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顧小豪打發給圖春的那個日本人叫做鈴木洋介,是名出版編輯,跟着出版社三名同僚來上海開會,其餘三人開完會便回了日本,只有他留了下來,還從上海坐火車來到了蘇州,難免引起些關注。圖春以地陪的名義和鈴木見了面,自稱是上海方面得知他來蘇州後,特為他找來的導游,鈴木在蘇州的這四天,由他全程陪同。他就住鈴木隔壁的單人間,任何事都能找他。

鈴木三十多歲了,個字不高,人精瘦,頭發和眉毛精心打理過,衣着卻很随便。圖春在酒店大堂攔下的他,得知圖春的身份,聽了他的自我介紹後,鈴木露出了頗為為難的表情。圖春遂說:“我不是騙子,要是擔心的話,可以打個電話核實一下。”

圖春好長一陣沒說過日語了,講起來難免磕磕絆絆,講完,見鈴木沒什麽反應,圖春又用英文講了一遍。鈴木聽後,搔搔後腦勺,嗯了聲,又啊了聲,避開了圖春,去了酒店外面打電話。這通電話打完,鈴木回進來,給圖春遞了張名片,和他握了握手。圖春問他:“今天有什麽計劃嗎?”

鈴木用力點頭,雙手撫在一起搓了搓,似是經過了番深思熟慮,從斜挎着的腰包裏挖出張旅游地圖。圖春湊過去看,那旅游地圖上作了些紅點标記,鈴木找了找,指着一個紅點說:“這裏。”

鈴木指着的是胥門。

“哦,伍子胥。”圖春說,“你知道伍子胥的故事吧?”

鈴木擡腳往外走,說:“我知道他的頭被割下來吊在城門上。”

圖春摸摸脖子,也邁開了步子,笑着說:“他當官蠻厲害的。”

他走在鈴木後頭,給顧小豪發了條短信:日本人要去胥門。

短信發出去,鈴木的聲音從他正前方傳來了,他有板有眼地說:“是的,我還知道他把自己仇敵的屍體挖出來鞭屍。”

圖春擦汗,小跑上去,和鈴木并肩走出酒店,他問說:“我們坐公交車過去,你看可以嗎?”

鈴木沒有異議,從腰包裏掏出個束口的小袋子,倒了三枚硬幣出來。兩人去了馬路對面的車站等公車。公交車半天不見蹤影,圖春還特意查了查,這站點沒有被廢棄,他們得耐心再等等。圖春點了支煙,鈴木也抽煙,他抽七星,淡呲刮拉的,聞着都很沒勁,兩人各站在一片樹蔭下抽各自的煙,看各自的手機。安昊發來消息,問圖春晚上有沒有空,他送自行車來給他,順便約個晚飯。

圖春瞅瞅低頭滑手機的鈴木,回道:出外勤,估計晚上在來客茂那邊附近。

安昊問:那就在那裏吃點吧。

圖春說:有點想吃肯德基。

安昊回:好的,那你等着吧。等我啊。

遠遠地,一輛公交車粗聲粗氣地開了過來,公車進站,後門先開了,沒有人下車,前門這才吱呀一聲打開。圖春讓鈴木先上車,鈴木上去了,找到了個座,朝圖春點了點頭,圖春拉着扶手,站到他邊上,也點頭,鈴木又點頭,圖春笑了笑,不動了。車上已經開空調了,陰蕩蕩的風吹着圖春的脖子和手臂,他繼續和顧小豪彙報行程,還告訴他,日本人帶了旅游書還有一本手抄的筆記本,他在筆記本上畫地圖,用翻譯軟件查路名。

顧小豪回他:你這個地陪啊能主動點問問他到底來幹什麽的,畫地圖幹嗎,他要翻譯什麽你主動給他翻譯翻譯。

圖春說:我偷看他的手機偷看來的,主動去翻譯,不好吧……

顧小豪不回他了,圖春硬着頭皮和鈴木搭話,問他:“鈴木先生第一次來蘇州嗎?”

鈴木還是那番嚴肅模樣,說話還是那麽一板一眼,五官仿佛沒有一刻不是緊繃着的,他說:“是的。”

圖春問他:“那不知道是什麽吸引你過來的呢?園林嗎?聽說寒山寺在日本很出名的,鈴木先生去看過了嗎?”

鈴木看了圖春一眼,生硬地說:“對寒山寺不感興趣。”

圖春接不下去了,找了個空座位坐下了。中途他們換了一次車,鈴木專注地在他的手抄本上塗塗畫畫,可公交車進了市區後,開得太沖了,急剎車接着急剎車,鈴木沒法寫下去了,收起了本子,閉目養神。他的臉都白了。到了胥門,圖春買了瓶水給他,兩人在雜貨店門口歇息,各抽了支煙,圖春看鈴木恢複了些血色,才帶他往胥門走去。他順便和顧小豪更新了他們的動态:到胥門了。他帶了相機。

顧小豪回:注意他拍了點什麽。

進了胥門古跡地界,圖春倍加留意鈴木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留心着他的鏡頭都對準了些什麽,他的目光都在哪裏停留,他的手抄本又翻多了多少頁。他們經過外城河邊停泊的一排游船時,圖春特意問了鈴木一聲:“要不要坐船看看?這條運河很有名的,還可以請人唱船歌。”

鈴木擺擺手,婉拒了。這下,圖春更加警醒了,鈴木太不像游客了,他對在景點留念照相不感興趣,圖春講的故事也得不到他的任何回應,他自有自己的步調,摸摸這塊磚,看看那堵牆,一座萬年橋,他爬上爬下走了好幾趟,好像總不盡興,總沒探索夠。眨眼到了中午,兩人從胥門出來,找了家小飯館随便吃了頓,圖春打聽鈴木下一程想去哪裏參觀。

鈴木說:“盤門,”還問圖春,“能不能帶我走過去。”

圖春去飯館外面抽煙,通知顧小豪:日本人要我帶他從胥門走去盤門。

顧小豪回:那走盤胥路吧。他又回:不用去哪裏都發消息過來,晚上再統一彙報過來好了。

圖春不好再打擾顧小豪了,搜索了通盤門的民間傳說,在嘴裏嚼了好幾遍,和鈴木分攤了飯錢,就帶着他沿盤胥路往盤門去了。這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話,這天出奇的熱,圖春走了會兒就口渴了,他去便利店買水,買雪糕,還給鈴木也買了一份。他們繼續往盤門方向走,鈴木把礦泉水塞進包裏,一手拿雪糕,一手數錢給圖春。冷飲消汗,吃完之後,圖春很長時間都很舒爽,可過了泰南路口,陰頭少了,他又燥熱起來,轉頭看看鈴木,他也是汗流浃背,正一聲不響地擦汗。

後來路過郵局時,鈴木進去轉了圈,圖春忙跟進去吹空調,他看鈴木好像在找什麽東西,便問他:“你要寄東西?”

鈴木說:“這裏好像沒有賣明信片。”

“我幫你問問。”圖春找來工作人員詢問,明信片沒有,紀念郵票倒有一套,上面印的是國色天香牡丹花,六種顏色,六大品種。鈴木沒有要,就又出來了。

接着過了兩個大路口,終于看到盤門路的路牌了,還能眺望到瑞光塔了。圖春指着那高塔,說:“快到了。”他又問,“真的不用坐車?”

鈴木踮起腳,在額前搭了個棚,眯着眼睛問圖春:“這是孫權造的那座塔嗎?”

圖春慌忙拿手機搜索,打着格愣,回說:“是的,是孫權為母親……啊,不,起先是為了一位高僧,和尚造的,後來為了紀念自己的母親,又在裏面修了……”

舍利塔,他一時不知該怎麽翻譯,卡住了。好在鈴木接了話茬,說:“但是現在這座已經是宋代重修過的了吧。”

圖春陪笑:“鈴木先生對中國歷史很熟悉嘛。”

說話間,他們踏上了東大街,圖春又提醒了遍:“快到了。”

這下真的是很快就走進了盤門景區。鈴木在盤門三景的牌坊下仰頭拍照,圖春說:“盤門三景蠻有名的。”

他們在景區入門處買了門票,又找了個解說,解說說普通話,圖春将解說詞翻譯成日文,鈴木默默聆聽。他對盤門的興趣遠沒有對胥門那麽濃厚,随意轉了一圈,照片沒有拍幾張,那手抄本甚至都沒有拿出來就往出口去了。他和圖春說想去蘇州第一染絲廠看看。

圖春摸不着頭腦,問道:“你想買絲綢嗎?絲廠沒有門市部的。”他又說:“絲廠也不對外開放,呃……只有在裏面工作的人可以進出。”

鈴木看看圖春,就此作罷了,興許這一天下來,他也走累了,終于同意圖春搭公車的主意,兩人等了二十來分鐘車,投幣四塊錢,颠回了酒店。

眼下,天色已黯,圖春一和鈴木分開,就給安昊打電話。安昊十分鐘後到了莫泰,圖春下去找他,打開車門就聞到了股炸雞的香氣。安昊沖他笑,朝後座努努下巴。他買了兩份全家桶,圖春坐上車,兩人放下車窗,在莫泰門前的空地啃炸雞,喝可樂。

安昊說:“我今晚高鐵去上海,在朋友那裏借宿一晚上,後天白天十二點多的飛機。”

圖春說:“我媽加了你媽媽的微信。”

安昊嗆了下。圖春忙解釋:“就是加了賣鹵菜的那個,可能是潛在客戶吧……”

安昊笑着擦嘴巴,點了支煙。他望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圖春,問他:“你最近還在相親嗎?”

圖春說:“沒有了,她沒給我安排了,她以為我和一個女孩子在談朋友。”

“上次南林飯店那個啊?”

“不是,另外一個。”

“看來你真的是相了蠻多的。”安昊笑着抽煙,他臉上和眼睛前面都是煙霧了。圖春揮揮手,拂散了些煙,喝可樂,吮手指。

安昊又說:“也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在作祟。”

圖春不響,開始吃土豆泥,把玉米拆開來了,醇厚的黃油香氣飄散開來,安昊說:“我記得以前全家桶只要六十五塊。”

圖春笑着:“看來我們不是一個年代的,我記得最開始是五十五塊。”

“物價飛漲。”安昊聳肩膀,從紙桶裏拿了塊炸雞出來,随口問圖春,“你媽知道你的事嗎?”

圖春舉起杯子大口喝可樂,沒有響,他看不到安昊的臉,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安昊說:“我媽麽,有點數吧,總歸有點數的。”

圖春放下杯子,他想起一件事來了,很想告訴安昊,便講了出來:“去年吧,我媽媽和家裏一幫親戚去泰國玩,找了個當地的導游,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就覺得會講中文的地陪會坑他們,就找了個講英文的,都是不懂英文的叔叔阿姨了……然後就打電話給我,導游和我對話,我再翻譯給他們,我媽是蠻高興的,我麽,累死了,喉嚨都說啞了。”

安昊笑出來。圖春也笑,他今天的聲音也有些啞。

安昊說:“你這個故事蠻好的。”

圖春撇撇嘴,伸手過去拿了他的煙,吃了一口,安昊重新點了一支,兩人坐在車上默默地吃香煙,吃完煙,也就默默地分別了。

晚上,老狗找圖春打籃球。圖春收到消息後,趴在牆上聽了聽隔壁的動靜,時間不早了,鈴木可能已經睡下了,好幾分鐘過去,隔壁都是靜悄悄的。圖春抓上房卡和錢包便走了。老狗還是那身女人打扮,圍在他身邊的全是些肌肉猛男,各個背心短褲,頭發很短,古龍水味很重。五個肌肉男加上圖春,分成兩隊,打三打三,老狗坐在場邊給他們加油鼓勁,還拿手機錄視頻,吹呼哨。圖春穿的是帆布鞋,他們打全場,他跑了幾個來回腳就受不了了,打了個申請,下場了。老狗拿水給他喝,問他:“明天沐野的飯店開張,一起吃飯,你啊來?”

“明天晚上?”

“六點半,都在牽記你。”老狗吃着香煙說。

“牽記我?統共沒見過多少次吧。”圖春說,“我看看吧,明天聯系你。”

“一面之緣也是緣,緣分來了就要抓住,戆度。”老狗叉着腰翻眼珠,圖春笑了,一看場上,三打二的局面維持不下去了,肌肉男們都不打了,提着衣領擦汗。圖春起身,拍拍屁股:“我先回去了。”

老狗喊住他:“回去幹什麽啊?才幾點啊,去洗個澡啊。”他又朝那群肌肉男喊話,“啊去洗澡啊?”

大家紛紛響應,圖春還在猶豫,老狗往他身上一靠,捏着鼻子嫌惡地說:“臭死了,你打的回去,出租車師傅都要嫌棄你。”

這麽半推半就地,圖春跟着老狗他們一塊兒去了間水療會所。老狗和圖春的換衣櫃緊鄰着,圖春脫衣服,老狗不脫,閑坐着喝一罐冰咖啡。不遠處,有人在吹頭發,吹風機鼓噪地響着,老狗和圖春講話,圖春僅看到他的嘴唇皮翻動,聽不到他說了什麽,他不得不湊近過去,問老狗:“你說什麽?”

老狗一把拉住圖春的手腕,嘴唇貼着他的耳朵,說:“我說,你上次怎麽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圖春抱歉地笑笑:“有點不舒服。”

他已經脫了個精光,要去洗澡,老狗沒松手,朝他勾勾手指,圖春俯低了,老狗的嘴唇又貼上來,蹭着他的耳垂和他說話。他身上很香,并非古龍水的氣味,他用的是女士的香水。

“等下去酒吧啊去?”老狗問他,“不會今天又不舒服吧?”說着,他按住圖春的小腹不輕不重地揉搓,戲谑道,“難道你比我多了個子宮?”

圖春抽出手,笑着走開,等他洗好澡出來,老狗換了件浴袍,腦袋上還頂着他的卷發假發,胸部平坦了,一雙大腳塞在拖鞋裏,十顆腳趾頭塗得紅豔豔的。圖春走近了,老狗瞄了他一眼,說:“陳伯,天想他們都已經到了,啊是昊昊不在,你就不參加我們的集體活動了啊?你們是連體嬰嗎?”

“我和他們都不太熟……”圖春把浴巾挂在脖子上套褲子,坐下了穿襪子和鞋子,輕輕說。

老狗道:“多玩玩不就熟悉了嗎?大家都蠻想和你熟悉熟悉的。”他又一拍圖春,問道,“欸,浴室裏啊有其他人了?”

圖春幫他去打探了番,回來報告:“桑拿房裏有人,淋浴的地方沒有人了。”

老狗裹緊了浴衣,說:“哦,那再等等。”

等到桑拿房裏的人一一出來了,老狗拉上圖春迅速沖進淋浴區,他要圖春幫他把風,還不準他偷看。圖春老實地搬了張凳子坐在淋浴區門口,他聽到裏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問道:“這裏啊能抽煙?”

水聲更大了,沒有人回答他,圖春找了一圈,沒看到禁煙标志,沒有說不可以,那興許就是可以了。他點了支煙。

老狗磨了半天洋工,洗好澡,還要吹頭發,補妝,補香水,非拉着圖春給他參謀口紅的顏色。那幾個肌肉男早就洗好了出去了,不停來電話催他們,等到老狗收拾停當,已近十二點,一行人這才驅車往酒吧去。圖春和老狗坐其中一個肌肉男的轎車,路過胥門時,不知怎麽,圖春想起了鈴木說的伍子胥鞭屍仇人,頭還被割下來吊在城門上的事,圖春不寒而栗,進了酒吧,手背上敲好圖章,他連悶了兩杯威士忌,身子才又暖起來。

陳伯和天想确實都在,還有大頭和阿明,圖春和他們熟一些,自然坐在他們邊上,他們也是第一次見這五個肌肉男,老狗站在圖春前面互相介紹他的這兩撥朋友認識。音樂太大聲了,連圖春都聽不清老狗在說什麽,他不确定他左右兩邊的這群互相陌生的人有沒有聽清,但大家都笑着,碰杯喝酒,有的立即去了舞池跳舞。

天想隔着圖春和一個肌肉男說話,他嘴裏都是酒氣,身子和聲音都軟綿綿的,但興致高昂,指着陳伯問肌肉男:“你知道他為什麽叫陳伯嗎?”

“啊?什麽?”肌肉男笑着回,腦袋随着音樂搖動着,也很興奮。

天想一拍圖春的手背,繼續道:“他第一次和我們一個朋友出去,隔天早上,他晨勃啊,哈哈,然後我們那個朋友,就在電話簿裏給他的名字加成了陳伯,耳東陳,伯伯的伯。哈哈哈。”

天想自己灌酒,陳伯和圖春一攤手,那肌肉男起身把天想叫出去:“跳舞啊!”

他幾乎在用吼的了。天想自幹了滿滿一杯酒,身子一震,歡呼了聲,跟着那肌肉男擠進了聳動起伏的人潮裏。

卡座裏就剩陳伯和圖春了,陳伯挨近了來和圖春搭讪,吃着爆米花問他:“昊昊去上海了啊是?”

圖春點點頭。陳伯又問:“你最近忙些什麽?”

“這兩天都是出外勤。”

“你做什麽的啊?”

圖春看着陳伯,一時詫異:“昊昊沒和你們說過嗎?”

陳伯笑了:“和我們說這個幹什麽啊,我們又不是出來做人口普查的,那你現在說說呗。”

圖春張開了嘴巴,可不知什麽原因,他沒有講出來,只是幹張着嘴。陳伯塞了顆爆米花進他的嘴裏,微笑地看着他。

陳伯一點都不老,一點都不像叔叔伯伯。他的臉孔白淨,相貌清秀,他身上沒有過重的香氣,也沒有太多的酒味,他有一雙柔軟的手,它們此刻正按在圖春的大腿上。他的肩膀斜斜抵住了圖春的肩膀。圖春眉心一跳,陳伯的眼神,姿勢,還有他們之間的距離,他都非常熟悉,仿佛這一切都在哪裏發生過,就在不久之前,他曾遭遇過。

“圖春!跳舞啊!!”

老狗半路殺了出來,兩手拉起圖春,歡呼着就把他帶進了舞池。圖春跄了跄,在人群中穩住腳跟,再去看陳伯,他靠在了沙發上,喝酒,跷着二郎腿,他擡起的右腳無規則地晃動着。他的眼神也在毫無章法地逡巡。

老狗舞到了圖春面前,他盡情扭動腰肢,嘴裏跟着音樂唱歌,比着誇張的口型。紫色,藍色,深粉色的光變換得太快了,圖春完全跟不上這光的節奏了,明明就在他身前的老狗經由這光影的擺布,忽而離他很遠,又忽而離他很近,他的喉結,他的長發,他的長裙都好模糊。

那兩杯威士忌的酒勁上來了,圖春頭暈得厲害,他撥開人群走回了卡座。有人給他遞了杯茶一樣的東西,他灌了一大口,誰知又是酒,圖春徹底懵了,一時間頭昏眼花。他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感覺到有人拉着他,帶着他要往哪裏去。他沒有力氣拒絕,音樂的煽動性太強了,砰砰砰砰,宛如極速的心跳,仿佛整片天地都在因為某種未知的誘惑而激動不已。

圖春恍惚間看到了一片叢林,他是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又是一個被野獸在籠子裏瞪着的人。

他被人拉進了廁所的隔間,按在牆上親。

圖春抗争了下,那人說:“別大驚小怪啊。”那人還開玩笑:“你怕什麽,我又不會懷孕。”

圖春垂下眼睛,他看到了那人腳上的鞋。

這只鞋,這只腳,剛才還在漫無目的地上下搖擺。圖春清醒了過來,推開陳伯,吐了出來。陳伯直接竄出了隔間。圖春抱住馬桶吐個不停,好不容易吐清爽了,他喘了口氣,去隔間外面洗手。這時,老狗進來了,圖春看到他,臉一紅,忙用冷水洗臉。老狗遞紙巾給他,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昊昊的。”

圖春說:“剛才喝得太多了,現在好了。”

老狗又說:“出來玩玩而已,玩得開心麽就好了,不然能怎麽樣?也不能怎麽樣吧。”

圖春擡起頭,透過鏡子看着老狗,老狗在他邊上洗手,假發有些歪了,他的假發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毛糙。

老狗洗完手,點了支煙。他和圖春站得很近了,手臂就靠着圖春的手臂,他噴出來的煙搔過圖春的後頸,他的每一寸都離圖春那麽近。比陳伯先前離他還要近。

圖春記起來了,确實是在不久之前,在深夜的東園的某間公廁裏,安昊靠近他,安昊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安昊闖了進來。用這樣相似的距離,這樣相似的眼神,闖了進來。

圖春忽然又想吐,他伏在洗臉臺上,把水開得更大,調得更冷,往臉上撲水。老狗問他:”你和昊昊怎麽認識的?“

圖春說:“他沒和你說過嗎?”

老狗沒有響,圖春用衣袖擦了把臉,往外走,說:“我先走了。”

老狗跟着他:“再玩玩啊,剛才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不認識認識嗎?”

他們重新回到了舞池,老狗還在說話,一邊指着卡座的方向一邊說着什麽,圖春聽不到,音樂聲都變得很沉,很隐蔽,仿佛是山間的回音,沉悶的回響。

圖春忽然發現周圍的一切混亂極了。

人和人擁抱在一起,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他們交換汗水,交換唾液,那麽親密,那麽熱烈,那麽激動,荷爾蒙在爆發,費洛蒙在潛伏,到處都是酒,香煙,甚至更刺激的氣味,更致命的幻覺。這裏的每個人都是快樂的,這裏的每個人和那些桌球場,那些保齡球館,那每一場聚會裏的老朋友,新朋友,一模一樣。

圖春的手機一陣亂震,他撇下老狗,沖了出去接電話。

顧小豪在電話那頭氣勢洶洶:“倷啊是來外頭白相?”(你是不是在外面玩?)

圖春弱聲回道:“有個朋友過生日……”

兩個女孩兒穿着背心短褲站在他身邊瑟瑟發抖地吃香煙,不時尖笑。圖春悶頭往馬路上走。

“馬上幫我過來!!”顧小豪氣急敗壞地吼道。(馬上給我過來!!)

“啊?到啰搭?”(啊?去哪裏?)

“啰搭?倷上班格地方!”(哪裏?你上班的地方!)

顧小豪掐了電話,圖春如臨大敵,攔下輛的車,趕往派出所。

一踏進派出所,圖春就看到了鈴木,他被冬冬和小趙夾在中間,人坐着,臉沖着面前的桌子,神色萎靡,灰頭土臉的。顧小豪站在桌子一邊,颠着腳點煙,房間裏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穿了身警服,坐在靠背椅上,跷膀擱腳地玩手機,他最先看到圖春,拍了下顧小豪,說:“啊是倷個卧底來啧啊?”(是不是你的卧底來了啊?)

圖春背上發毛,趕緊過去,顧小豪一扭頭,一伸手,逮他個正着,把圖春拽到了跟前,一通教訓,噴了圖春一臉口水。

顧小豪說:“喊倷看好看好,倷野到呲啰搭去,啊?倷聞聞看倷身浪個味道!像啥個腔調!幫人家酒店裏全部打過招呼,喊嗯哆要是看見欸個日本人出去,馬上通知倷!結果呢?人家電話打到倷房間,蒙呗人接!進去一看,倷人啊弗嘞嘿!倷自己問問看嗯倷!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絲廠裏去做啥!!”(叫你看好看好,你野到了哪裏去?你聞聞看你身上的問題!像什麽樣子!和酒店裏全都打過招呼了,讓他們要是看到這個日本人出去,馬上通知你,結果呢?人家打電話到你房間,沒有人接!進去一看,你人都不在!你自己問問他,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絲廠裏去幹什麽!!)

圖春看看鈴木,鈴木也看他,想站起來,被冬冬按了回去。圖春問道:“鈴木先生……你去了染絲廠?你去那裏幹什麽?”

鈴木蹦出兩個字:“孫策。”

顧小豪問圖春:“嗯倷講啥?”(他講什麽?)

圖春沒搞明白,緩慢地重複了遍自己的問題:“我是問你去染絲廠幹什麽。”

鈴木指着攤在桌上的手抄本和旅游書,說:“我聽說孫策的墓地在那裏。”他據理力争:“我從旅游書上讀來的!我不是小偷!我也不是間諜!”

圖春才要和顧小豪轉達,顧小豪拿起了那手抄本,嘩啦啦翻到盤胥路周邊地圖那一面,扔到桌上,命令圖春:“問他這個地圖他畫來幹什麽的!快翻譯!”

圖春乖乖翻譯,順便提了句:“啊要聯系大使館什麽的啊,他說他是來看孫策墓的……“

顧小豪刮了他一個頭皮,圖春閉嘴了,顧小豪聲音一高:“問吶!”(問啊!)

圖春把顧小豪的疑問轉告給鈴木。鈴木重重嘆氣,無奈地表示:“我說過很多遍了,這是我畫的游覽地圖,是準備在我的博客上更新的,旅游日記。圖桑,在你來之前,就有個女孩子用英文問了我這些問題,他們不能因為我給出的答案不讓他們滿意就這麽沒完沒了地反複這些問題!”

圖春比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和鈴木說:“孫策墓不是在南京嗎,你為什麽來蘇州找,假如墓地真的在染絲廠裏,早就保護起來了,不會随便荒棄的。”

鈴木道:“但是我聽說是因為當時挖掘出來時已經被盜墓賊毀壞了大半,因此才決定夷平。”

顧小豪又是一個頭皮賞給圖春:“倷幫嗯倷閑話哆啥體!昂問清爽了?”(你和他這麽多話幹什麽!問清楚了沒?!)

圖春輕聲說:“我看他不像在騙人,可能真的是個三國迷吧,三國在日本蠻流行的,出過蠻多游戲的……”

那陌生的中年男人笑了出來,顧小豪眼裏噴火,一拳砸在辦公桌上,用普通話大喝:“圖春!!你啊是專門和我作對今天!!”

圖春一陣頭大,冬冬拉了張椅子給他,拍拍他,讓他坐,他哪裏敢坐。

鈴木在他一邊和他道:“我不是小偷,你翻譯給他們聽了嗎?”

顧小豪在他另一邊,說:“一個日本人!開完會不回國,從上海到蘇州!還買了去敦煌的火車票!他想幹什麽?不要上班了啊?辭職不幹了啊?你問他!去敦煌要幹什麽!”

圖春照問了,鈴木比手畫腳:“我想去看雕塑,還有壁畫,有個日本人寫過一本小說,他寫過《敦煌》,那你們為什麽不把他也抓起來?”

圖春沒敢翻譯,鈴木繼續道:“我有休假,這是我的假期,你們可以和我們部長核實!”

鈴木越講越激動,顧小豪的怒氣也是越攢越多,沖着圖春發洩:“他說什麽了?你講啊!講啊!愣着幹什麽!出去玩麽起勁的不得了,交給你一點點事就拆爛污,我看你是昏忒了,一個兩個都不想幹了!!”

小趙手一縮,走去倒了杯水,放到顧小豪手邊,顧小豪一飲而盡。

圖春兩邊的話都不敢翻譯了,左右為難之際,癟子團從樓上下來了,她揣着個照相機,和顧小豪說:“顧所,照片都看過了,沒什麽問題。”

那中年人這會兒出來緩和局面了,起身道:“格麽我看噻算啧吧,老顧啊,倪格搭麽是三日兩頭有人要到廠裏相去看啥格孫策紮墳格,”那男人看向圖春,笑眯眯地說,“小圖啊,你和這個日本人說,沒有的事,孫策墓不在染絲廠裏的,要看去南京看,那個成語怎麽說的,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顧小豪嗯嗯應了兩聲,點香煙,側過了臉去吃香煙,手指上下搖晃,說:“翻譯……”

他的聲音悶了下來。

圖春想了想,問道:“是照片沒問題那句還是沒有孫策墓那句啊?”

“後面那句!”

圖春翻譯了,鈴木一下就蔫了,人更沒精神了,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癱坐着,冬冬推了下他,示意他把桌上攤着的東西收進腰包裏。顧小豪趁此把圖春拽到了外面去說話。

兩人站在一盞路燈下面,顧小豪問圖春:“倷啊是近階段白相得昏忒啧?一日到夜野了外頭,覺也弗轉去困。”(你是不是最近玩瘋了?一天到晚野在外面,覺也不回去睡。)

圖春低着頭搓手背,那敲在他手背上的印章已經模糊了,只留下一片紅痕。他的指腹不多會兒也被染紅了。

顧小豪一扯圖春,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帶嗯倷轉去吧!”

圖春點了點頭,去領了鈴木出來,他們臨走前,顧小豪叮囑圖春:“明朝看看牢!”(明天好好盯着!)

圖春點頭,和派出所裏一衆人道了聲別,拉着鈴木走了。

街道上,蟬鳴聲此起彼伏,夜裏還是很熱,一點風都沒有,圖春看看鈴木,他垂着頭,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圖春又看看自己前面的路,什麽也沒說,也低着頭走路。到了沒有路燈的地方,鈴木忽然跑到了圖春前面,朝他鞠了一躬。圖春僵住,問道:“你幹什麽?”

鈴木道:“圖桑!很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他接着大吼:“我不是小偷,也不是間諜!”

圖春想笑,可笑不太出,尴尬地抓抓褲縫,鈴木還維持着九十度彎折的姿勢。靜谧無聲中,有人肚裏擂鼓。

圖春拍了拍鈴木,說:“去吃點東西吧。”

他在附近的一間網吧門口找了個排擋攤,點了份炒面和牛肉砂鍋煲,還要了兩瓶啤酒。鈴木盯着那挂在排擋炒鍋前面的菜色圖片琢磨了半天,加了份青椒肉絲。圖春給他倒酒,鈴木問了問他酒菜的價錢,數了三十六塊出來放在桌上,點了支煙。他不抽七星了,拆了包蘇煙,第一口就嗆得不停咳嗽,咳完,他咕嘟咕嘟喝啤酒。圖春也喝酒,沾了點酒液,問店家要了疊紙巾,繼續磨蹭手背上的紅印子。

熱炒上桌了,鈴木夾了一筷子青椒肉絲,可嚼了沒幾下,他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圖春忙給他塞紙巾,鈴木哭哭啼啼地擦眼淚:”圖桑!這個青椒肉絲不是青椒肉絲啊!”

圖春琢磨了會兒,安慰他道:“天津飯也不是天津人發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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