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的身世
第5章 你的身世
波士頓郊外,一棟棟顏色各異的兩層洋樓靜靜地伫立在寂靜的街道上,院子裏繡球花和鳶尾争相綻放着,精心修剪過的草坪還殘留着氤氲的一層水汽。
歸野停在一棟灰藍色的小洋樓前面,白色的門牌上寫着56號。沒錯,就是這裏了。他知道姨媽這幾年在公司升到了總監職位,卻沒有想到她口中的“買了個小房子”,竟是在寸土寸金的波士頓郊區200平的複式兩層. 看着院子裏除了繡球鳶尾,還有好些說不出來名字的花,平時雇人來打理,怕是也要花上不少錢吧。
歸野理了理單肩背包的肩帶,在門口頓了頓,終究還是按了門鈴。對于姨媽,他自小有說不清的情感。談不上是母子之情抑或親戚之間普通的感情,而是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
姨媽自小便把他當成大人對待,說不上冷淡,但也談不上熱絡。三歲的時候,一直帶他的保姆宋阿姨哄他說左手還會長出來,姨媽在電話裏批評了她一頓,告訴她不要給小孩子無謂的幻想,殘疾人就是是殘疾人,不會改變。歸野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哭的昏天黑地的,心裏暗暗地恨了她好久。
可是要不是姨媽,他也許早就死了吧,畢竟他一生下來就被父母抛棄了,連這個姓,都是随了姨媽。他有時候很好奇,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在哪兒,姓甚名誰,可是每次與姨媽的眼神一交彙,他就沒了問下去的勇氣。
歸野發了幾秒的呆,直到門突然吱呀一聲的開了,紀春寒手上還戴着烤箱專用手套,屋內全是暖洋洋的烘焙氣息。
“來,快進來!” 紀春寒看着歸野拘謹地站在門外,好像是迷了路的小貓,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姨媽當得太不稱職。這個孩子她養了這麽多年,卻沒有與她親近半分,看着還是這樣怯...而且眼看着就要滿17歲了,卻還是像一個小蘿蔔頭一樣,看着就像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嗯,姨媽好!” 他有些拘謹地摩挲着書包的包帶,跟在紀春寒身後進了客廳。
桌上插了幾株新鮮的藍紫色繡球,一看就是剛從院子裏剪了沒多久,還在滴着水。整個客廳都是灰藍色的格調,配上灰色的沙發和原木的茶幾,正是這幾年流行的性/冷淡風格。牆上的畫雖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卻也與這屋內裝飾十分協調。頭頂上的水晶燈做工精致,牆角放着一臺老式留聲機,看着有些年頭。茶幾上還放着幾張攤開的設計圖紙,主人顯然之前一直都沒閑着。
“姨媽,你家裏裝修得真好看,不愧是搞室內設計的。” 歸野盯着那幾張圖紙,說得十分真誠。
“是嗎?我請裝修公司随便一弄的,平時工作太累,自己的家就懶得折騰了。” 她話說完,歸野頓時不知道怎麽接下去,客廳瞬間陷入了一片寂靜......
“你看我這記性,剛給你開門時要去端核桃派呢!” 紀春寒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手套,進了廚房。歸野跟了進去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卻發現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全是他喜歡的菜,他忽然覺得眼睛一酸,趕忙用袖子擦了。這麽多年,真正對他好的人,也就只有姨媽一個了。可是他對着姨媽,連一句寒暄的話都難說出口。
烤箱一打開,核桃和蛋糕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廚房,比他進來時還要讓人心醉百倍。
“趕緊趁熱吃!這個就是要剛出鍋吃着才好吃!” 紀春寒給歸野切了一大塊用盤子盛着,來美國這麽多年,她的中餐退步了不少,只有這核桃派是一絕,每年聖誕前夕同事都會起哄讓她多做點帶到辦公室。
歸野在她的注視下吃完了那一大塊蛋糕,只覺得甜得快要齁死了。他一向不愛吃太甜的東西,這美國的甜點,還真有點吃不慣。不過他還是違心地誇贊了一番姨媽的廚藝,雖然糖醋排骨太鹹,春卷還有點沒炸熟,但是能吃到這樣一頓熱氣騰騰的家常飯,是多少游子的夢想,他不能再知足了。
等到吃完飯,歸野把碗碟都收拾了準備洗碗。紀春寒卻讓他放下,把他叫到了客廳坐着,面色十分凝重。
姨媽雖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但是平時對歸野很少擺出這種臉色。他只覺得剛吃過的飯都緊張得在胃裏翻湧......姨媽到底要說什麽,弄得這麽嚴肅,他想了想從小就想知道的問題,不過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姨媽讓自己到美國來,不就是為了忘記國內的一切嗎?
“歸野...” 紀春寒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你從小就一直好奇你父母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準你問過。本來我跟自己說,等你到十八歲的時候,有能力接受這個事情了再告訴你。但是......最近你爸爸出事了,所以他想要我跟你解釋下,當年他”
“我不想聽!”紀春寒“抛棄”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歸野捏着拳頭忿忿地打斷了她,強忍着眼眶的淚水。他自小就猜到了一二,父母是因為自己出生便比其他嬰兒少一只手,直接丢棄在了醫院連夜離開了,還是姨媽趕在他被送到孤兒院之前救了他。他很想知道自己被抛棄的細節,但是他又怕一旦知道了,永遠都無法原諒,所以他寧願自己不知道。這樣,可能還會有一絲幻想。
“歸野,你別小孩子氣了。再過幾天就要滿17了,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權知道。” 紀春寒挪到他旁邊,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安慰他,自己的眼眶不覺也紅了。這孩子從小就太苦了,美國的領養手續又繁瑣,況且早些年的時候,她自己的生計都成問題,只能等到現在才把他接過來。這麽多年,除了寒暑假宋阿姨在家帶他,上學期間他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能夠好好活這麽大已經不容易了。
一想到前幾天看的新聞,[昔日清廉市長因貪污落馬,或服刑10年],照片中的孫凱頭發已經灰白了一片,黃濁的兩眼看着有些空洞,手上銀晃晃的手铐分外顯眼。在照片的角落,一個穿着青色套裝的女人雙眼通紅,看着約莫四十歲,看輪廓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坯子。紀春寒怎麽也想不到,再見到妹妹的照片,竟然是通過這種方式。
仔細想想,姐妹兩人也有将近十七年沒有再見面了。紀春寒心想,要是現在忽然出現,站在紀春芳面前,她都不一定能認出自己來。
當初得知紀春芳懷孕時,她這個做姐姐的高興了好久。雖然彼時她沒有結婚,在一家餐廳做服務員。她還是經常下了班就煲湯給她提去,每次把家裏的活都幹完了才肯走。那時候是兩姐妹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她倆自小父母去得早,紀春寒又做姐姐又做媽把妹妹供養上了大學。然後紀春芳順風順水嫁給了自己的大學同學孫凱,婚後兩人也倒是十分甜美自在。孫凱畢業做了公務員,工資雖不高,養家糊口倒也過得去。
決裂,始于歸野的到來。當醫院給紀春寒打電話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竟然抛下自己的親生骨肉,連夜離開了醫院。她連餐廳的圍裙都忘了脫,打車直奔醫院。護士看到一個滿身油污頭發散亂的女人瘋狂地往育兒室跑,以為是有精神病的母親來偷小孩。她解釋了許久,那些人才讓她進去。
歸野就那樣靜靜地躺在育兒箱裏,左臂圓禿禿的,什麽也沒有。可這個小生命渾然不知,看着面前的人,突然咧開嘴笑了,好像知道這個人要帶他回家一樣。紀春寒站在那,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的寶貝外甥,一出生就沒有左手。豆大的眼淚掉在地上瞬間被蒸發,此刻,她只覺得命運不公,為什麽別人都能阖家歡樂,只有紀家,要經歷如此多的磨難。
妹妹的心一定都碎了,對,她一定是一時間倉皇失措,才逃走了。等她想通了,她就會回來找她兒子。她懷着這樣的想法,在護士的竊竊私語中将歸野抱離了醫院。
可是一連一個月,打他們的電話都是關機,去他們家,也沒人應門。兩個大活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在偌大的上海,想要藏起來,太容易了。歸野每天嗷嗷待哺,紀春寒又不放心把他送給別人帶,只好辭了餐廳的工作,趁晚上歸野睡覺時給人家做鐘點工。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中途妹妹和妹夫沒有聯系過她一回,紀春寒也徹徹底底地斷了再找他們的念想。待歸野三歲可以去上學前班了,紀春寒卻發現自己沒有能力供養他上學,更別說以後成家立業了。
那時候特別流行出國打工,不僅工資高,聽牽頭的中介說還包吃包住,每個月還能往家裏寄好多錢回來。紀春寒想着幹耗着也是死路一條,于是拿出所有的積蓄,先給宋阿姨付了三個月的錢讓他照顧歸野,剩下的錢不夠買機票,只好坐了船去美國。可是一去,才發現黑心/中介只負責抽取提成,她們一行人都被安排到了中餐廳打嘿/工。包吃包住倒是真的,只不過是四五個人住在一個逼仄的房間裏,吃喝拉撒都在裏頭。每個月掙的錢,她都悉數寄了回去叫宋阿姨換成人民幣,又給歸野換了更好的國際幼兒園。
紀春寒不願意回想起那段歲月,她甚至想,如果可以,一輩子都瞞着歸野他生父生母的事情。哪怕告訴他他是孤兒,也比現在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