上,很快便染濕了她半邊臉。
我是餘少芙……不是莊馥妍,她以自己的死,為自己正名。
她是餘少芙,僅是餘少芙,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世間上獨一無二的餘少芙!
假若時光可以回頭,她不會在她十五歲那年跟随父親上京;假若時光可以回頭,在那尊貴男子問她名字時,她會大聲地回答——‘我叫餘少芙,年少之少,芙蓉之芙’!
假若時光可以回頭,她最大的希望便是不曾遇到他……
作為文昭皇帝生前最寵愛的妃,餘太妃的喪事辦得極是體面,人死萬事了,趙弘佑縱是再不待見她,也不會在這些身後事上讓她的後人難看。
論理,餘太妃應葬于離文昭皇帝第二近的位置,可趙弘瑾卻在下葬前求到了趙弘佑跟前,希望能讓生母遠離妃陵。
趙弘佑沉默地望了他半晌,緩緩地道,“你該清楚,這樣不合規矩!”
“什麽是規矩?若論規矩,文純皇後不葬帝陵便是合規矩了?”趙弘瑾冷硬地道。
生母的突然離世讓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而眼前的人,更是與生母的死有着直接的關系,他總是有些怨恨的。
趙弘佑先是一怔,随即更強硬地道,“你這是在怨朕?怨朕不該告知她真相?可朕明确告訴你,就憑她這麽多年在宮中生的事,朕便絕饒不了她!哪怕今日她不自裁,明日保不定朕會親手了結她性命!”
“當年賢敏皇後的死,固然有他人的手段在,可若非餘少芙幾度唆使,夏馨雅未必狠得下心去!再遠的有皇兒的死、文貴嫔暴斃,近的如劉貴嫔身死,愉昭儀被下毒,一樁又一樁,哪處沒她的身影在?!”
“哪怕不提這些,便是母後生前,她餘少芙持着父皇的寵愛,三番四次明裏暗裏挑釁母後,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惡人先告狀,凡此種種數不勝數,哪怕母後不在意,可朕又豈能容她!”趙弘佑越說越憤怒,臉上漸漸凝上一層寒霜。
父母關系一日比一日惡化,何嘗沒有餘少芙的作用在,哪怕母後對此不在意,可不代表他不會在意,不會恨!
趙弘瑾身子一晃,痛苦地阖着眼眸,良久之後,聲音沙啞地道,“父皇一生,唯一所愛,并不是母妃,也不是那莊馥妍,而是他的妻子,大齊的文純皇後!”
不去望趙弘佑會有什麽反應,他流着淚又道,“父皇病重時曾将我誤認成你,緊緊抓着我的手,哀切地請求我在他去後将他火化,骨滅灑入定河,跟随母後而去,他說,他此生最悔恨的便是沒有及早看清自己的心,從而錯失了一生唯一的愛,他無懼死亡,只是怕母後離開的腳步太快,讓他再也追不上!”
不是不怨的,他的母妃一生癡戀,到頭來卻像一場笑話,父皇心中從沒有她,她針對了大半生的文純皇後,原來才是父皇心中第一人!
趙弘瑾何時離去的,趙弘佑也不甚清楚,偌大的殿內一片靜谧,他怔怔地坐着,臉上一片迷茫。
愛,到底什麽才是愛?
夏馨雅說愛他,所以便殺了自幼待她親厚的嫡親長姐;他的父皇說母後是他唯一所愛,可卻将寵愛給了餘貴妃,将傷害給了母後。
這世間上,愛,到底為何物?
☆、100
柔和的清風穿過窗棂吹進屋裏,拂動床榻兩側金鈎上的紗帳,帶出金鈎發出一陣清脆的細細撞擊聲。
蘇沁琬靠在床頭,微微仰着頭怔怔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伸出一邊手拿過放于床邊繡墩上的剪刀,目光落到另一邊手上那只至今未完成的金龍含珠荷包上,半刻之後,一咬牙,便在那荷包上剪出一道口子來。
正要一鼓作氣将這代表着她的癡心妄想之物剪個稀巴爛,一陣掀簾聲伴随着腳步聲響起,讓她一下便止了動作。
“娘娘,您這是做什麽?”進來的淳芊一見她手上那只已經被剪出一個大口子的荷包,急得快步上前,一把奪過去心疼得直抹眼淚。
“娘娘花了那麽大的心思做的,只差那麽一點點了,如今這般作踐它,豈不是可惜了?”
蘇沁琬也不阻止她,任由她小心翼翼地将那荷包收入匣子裏。
“奴婢知道娘娘如今沒心情再做,可凡事總不能半途而廢,倒不如先把它收好,等什麽時候娘娘有心情了,再把餘下的功夫補上,豈不是更好?”
蘇沁琬不置可否地笑笑。
留着也好,留着時時刻刻提醒她曾經是怎樣的異想天開,提醒她今後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該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太妃娘娘薨,前朝事兒本就多,皇上忙得脫不開身來,可依舊每日遣人到怡祥宮問問娘娘的情況,皇上待娘娘的這份心,娘娘可千萬莫要辜負了才是!”淳芊坐到床邊,輕聲勸慰道。
“我知道,你放心。”蘇沁琬笑着點了點頭。
淳芊咬了咬唇,心裏仍是覺得有些放不下,可看着主子臉上的清淺笑意,好像完全将她的話聽進心裏去了一般,反倒讓她更沒底。
她不知那日在龍乾宮發生了什麽事,可主子那仿似遭受了重大打擊一般的反應,讓她至今憶起都會覺得沉重非常。可她不說,她也不敢問,芷婵等人問她,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潛意識裏她知道,主子與皇上之間必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種種的疑問壓在心裏,尤其是見到蘇沁琬人前舉止與往日并無不同,她不但沒有安心,反倒更擔心了。果不其然,如今不就是發現了主子拿她為皇上做的荷包出氣了?
前些日子廢寝忘食地學着繡,眼看着就要完成了,卻又要毀掉它,哪怕主子不心疼,她瞧着都覺心疼!
“怎的又窩要屋裏頭,也不到外面多走走?總這般憋着,難怪身子越來越差!”含着顯而易見不滿的男聲伴着沉穩的腳步聲響起,蘇沁琬擡眸一望,見着一身龍袍的趙弘佑擰着眉瞪着她。
她連忙起身見禮,才曲了膝,便被對方抓着手拉了起來扯進懷中,緊接着鼻子便被人捏住輕輕搖了搖,“總這般不聽話,讓朕怎麽說你才好!”
蘇沁琬揚着得體的笑容,嗓音輕柔悅耳,“是臣妾之罪,讓皇上憂心了。”
趙弘佑呼吸一頓,一絲不自然的異樣感覺油然而生,他低着頭,定定地凝望着懷中女子,見她臉上笑容完美得無懈可擊,便是被他摟在懷中,可身軀依然挺直,一如她在外人面前那般,儀态萬千,得體雍容。
兩道濃眉越擰越緊,不習慣,非常不習慣,他的小狐貍不應該是這樣的。
目光緊緊鎖着蘇沁琬的臉龐,試圖在上面找出不對勁之處,可左看右看,卻又發現不了什麽。
就這樣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他猛地微彎下身子,大手一撈,随着一聲女子的驚呼,趙弘佑已經穩穩地抱着她,大步往門外走去。
“快把臣妾放下來,這、這不成體統!”蘇沁琬俏臉發白,一手環着他的脖頸,一手搭在他臂膀上,急急阻止道。
趙弘佑抿着嘴,一言不發地抱着她出了房門,直往怡祥宮的園子裏去,絲毫不理會她,一直把她抱到了賞芳亭,也不放開她,而是摟着她坐在石凳上,雙臂緊緊锢着她不讓她動彈。
蘇沁琬咬着下唇,不明白他這番突然動作是要做什麽,她自問自他出現後的一言一行都沒有半分不妥,到底是何處惹了他?
“小狐貍居然也會跟朕講規矩了,嗯?”将心中那些異樣感覺驅散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湊過去在她滑嫩的臉蛋上親了親,戲谑般道。
蘇沁琬垂下眼睑,掩飾裏面的複雜情緒,她已經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心酸難過通通埋藏在心底深處,盡量以平常的模樣來面對怡祥宮那些關心她的人,也包括眼前這一國之君。
可她終究也不過尋常女子,又哪能真的當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再像以往那般與他撒嬌賣乖。她只能把握着距離,既不顯得疏離,也不過于親近,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會再受傷。
“……皇上總說臣妾沒規矩,臣妾、臣妾總得改過來啊!”良久之後,她吶吶地道。
趙弘佑胸口一堵,嘆息一聲将她摟得更緊,故作無奈地道,“朕都已經死心了,怎的小狐貍反而這會才上道?罷了罷了,習慣是件很可怕之事,朕已經習慣了你的沒規沒矩,你若真的在朕面前事事講規矩,講禮節,反倒讓朕不自在。”
言畢,又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親,随即額頭抵着她的,一邊大掌摩挲着她的臉頰,柔聲道,“李太醫說你的身子調養得差不多了,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