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啊……”

鈴木的眼睛更濕了,卻不響,放下筷子,大口喝酒,喝空了一瓶,多掏了十塊錢出來,自己又開了瓶酒,繼續喝。一瓶半啤酒下肚,鈴木仿佛換了個人,扯着嗓門指天罵地,滔滔不絕。

“那個該死的渡邊!整天只知道和女人混在一起!還有那個江口啊!除了拍部長馬屁之外還會幹點什麽?!總是喜歡在背後議論別人,還是中二學生嗎?給別人起稀奇古怪的綽號!難道上班族就不能喜歡看《仁義的墓場》嗎?難道暴走族就不能閑暇的時候讀司馬遼太郎嗎?圖桑!你老實說你是他們派來監視我的家夥吧!我知道你是!因為我發了封郵件給前田社長,曝光了他們偷拿廣告商回扣的事情!

“你整天拿着手機是不是在向他們彙報我的動向?放心吧!我回去就辭職!啊,不,我今天晚上就已經發了辭職的郵件了!我不幹了!啊啊,鈴木君真是個古怪的人啊!啊不不,他們會說,那個鄉下來的夜露四苦,大爺我是在金澤幹過暴走族啦!對這些東京人來說,出了新宿就都是鄉下了吧!我看東京的地鐵可是比關西鄉下的路還要難走!一不小心就會掉下黃線,又往東京自殺人口上添一個數!

“反正老子我就是個奇怪的人啦!去他們的!反正日本快要完蛋啦!!這個世界都要完蛋啦!!到處都是走在路上用手機的人,手機控制了我們的生活啊圖桑!都不用人工智能出手,人類就要被手機幹掉了!都說機器不會騙人,可是我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就很懂怎麽糊弄人嘛!”

圖春聽笑了,抿了一小口酒。鈴木卡殼了,喝酒潤了潤嗓子,好長時間他都沒說話,但他的喉嚨沒有一刻停歇,好像機車排氣管似的,嗡嗡地積蓄着勢力。最後他爆發出來。

“你怎麽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都沒有呢圖桑!不要只顧着喝酒抽煙,去交個女朋友吧!”鈴木自說自話地打開了店家的冰櫃,提了四瓶啤酒,全都打開了,抱着瓶子喝。他的聲音變扁了,口音也變得有些奇怪,他道,“男人難過只會和女人有關系!不是和他的媽媽有關系就是和他的女人有關系!

“我的媽媽啊……她啊……我的媽媽今年七十六歲啦!她的手……”鈴木一把抓住圖春的手,又松開,去摸餐桌,那餐桌上鋪了層塑料桌子,滑溜溜的,鈴木只好抓起一次性筷子摸了又摸。他沉默了。好一陣,他吸着鼻子看圖春。此刻,他的表情是圖春所看到最松弛的表情,可不知怎麽,這份松弛卻讓鈴木看上去十分滑稽。圖春想笑。

鈴木這時問他:“圖桑,你讀過韋應物的詩嗎?!那是你們蘇州的詩人啊!他有一句詩啊!”鈴木灌酒,啪地放下酒杯,自斟自飲,接着道,“我不幹了!我媽媽都死了!我不幹了!我要去當詩人!圖桑!你讀詩嗎??圖桑你應該讀詩啊!白居易!韋應物!你難道不讀嗎?”

圖春說:“高中的時候背過《琵琶行》……”

“人生得意須盡歡!”鈴木仰頭高誦,一低頭,吃了一大口青椒肉絲,他還是弄不明白,幽幽地問:“為什麽這個青椒肉絲這麽辣……”

“鈴木先生,那是李白的詩啊。”圖春低聲說。

鈴木置若罔聞,打了個嗝,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裏了。他從腰包裏摸出張照片,遞給圖春看,說:“這是我的媽媽。”

圖春一看,好家夥,《三國無雙》裏的小霸王孫策。

鈴木自己也看,忽而興嘆:“伯符啊,英年早逝。”

他搓搓那照片,從這照片背後又掉下來一張照片,圖春再看過去,這次看到了一個年邁的婦人,眼睛很小,消瘦,皺紋很多,嘴唇幹癟,微微笑着。

圖春無話可說,但又想說些什麽,便問了句:”鈴木先生……要不要試試看麻婆豆腐?”

鈴木嚎啕不止。

圖春陪鈴木喝了半宿的酒,他沒醉,鈴木喝得稀裏糊塗,高唱着自編的《完蛋歌》被圖春擡回了酒店。隔日下午,鈴木來敲圖春的房門,他說話時的腔調和神情又變回了那個嚴肅刻板的鈴木洋介了,他一張口就問圖春:“昨晚的酒錢,我這裏應該出多少?”

圖春說:“不用了,沒關系的。”

鈴木堅持,眼尾高高吊起,非要他說個數目出來。圖春說:“那……五十。”

鈴木死盯着他,圖春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五十。”

鈴木低頭找錢,圖春随口搭讪,問說:“鈴木先生今天想去哪裏游覽呢?”

鈴木掠了圖春一眼,不響,仍埋首找錢。圖春小聲提示:“綠色那個……”他又說,“呃,那個,我不是你們公司……呃,你的同事們找來的間諜。”

鈴木抽出張綠紙鈔放進圖春手裏,握住了他的手,稍欠了欠身子,道:“今天我想去曲園,還要麻煩了。”

“曲園……是哪兩個字呢?”

鈴木寫給了圖春看,圖春打了個手勢,轉身進了房間,半掩上門,靠在門後搜索“曲園”的地址和簡介。倒還真有座曲園,園子在馬醫科,是清末學者俞樾的私家園林,園名取“曲則全”之意,俞樾亦自號曲園居士。圖春記好地址,記下圖片裏門臉的模樣,這才出去和鈴木彙合。從桐泾北路去馬醫科,乘公車太多輾轉,圖春便打了輛的車,他坐前頭,鈴木坐後排,兩人都沒什麽話,難得司機也是個清靜的人,車裏只有廣播電臺的閑談節目在篤篤悠悠地講蘇州話。圖春還是和顧小豪做了個報備:我和鈴木去曲園了。

信息發出去沒多久,圖春的手機震了下,多了條信息,不是顧小豪回的,是安昊發來的。他落地廣州了。

熱得要臭死。安昊寫道。

圖春想回他,打了幾個字:昨天晚上,老狗找我出,打到“出”那裏,他轉念想想,還是都删了,改回:多喝水,當心中暑。

也是怪了,前腳發走信息,後腳就收到了老狗的邀約。他說今天不去酒吧了,約泡溫泉,也不見新朋友了,都是老朋友,去的是新開的溫泉俱樂部,大家都沒去過,聽說很新鮮,很有意思。圖春沒有回,一手抓着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摩屏幕,另一只手撐住了腦袋。他悄悄打了個哈欠。

蘇州也熱,的車上開了空調,擋得住高溫,卻擋不住烈日,圖春的腿和手,還有半邊臉孔很快都被曬得發燙,他盡量躲在陰影裏,搓手機,搓手指。他回頭看了看鈴木,這個白天裏總是不茍言笑的日本人仰着頭,閉着眼睛,張着嘴巴睡着了。

冷氣的吹風聲都比電臺主持的聲音還要大了。圖春有些想抽煙了。

曲園在馬醫科巷弄裏,車開不進去,司機在弄堂口把他們放下。圖春看到附近一間快餐盒飯店,問鈴木:“午飯還沒吃吧?”

鈴木确實還沒吃午飯,兩人便進去各要了份雙澆頭的蓋澆飯。鈴木要的是麻婆豆腐配清炒長豇豆,他一勺接着一勺吃豆腐,瞬時就吃得滿面紅光,汗如雨下,鼻涕跟着哧溜哧溜地淌。圖春去買了盒冰牛奶過來,他吃炸蝦餅和蟹黃豆腐飯,早吃完了,看着鈴木死杠那份麻婆豆腐。店裏有人抽煙,鈴木趁着擤鼻涕,擦眼淚的空檔也點了支煙。

圖春說:“好像提供特辣咖喱的咖喱店也會配牛奶。”

“這是地獄辣椒的級別。”鈴木痛苦地說,吃的動作卻沒停下。

“鈴木先生去過四川嗎?”

鈴木道:“那是我畢業旅行的目的地。”

圖春也點煙,吃了一口,夾着香煙說:“從日本到中國來做畢業旅行嗎?我還以為你們會選擇韓國,呃,或者夏威夷之類的地方,日劇和電影裏經常看到。”

鈴木說:“是暴走族的畢業旅行。“

“啊,這樣啊……”圖春彈煙灰,意興闌珊地瞄着外頭。人行道上停滿了電瓶車,地上黑一塊,灰一塊,店裏開了風扇,開了門,汗臭和熱浪在他們四周循環流動着。鈴木的聲音低沉,聽得出飽受宿醉的折磨,他說着:“我和暴走族的同伴們搭成游輪,途徑白帝城的時候,我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正式和我的暴走族生涯告別了。”

圖春轉過頭去看鈴木,鈴木坐得筆直,眉毛擰成一團,衣服領口汗濕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迎着圖春的眼神,道:“我當然是在開玩笑。”他抽煙,喝牛奶,說:“這是我們出版社一位老師的作品,兇手靠着能媲美吉尼斯世界記錄的憋氣水準給自己打造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鈴木斜眼一瞥地磚,輕蔑道,“要我說真是夠胡鬧的。”

圖春笑了笑:“或許是職業潛水家吧……好像沒這個職業吧?”他想到了,“啊,不過有部電影,一部法國電影裏,那裏的男主角就是經常往深海下潛,有點挑戰人體極限的意思吧。”

“啊,呂口·貝縱。”

“是的,是的,呂克·貝松。”

“呂……”

“呂克……貝松……”

“呂克·貝松……”鈴木認真地跟着圖春說了一遍,兩人的發音總算是統一了,他的麻婆豆腐飯和牛奶吃光喝盡,他眯了眯眼睛,抽煙,掖汗,再沒說話。他們分別付了各自的飯錢後就往曲園去了。

曲園的大門破敗不堪,門前能看到刻有“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字樣的石碑,只有個嘴裏孤伶伶懸着一顆門牙的老阿爹在守門。老人講話漏風,且只會講蘇州話。圖春問他:“倷欸搭啊有解說格?噻是介紹介紹園子裏相有點啥麽什……”(你這裏有沒有解說?就是介紹園子裏有些什麽的……)

老阿爹笑着請他們進去,熱情極了:“進去吧,進去吧。”

圖春懷疑這老人的耳朵也不太靈光了,他回頭和鈴木道:“看來是沒有解說提供的。”

鈴木往前看,點了點頭,從腰包裏掏出相機,給房梁上的“探花及第”牌匾拍了張照,不聲不響地走到了圖春前面。

“慢慢腳看哦,慢慢腳看哦。”老阿爹跟進來,過了門廳卻停下了,扶着門框朝他們揮手,圖春也朝他揮揮手,轉身追上了鈴木。

曲園維護得還算幹淨整潔,紅木門,玻璃窗,樣式頗為新潮,只是青草綠樹間的雜草和野花太多了,難得在灰牆面上見到一片影子,卻品不出什麽意境和滋味。園子裏也沒什麽特別的景致,布局中規中矩,前廳連着幾間長屋子,屋子前後都有小院子,玉蘭花開過了,現頂着滿腦袋的綠葉子,桂花還未到季節,聞不到木犀芬芳,鵝卵石間的苔藓長得極為疏落,有的甚至像是枯去了,發了黃。鈴木卻逛得興致勃勃,時常來問圖春這副對聯是什麽意思,這匾額是誰題的字,對着擺放典籍的玻璃櫥櫃卡擦卡擦拍照。

過了春在堂,穿過認春軒,有片微型花園,布置了假山,亭子間,池塘,典型的園林造景,可亭子和池塘都太小了,乍一眼看過去只覺可憐。那游廊下散落着園林主人親題的《楓橋夜泊》石碑和另一些詩歌。鈴木在這裏駐足,逐個逐個地研究那些方塊字。圖春走到外面吃香煙。池塘裏養了幾尾金魚,或許是錦鯉吧,個頭太小了,水也不清,好些黑蟲子繞着池塘邊的幾株野草飛舞。

良久,鈴木從游廊裏出來了,他經過圖春身邊,去了那亭子間坐下。亭子有個名字的,叫做曲水亭。鈴木問圖春:“這個名字有什麽由來嗎?”

圖春說:“中國很多亭子都叫這個名字。”他補充說,“因為靠近水。”

鈴木點頭,沒有問題了。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抄本,看看園子,低頭寫上幾筆,再擡頭看看,複低頭書寫。圖春不時偷瞄他幾眼,鈴木寫的是日文,筆跡潦草,兩人之間保持着段距離,圖春看不到這些日文的全貌。

他吃完一支煙,又點了一支。

鈴木也吃香煙,他已經習慣蘇煙的味道了,再不會嗆了。

他們坐着,圖春忽而覺得他聽到了潺潺水聲,微弱,卻不間斷,忽而他又覺得他聽到了濤聲。這濤聲陣仗大多了,圖春往遠處眺望,不知是哪裏的竹子,哪裏的綠樹的竊竊私語經由風放大,傳播了開來。

鈴木也擡起了頭,輕聲說:“那本小說賣了五十萬冊。”

圖春微笑,鈴木又說:“真是夠胡鬧的。”

圖春想了會兒,問他:“那那個兇手的動機是什麽呢?”

“就是為了證明他能在水下憋氣二十分鐘。“鈴木平靜地說,舒出一口氣,一口煙跟着噴了出來。

圖春的手機震動,他拿出來一看,老狗不死心,追着發了兩條信息約他。圖春笑出來,這時,鈴木說:“所以日本真的要完蛋了。”

“可能也有能理解兇手的人吧,那種非得證明自己的堅決……”圖春漫不經心地說着,手上飛快打字,他婉拒了老狗,不等老狗回信,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塞進了口袋。

“那日本真是完蛋了!”突然之間,那個在夜裏放肆的胡言亂語的鈴木洋介跑出來了瞬,但很快他就溜走了,鈴木繼續用他低沉的聲線說話:“誰要去理解他啊,每個人都只關心自己有沒有被理解,誰會想要去理解別人啊。”

“大概不被理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

“痛苦有錯嗎?母親為了把你帶到世間承受了那麽多痛苦,你活着吃點苦是應該的吧。”

圖春不響了,鈴木也不響,在手抄本上唰唰地寫東西,他和圖春說了聲:“我在寫詩。”

“是俳句嗎?”

“不,只是字和詞,但是因為抒發了我的思想,和我還不能說清楚的思緒,所以成了詩歌。”

他默默地寫,圖春默默地坐着,他熱得冒汗,又不願起來,風吹過來,溫溫的,絲毫不能解暑,有山有水的園林竟比昨夜那間擁擠的酒吧還要熱。圖春還是沒有動。他和鈴木在曲水亭裏坐到了天黑,光線微弱到再不适合寫些什麽了,他們才走。

那守門的老阿爹不在了,圖春出來後,把大門關上了。

鈴木向他提議:“我們該再去嘗嘗青椒肉絲。”

圖春哭笑不得,帶着鈴木又去光顧了那家排擋攤。這回鈴木沒要酒,光吃青椒肉絲,魚香肉絲和木須肉。吃完,兩人打道回府,各自睡下,第二天一早,鈴木來找圖春,他還想拜訪曲園。今天曲園的看門人換了一個,不再是那個牙齒漏風的老阿爹了,換了個中年男人,園子裏比昨天熱鬧多了,有群老人家圍在一棵桂花樹下面下象棋。鈴木随意找了個座坐下,寫文字,造他的詩。這一坐就是一上午,圖春沒別的事可幹,可不得不看着鈴木,他更沒什麽詩好寫,只能去看象棋,中午兩人湊合着吃了頓面條,吃完又回了曲園。下象棋的挪了地方,日頭高了,他們換起了曲水亭裏避太陽,鈴木也換了位置,坐到了那曲水亭對面的游廊下頭。圖春兩邊跑,看象棋看得無聊了就回到游廊下面吃香煙。他和鈴木互換香煙抽,鈴木被他的煙嗆到,他咳嗽着告訴圖春:“晚上,我會去南京,接着去甘肅。”

他給圖春看他的火車票,說:“我聽說敦煌的天女很美,我在柬埔寨看過很美的天女了,我想知道誰更美。”

“然後把她們寫進詩裏嗎?”圖春問道。

鈴木看看他,視線遠了。曲水亭裏傳來響亮的喝彩聲。圖春自己笑了笑。他聯系顧小豪,說:鈴木要走了。

顧小豪回:除了曲園就沒去別的地方了啊?地圖不畫了啊?

圖春回:他就寫寫詩,沒去其他地方了。

過了十來分鐘,顧小豪回複了:寫詩?古裏古怪,等等我去莫泰找你們,看看他的相機。

鈴木和圖春回到酒店,鈴木出發去火車站前,顧小豪果真趕到了,他和鈴木是第二次見了,這次客氣多了,還上去握手寒暄,讓圖春給他翻譯:“幫我自我介紹下,我姓顧,特地來送送鈴木先生的,還有啊,要他的相機看看,例行檢查,例行檢查。”

顧小豪抓着鈴木的手上下搖晃,圖春正斟酌字句,鈴木問他:“他是不是要看我的相機?還是要看我的詩?”

圖春笑笑,鈴木把兩樣東西都交出來了,顧小豪眉毛一抖,小聲問圖春:“這個日本人聽得懂中文格啊?咿,格麽格日呲搭夜裏……蘇州閑話嗯倷總聽弗懂吧?”(這個日本人聽得懂中文?那那天夜裏……蘇州話他應該聽不懂吧?)

圖春問顧小豪:“這個本子啊要複印一份?”

顧小豪點點頭:“欸,蠻好,複印一份去,到辰光倷翻譯翻譯,看看到底寫呲底啥麽什。”(嗯,好,去複印一份,到時候翻譯出來,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麽。)

圖春便去問鈴木:“鈴木先生,這本本子能不能複印一下?”

鈴木意外地嘆了聲,随即微微地颔動下巴,他低下頭去,輕輕撫摸那手抄本的封面,鄭重地将本子用雙手遞給了圖春。圖春朝他點點頭,鈴木跟着點頭,卻沒松手,圖春心想,這又得沒完沒了了,誰知鈴木先放開了那本子,摸出香煙,給顧小豪派煙。顧小豪怔了瞬,接過香煙,和鈴木走到了酒店外面抽煙,他關照圖春:“複印好倷先轉去吧,寫份報告,有點啥麽什要報銷,發票貼了報告後頭放了我臺子浪。”(複印好你就先回去吧,寫份報告,有什麽要報銷的,發票貼在報告後面放我桌上。)

圖春應下,他借了酒店的複印機把鈴木的手抄本整本複印下來後就回了所裏。

小趙在二樓當班,看到圖春上來,曳到他邊上和他閑聊。小趙問他:“日本人走啧啊?”

圖春開電腦,從褲兜裏抓出把打的的發票,整理在一起,說:“走啧。”

小趙笑笑,說:“吩想啧倷還會講日語。”(沒想到你會講日語。)

圖春也笑:“瞎講講。”

“倷幫老顧啊是……”小趙欲言又止,滿臉堆笑。(你和老顧啊是……)

圖春說:“我有趟提呲一句,一來吃中飯格辰光講起過。”(我有次提了一句,一起吃午飯的時候講到過。)

小趙一拍褲腿,說:“唉,反正幫我啊弗搭尬啧,我下個禮拜噻弗做啧。”(唉,反正和我也沒關系了,我下個禮拜就不做了。)

圖春說:“店面裝修好啧啊?倒蠻快。”(店面裝修好了?蠻快的。)

小趙嘆氣:“囔麽下趟也苦啧,上個禮拜去買呲雜保險,到退休年齡每個月頭好領點小菜銅钿,下趟噻靠保險幫小寧啧。”(以後要苦了,上個星期買了份保險,到退休的年齡每個月能領點買菜錢,以後就靠保險和小孩兒了。)

圖春笑着,看着電腦打字,附和的聲音漸漸微弱,小趙別過臉,也就沒再講話了。寫好了報告,打印出來,圖春把它放到顧小豪的辦公桌上,就和小趙道別了。

小趙熱情,非得送他樓下,還拉着他去外面說話,道:“啥辰光到十全街來看看哦。”(什麽時候到十全街來看看。)

“好格好格,生意興隆。”圖春拱手拜了拜,走了出去。

他打車回的家,客廳裏黑咕隆咚的,圖慶的拖鞋規整地擺在玄關口,他不在家,茉莉花的房間裏不時傳來臺灣腔濃厚的對話聲,圖春沒開燈,直接摸回了房間,淴了個浴,就去床上躺着,睡下了。夜半時,他的手機在床頭櫃上亂震,他迷迷糊糊拿到眼前一看,屏幕上跳出來兩行字。

日程提醒。

狄秋。

圖春吓醒了,坐了起來,心撲撲直跳,他在屋裏看了一圈,想了許多事,越想越緊張,直到看見那厚厚的窗簾布時,圖春松了口氣。

他挂在窗簾架上的皮衣早就被茉莉花收了起來。他想起來了,他道聽途說來的迷信,他沒能等到的七七四十九天。

圖春關掉了日程提醒,重新躺下。

他夢到狄秋了。

夢到他很久很久沒見過、沒夢到過的狄秋——他被一條百腳吓得嗚哩哇啦,滿屋子瘋跑,跑累了,他就安靜了下來,坐在窗邊看書。他大約是在讀詩吧。百腳爬滿了牆壁,牆壁是灰色的。

這個夢太短了,圖春一下就醒了過來,可天卻已經亮了。圖春攥了一手心的汗,他遲緩地呼吸着,他感覺他的心在漸漸往下沉。

他找了張紙,寫了兩個字。

狄,秋。

這兩個字長得有些像,一個字一把火,兩把一起燒着他的視線。它們會是一首什麽樣的詩歌的韻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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